「天秤啊……啊看到了,就那裡,像一個天平一樣的東西,就是你的守護星,看到沒?」她拉過男生,一臉興奮地叫他看。
他湊到那上面,果然看到一個漂亮的閃爍的星座,微微浮上一層明朗,「那上面有你的星座嗎?」
「有,但是太暗了,你會看不清楚,就在那個『北十字』旁邊,有點紅光的,看見沒?」
男生在杜末恆調好了焦距後看到了那顆小恆星,發著微弱的光點,但是很清晰能看見。他微微一笑:「你怎麼會覺得那個是你呢?」
「我哥說的。」杜末恆的口氣微微輕下來,「因為他說『北十字』在旁邊會一直守護。」
「你哥哥也喜歡這個?」
「嗯,不過他一年前死了。」
齊巖僵了一下,視線慢慢從望遠鏡裡移出來。
杜末恆看著天空,過了好久才輕輕說:「他是在學校用天文望遠鏡勘測的時候從樓上摔下去的,因為前面的護欄年久失修,加上又低,燈光很暗,他調整焦距的時候為了一個螺釘不小心從上面摔了下去。」她握住望遠鏡,「從那以後我就用這個望遠鏡看,就好像他和我一起在看一樣。」
像是有深深淺淺的顏料在胸腔口染上一層薄薄的煙色,分割出每一塊不一樣的心緒,糅合起來便有了淺淡的酸意,什麼也說不出。只是心口切開一個小鈍角,細密的心思絲絲滲進來,白花花的霧氣捲進來,化成誰也聽不到的輕歎。
男生最終還是沒有說話,低了低頭看到望遠鏡下方有學校的標籤,微微一愣:「你哥哥……是我們學校的?」
「嗯,比我大兩歲,叫蘇墨。也是這所學校,剛畢業上了大學就……」她微微垂下眼簾。
蘇墨。這個名字在齊巖的腦袋裡微微一閃,彷彿有那麼點印象,不過也許只是耳熟。
中午齊巖在食堂拿飯,看到錢妍的短信,回了一句:「我跟谷海濤一起吃,你別過來了。」
幾個男生圍在一起開始吵鬧著搶東西吃,剛放下手機,對面的谷海濤就開口了:「嘿,老兄,怎麼不叫女朋友一起來吃啊?」
「……就她那脾氣,跟我們一起吃?有你受的。」
「我發現你好像現在越來越對錢妍不上心了啊!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了你。」
「我本來就沒認真過。」男生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低頭扒飯。
「不是吧你!我看你最近和那杜末恆有交集啊,有人說看到你們在天台看星星,是不是真的啊!」
齊巖一口飯嗆到,咳嗽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偏偏旁邊幾個男生還不善罷甘休:「別急別急……不是真的吧看著小臉憋的,我說你不會真的對那……那啥有興趣吧……這也太重口味了,不像啊!」
齊巖止住咳嗽,推了旁邊的男生一把:「說什麼呢你?」
分不清自己的反擊指的是說他和杜末恆有關係,還是指杜末恆是重口味這一說。
「喂你可別玩火自焚啊!」幾個男生都低頭扒飯,擠眉弄眼地亂笑,齊巖轉過頭不去理睬他們。
晚上回家的時候腦子裡不知為何浮現出「蘇墨」這個名字,越聽越覺得耳熟,可是是誰呢?他在腦子裡搜索了半天,忽然一個人影復現出來。確實是上兩屆畢業出去的,是學生會的得力干將。那時候還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齊巖徹底想起來了。那時候只要一提到「蘇墨」這個名字,所有的女生眼睛裡都會閃出一種奇異的光芒,就好像餓得發昏的狼看見小綿羊似的……不過……他死了?
他感到心裡有點沉,一個曾經在自己身邊出現過的人竟然就這麼死了。
到了下午自習的時候,他看見杜末恆的位子又空了。不過這次,他的桌子上多了一張紙條。
在天台等你。
字體很熟悉,但他記得他似乎並沒有看過杜末恆的字。他有些驚訝,還是跟講台上的值日班長打了個手勢,走出教室。
到天台的時候,他看見女生站在望遠鏡旁邊,閉著眼睛在吹風。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杜末恆的全臉。額發被風吹到後面,他能看見她很長很密的睫毛,好像可以一根根數清楚。她的皮膚很薄、色澤淺淡、五官清雅。她的長髮飄在後面,像是黑色的綢緞。齊巖看得有些呆,沒等他開口,杜末恆已經聽見呼吸聲,轉過頭:「齊巖。」
「天還沒全黑,你怎麼就上來了?」男生在她旁邊坐下。
「因為可以聽風。」她用手托住腮,眼睛活靈活現地轉動著。他看著她這副模樣,簡直認不出她是誰來。
「你還真古怪。」齊巖笑道,沉寂了一會兒,他聲音有點沉地說:「你為什麼不肯去交朋友呢?」
「……」女孩愣了一下,轉而別過頭,「我習慣了孤單。」
或者說,我害怕被傷害。杜末恆在心裡輕聲道。好長好長時間了。其實不是真的愛孤身一人的,心裡確實也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除了恆星,我也想找到一個能說話的人,我不想孤單一個人。不想。
齊巖看到她的眼裡微微聚攏起來的淚水,像是晨霧一般迷過眼瞳,如同一種虛像。他的喉結動了動,不知道為什麼,就朝她微微湊了過去。女生抬睫看到齊巖越來越靠近的臉孔,她忽然感到心口一窒,但是完全無法動彈,像是從宇宙一點點傳過來的心跳聲,所有的恆星在一瞬間都悄悄點亮。
齊巖已經可以數清楚她的睫毛。只有一厘米的距離了。
「齊巖!」他聽到背後有聲音。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他還沒來得及抬起頭,錢妍就走過來拉開他們,狠狠地推了女生一把。杜末恆被她推倒在地,頭髮重新遮住臉孔,又回復到了她一直以來的模樣。
「你他媽不是人!」女生對著齊巖大吼道,她的眼淚從眼睛裡流出來,弄髒了眼線。她說完這句話就跑下了天台。
齊巖愣在那裡,想了幾秒鐘,終究還是沒有去追女友,轉過身把地上的杜末恆拉起來。他方才想起來,那張有熟悉筆跡的紙條不是杜末恆寫給他的,是錢妍。他歎息了一聲,離開了天台,轉身的時候沒有看到杜末恆的眼淚。
只差一厘米的距離了。
但是就一厘米,被拉開了就拉開了。不會再有下一次。這是杜末恆深深明白的道理。
她重新蹲下來,把頭靠在自己的膝蓋上。綿長的暮色一點點吞沒了她的影子。
如果說有什麼能讓這個死氣沉沉的學校突然炸騰起來,那麼應該是公告欄裡那張醫院驗證單。
患者,杜末恆。
經診斷,曾在2006年在精神科住院一年,接受過治療後重回學校。還帶有輕微的病症,需要服用抗精神病藥物半年……
那是齊巖斷斷續續看到的句子,字跡很潦草,但還是可以仔細分辨出來,下面有醫院的地址和醫生的署名,確實是當時的備份醫囑。齊巖聽著周圍的吵鬧聲,輕輕閉上眼睛。
「果然是神經病……」
「沒猜錯……太嚇人了學校怎麼會讓這種人進來……」
「想想汗毛都豎起來了。」
「就是。」
齊巖走出人群,那張白花花的單子在玻璃櫥窗裡顯得跟頭頂的太陽光一樣刺眼。奇怪,明明是秋天。
「齊巖!」
谷海濤從遠處跑過來:「你上次不是正好提到那個蘇墨嘛?我查過了,是我們學校上兩屆的,天文愛好者,人家在大學裡讀得好好的呀,前一陣還拿了獎呢!」
男生的腦袋「嗡」的一下,他的神情慢慢沉靜下來,被霧氣封住多天的心思慢慢從心室的小鈍角口瀉出,溜走了最後一份心酸。
「齊巖。聽說你跟她關係不錯啊……」有人拍拍男生的肩膀,擁擠在旁邊的人群散開來。錢妍從旁邊走來,聲音清朗而明亮,就和她打扮得明麗的臉一樣擲地有聲;「她是你喜歡的人吧?」
旁邊有人發出噓聲。
男生不說話。他面無表情地立在那裡冷冷地看著女孩,讓錢妍都不禁有些膽怯,她沒有看到過齊巖有這種神情。他永遠都是掛著淺淡的笑,讓路過他身邊的小姑娘偶爾會犯犯花癡,永遠都帶著微微的溫暖感。正是這樣,即使自己是全校最蠻橫的女生,也不禁想要得到他的愛護和關注。她等著他的答案,卻也害怕他的表情。
「有沒有搞錯。」他「哧」的一聲笑出來,「我怎麼可能和那種人在一起?你大腦是不是進水了?你自己要跟神經病待在一起我沒意見,別把我跟她攪合在一起。」頓了一下,「噁心。」
他最後兩個字是看著錢妍說的。女生握住手心,她不知道齊巖是在說她還是在說杜末恆,不過她寧願相信後者。這時候齊巖才聽到人群真正的噓聲,吵鬧聲糾結在一起後,瞬間安靜下來。他轉頭看向背後,看到一個女生的側臉,她的眼睛裡帶著齊巖無法解讀的表情,轉過身走開了。
每一個步子都和正常走路無意,但是肩膀微微有些晃動。
男生的一顆心不知道為什麼一點點沉下去,沉到最下面的時候,他沒有感覺了。
「其實那天你要是來追我……我也不會這樣做。」錢妍哽咽了一下,看著齊巖說。但是她看見齊巖並沒有看她,也沒有去看杜末恆離開的背影,他只是看著天空,彷彿能從那裡聽到什麼一樣。
再過一個月本學期就快要結束了。
已經是四五個星期了,自從那天以後,齊巖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叫杜末恆的女生。她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從那一天消失了一樣。課桌抽屜裡的東西,她的作業本,她的名冊,還有她的排名。他告訴自己,她是不會再出現了。齊巖後來再也沒有看到那個名字出現在自己之上或者之下。他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感覺,但是他會馬上安慰自己說,不要去想。
有的時候他聽著課,眼光會不自覺地飄移到那個空位子,然後又迅速飄回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體內慢慢泡漲開來,細細密密地在自己的體內跳舞,癢癢的,澀澀的,就是很不舒服。他感到快要窒息了。
於是在這個神經質的小姑娘消失的第38個傍晚,齊巖終究還是沒忍住,走上了天台。
他很久沒來這裡了,那個時候上來是給自己看天文望遠鏡的女孩,似乎從來就不曾出現過。其實那天自己是真的那麼想的嗎?他問自己。他自然是恨杜末恆無緣無故地欺騙自己,也恨別人對她的侮辱。但是最終最大的原因,是自己的懦弱。他不敢承認,不敢承認自己似乎對一個有神經質的女生產生了感情。他走到天台邊上,忽然看到了旁邊有什麼東西,他轉過頭,竟然是那個天文望遠鏡。它被三角架支著,孤零零地立在那裡。
「你是什麼星座的?」
「天秤。」
「天秤啊……啊看到了,就那裡,像一個天平一樣的東西,就是你的守護星,看到沒?」她拉過男生,一臉興奮地叫他看。
「那上面有你的星座嗎。」
「有,但是太暗了,你會看不清楚,就在那個『北十字』旁邊,有點紅光的,看見沒?」
他閉上眼睛,似乎能想起來女生長長的睫毛。當時,那是一厘米的距離。
他睜開眼,轉動了一下天文望遠鏡的螺釘,想要調整焦距,驀地發現望遠鏡的支架上掛著一個便箋簿。很小很薄。他翻了幾頁,上面記錄著天文星象和她勘測到的一些星雲走向。再翻動幾頁,他看到最後幾頁都有幾行小字。
又是一次臆想。
他們說那是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在很早就死了。可我把他幻想成了學校裡曾經最棒的男孩子。
可是我時不時會忘記,忘記我的哥哥到底是誰。
沒藥救了吧。不想一直這麼孤單下去。
已經是第幾次臆想了。我不知道。
其實我以為這一次我的病是真的好了。我也可以和人說話、和人笑了。但是有一天夢醒來,原來一切都還是我的幻想而已。
那樣的男生,怎麼可能真的曾和我一起看過恆星,對我笑過呢?
可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是我有史以來最溫暖的一次臆想。
淺淡的夜色終於一點點壓過了漫長的白晝,吞噬掉了最後一點點的光,燈光還來不及亮起,而白天的光卻都已經如同過眼的焰火一樣撲簌簌落下,灑在了天空裡、地上、胸腔裡。失去了地心引力的煙火紛紛被包裹在一起,墜落到宇宙間,形成裡面破碎的星辰。那些恆星,一抹一抹擦亮黑暗的天空,前赴後繼,找不到它們曾經存在過的蹤跡。
而他最沒有想到的是,那天杜末恆那個轉身的眼神,不是抱怨、憎恨、難過,而是悲傷、誤解,和……絕望。在她心裡,那面從底層搭建起來的溫暖基石,最終一點點坍塌下來,一點兒餘地都不留,壓損了最後一點光線。
男生丟下那個便箋簿,用手擰著望遠鏡,急切地去看。他的手死死地抓住了那個支架,要找到,一定要找到。杜末恆的那個恆星。他看到了那個「北十字」,然後再往旁邊……齊巖的手微微垂下來,他的喉嚨動了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恆星是一種能自己發光發熱的球體。從誕生,到成長,再到死亡,都一直在宇宙間努力地運作。但是因為距離太過遙遠,它太過渺小,你無法看見它轉動的痕跡,所以你稱它為「恆星」。
杜末恆曾這麼對他說過,她沒有說出來的話是,因為我一直以來這麼渺小,而我們的距離這麼遙遠,所以……即使我那麼努力地去運作,你也不一定能發現我做的努力。
而現在,男生的喉嚨哽咽出聲,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那顆暗紅色小恆星,消失了。
或許,它從來都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