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Ⅱ 第10章 珊瑚與繁星 (4)
    楊明亮自然沒有王天天放得熟練,但他想起從前也曾把穿了線的冰糕紙放得和田野上最矮的白樺樹一樣高,心裡就有了底。這只風箏做成之後還沒有試飛過,但楊明亮心裡隱約覺得它能飛得特別高,比以往他放過的所有東西飛得都要高。他抑制著內心滿滿的緊張和興奮把紅燕子拋向空中,他慢慢地跑著,緩緩地放線,看著紅燕子一點點飛向空中。

    「太牛了,明亮,它飛得真高!」聶小胖和陳元軍仰著頭激動地喊道。他們幾個,包括王天天,在那天下午都看見楊明亮新做好的紅色燕子風箏慢慢飛過王天天家的大煙囪,飛過田野上最矮的那棵白樺樹,最後傲然竄到了整片白樺樹上空,變成一個紅色的小點。楊明亮衝著小紅點露出了歡快的笑容,他扭頭看著王天天,王天天似乎已經不想放自己的風箏了,呆呆地看著小紅點,眼中又驚又喜。

    「嘿,怎麼樣,我贏了!」楊明亮沖王天天喊道,心裡的得意又蔓延出來。王天天含混地「嗯」了一聲,眼睛還盯著小紅點。楊明亮更高興了,他覺得眼前和他一樣激動的小夥伴們一定不知道昨晚他是如何問楊致富要到風箏紙的,他是如何憤怒地關上電視,衝著楊致富大喊他想扎一隻風箏的願望的。他們當然不會知道,他從楊致富手裡接過紅彩紙的時候身心都興奮得發起抖來,他鑽進屋子裡連夜和剪刀糨糊做伴,小心翼翼做好每一個細節,直到天色微亮的時候他終於完成了屬於自己的第一隻風箏。他那時候的心情,他們一定不會瞭解呀。

    「撲」的一聲,楊明亮眼睛還盯著王天天的臉,手中沉沉的墜感突然間消失了。他猛地回過頭來,看見空中悠然劃過一絲亮白的線,而手中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粗木棍。

    楊明亮呆立在原地,眼睛直愣愣地看著白樺林上空的小紅點,它還在那兒,並沒有消失。

    太陽緩慢沒入白樺林,王天天家屋頂的大煙囪被鍍上一層金邊。田野上立著同樣被鍍上燙金色的四個人影,他們統一默契地望著白樺林上空某處,眼中充滿無以名狀的落寞。他們似乎都忘記了數分鐘前才做出的賭注,眼看回家的時辰就要到了,他們仍然像綁牢的稻草人一動不動地立在田野上。

    末了王天天收起自己的風箏線,走到楊明亮跟前說:「我把我這個風箏給你吧,雖然不太好看,我也不保證它是否結實,但還是給你吧,你就別傷心了。」

    楊明亮看著他的好朋友王天天,心中升起了一些感動,但隨即被傷感覆蓋住。他沖王天天頹然地擺擺手,說:「謝謝你,天天。」然後抓了抓頭髮,轉過身,緩緩朝家的方向走去。

    冬天的時候,梨花村曾下過一場大雪。起初廣播裡的天氣預報說寒流要來了,東北地區可能會有降雪。人們對此並沒有在意,因為天氣預報總是出錯。但是第二天氣溫突降,碩大的棉絮似的雪花真的緩緩地、婷婷裊裊地落下來,飄向梨花村所有的莊稼地,每一戶煙囪和屋頂。走在路上的人們讓雪片淋濕了頭髮和棉襖,待在家裡的人們都從屋子裡跑出來,他們站在家門口欣喜地望著天,「瑞雪兆豐年呀,來年的莊稼可要大豐收啦!」他們高興地說著。那一夜雪沒有停,首先是秋天種上小麥的莊稼地變白了,接著是村中各家的房頂蓋了一層雪被,最後狹窄的石子路上也積起了二寸厚的雪,那些去親友家串門子的人夜半歸家,嘎吱嘎吱的踩雪聲都清晰地傳到臨巷的窗戶裡面。

    但是大雪一直沒有停止的跡象,下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第五天的時候,人們臉色欣喜的神色終於轉變成了擔憂。他們無時無刻不惦掛著自家田里的莊稼,農田里的積雪化成水又結成冰,他們彷彿能看見小麥的幼苗在冰凍中孱弱地死去。

    「他媽的,咱家的麥苗非得給凍爛一半!」楊致富在炕上抽著悶煙,這場大雪讓他不再早睡晚起。後來楊明亮回想起來,他爹楊致富的睡眠時間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逐漸減少的。但在那時候,楊明亮並沒有心思研究楊致富漸少的睡眠,他和他的夥伴們正興奮地奔跑在鋪滿積雪的路面上,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雪,積雪已經可以沒過小腿,像一條巨大的棉被。他們用雙手去接空中的雪片,他們不知疲倦地打雪仗、堆雪人,甚至還壘出了一個可以塞進一個男孩兒的巨大冰窖。

    直到第九天的時候,這場雪終於停了。除了孩子們,所有人都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他們慶幸大雪收斂腳步,卻又難過於莊稼的死亡,他們非常疑惑,梨花村從沒有遭遇過這樣豐盛的雪。那時他們中間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這場怪異的大雪其實更像是一場災難的前兆。

    在紅燕子風箏飛走了的那個晚上,楊明亮回到家的時候,楊致富正盤腿坐在炕上數錢,桌子上難得有冒著熱氣的飯菜。楊致富抬起頭臉上還掛著笑,他觀察了一會兒楊明亮,突然問:「你的風箏呢,早上不還拿著出去的嗎?」楊明亮沒理他。楊致富低頭笑了一下,又自顧自地說:「看你那張臉就知道是掛樹上了,你們就不應該在樺樹林邊上放風箏。不過沒關係,昨天給你的紙不是有好大一張嘛,你再做一個,再做一個出來保準不會再掛樹上了。」楊致富說完又笑了一下,「保準不會再掛樹上了。」

    楊明亮沒有仔細分析他爹楊致富最後的這句話,那時他還沉浸在失去風箏的悲痛中不能自拔,他表面上不哭笑、不說話,心裡已經把自己罵了千遍:你就不知道把風箏線末端綁在線軸上嘛!真是個大傻帽!

    後來,過了沒多久,楊明亮站在王天天家後面那面田野上,看著吊車將一棵棵白樺樹連根拔起塞上卡車,裝滿白樺樹的深藍色卡車列著隊從他身邊緩緩駛過,他才終於體會到楊致富話裡的含義。三月末的空氣竟仍然清寒砭骨,楊明亮站在空曠的田野上茫然四望,他的紅燕子風箏曾經高高地飛在白樺林上空,如今那密密麻麻的白樺樹竟一夜之間全都不見了,他甚至連那個閃亮的小紅點曾經傲然佔據著天空的哪一個位置也想不起來了。楊明亮有些莫名其妙,他內心隱約意識到白樺林的消失和他爹楊致富有密不可分的聯繫,但具體是什麼聯繫他始終想不明白。他只是好奇,那些卡車要把一棵棵的白樺樹運到什麼地方去?

    那天早上,已是四月的天空突然開始飄雪。雪花夾雜著雨點順著熟悉的路線,飄向梨花村所有的莊稼地,每一戶煙囪和屋頂。人們驚恐地望著陰鬱的天空,他們看見雪花輕車熟路地飛向梨花村每一條街巷,就像好久不見的老友一樣親切地敲打著家家戶戶的玻璃窗。

    「四月份南方桃花都開了,咱們這兒竟然下雪,這可真滑稽!」楊明亮和王天天正走在通往村口的那條石子兒路上,楊明亮一邊抬頭看著天上的雪一邊衝著王天天說,「我爹又要替他的小麥發愁啦,哈哈。」他倆一路踢著小石子兒走到聶小胖和陳元軍的家門口,像往常一樣隔著院子外圍的牆壁大喊「聶小胖、陳元軍,快出來玩兒!」聽到他們分別在自家屋子裡回應了一聲之後,兩人就站在門口等著。期間楊明亮往隔壁瞅了瞅,看見葉珊瑚家的院子裡堆了很多東西,葉珊瑚正婷婷地站在一堆包裹卷中間點著數。楊明亮很奇怪,他們把衣服和棉被都拉到院子裡做什麼,沒看見下雪了嗎,他們就不怕被雪給淋濕了?葉珊瑚在數什麼,下雪天她穿那麼少,她就不怕冷嗎?

    這時候葉珊瑚回過頭看見了一直把頭往院子裡湊的楊明亮和王天天,從院子裡走出來。

    「你家這是怎麼啦?」楊明亮問。

    「楊明亮、王天天,我家要搬走啦。」葉珊瑚倚著牆邊兒笑著,笑容裡似乎又帶些悲傷。「以後你們就見不到我了。」

    「啊?不會吧,搬哪兒去啊?」王天天瞪大眼睛說,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你們在梨花村住了這麼多年了都沒說要走,這會兒你們要搬到哪兒去啊?」

    楊明亮有些發愣,像是沒聽明白葉珊瑚的話,他說:「搬走?你們要搬去哪兒啊?」

    聶小胖和陳元軍這時候都從家裡出來了,他們湊到跟前,他們也驚訝地衝著葉珊瑚問道:「你們要搬去哪兒,搬去哪兒啊葉珊瑚?」

    「我爸說他賺了大錢,我們全家要搬到城裡去。」葉珊瑚微笑著說,「以後就不回來啦。」

    葉珊瑚的眼睛會說話,一眨一眨地看著楊明亮,看得楊明亮的心像突然被誰的手給揪了一下,難受得只想齜牙咧嘴。這一切彷彿來得太快了,一點預兆也沒有,葉珊瑚要走?這件事他可從來沒有想過呀!

    「以後就不回來啦?」楊明亮重複了一遍。

    「不回了。」葉珊瑚見楊明亮滿眼無以名狀的詫異,臉上也露出了不捨的表情。「其實我不太想走,我還挺捨不得梨花村的。在這兒還有你們陪我玩,去了城裡以後,沒一個認識的人多沒勁啊!」

    「是啊,多沒勁啊。」楊明亮低頭踢著地上的小石子兒,聲音輕輕地說。

    「可是不行啊,我爸說他已經在城裡買好房子了,新學校都給我找好了,我必須得走。」葉珊瑚說。

    「是嘛,你必須得走。」楊明亮說。他低下頭彷彿能聽見自己胸口沉重如鼓點的撞擊聲,它們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就像一群野鹿狂奔,就像當初第一次看見葉珊瑚的時候那樣。

    「你怎麼啦楊明亮,你別傷心,我爸說了這次賣樹給城裡你家也賺了不少錢來著。」葉珊瑚又說,「我爸說你家將來也會搬進城裡去的,到時候咱們就能見面了。」

    「是嗎?」楊明亮抬起頭,「我家也賣樹了?」

    楊明亮突然想起最近一段父母的早出晚歸,這個長久的疑惑終於有人給了他答案,但他沒有想到這答案竟然是葉珊瑚給他的。

    「原來白樺林是被你爹和我爹給賣到城裡去的。」楊明亮無不黯然地說。

    「到時候咱們就能見面了。」一旁的王天天把葉珊瑚的話重複了一遍,突然來回扭動脖子和肩膀,「怎麼回事,我怎麼突然渾身發癢?」

    陳元軍看著他笑,「你是不是起雞皮疙瘩了?我也起了。」

    楊明亮沒有理睬他們兩個,他沒再說話。他靜靜看著葉珊瑚一家收拾好行李裝上一輛三輪摩托車,然後消失在村口。他覺得他最後在葉珊瑚眼裡看見了一些晶光閃閃的東西,卻也猜不到那是什麼。

    送走葉珊瑚後,楊明亮垂頭喪氣地走在村口的石子兒路上。此時的他很想充滿深情地撫摸村口老槐樹的樹皮,然後再激昂地捶上一拳頭。但他突然發現、他驚訝地發現,那棵老槐樹竟然不見了。楊明亮詫異地張開嘴,他看見原先生長著老槐樹的地方現在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樹墩子。「連老槐樹都讓他們給賣了!」楊明亮一腳踢在樹墩子上,他感到不可置信,賣掉白樺林就算了,他們竟然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樹都不放過!

    葉珊瑚的家還靜靜地立在旁邊,房子還是那個房子,只是人不在了。再沒有一個姑娘搬出一個小板凳、一個搪瓷盆,舀滿水慢慢梳洗漆黑如瀑布的頭髮了。楊明亮想到這裡不禁覺得很悲傷,他越想越悲傷,剛才站在葉珊瑚面前那一刻的緊張感完全不見了,他後悔最後連句「再見」都沒有和葉珊瑚說。聶小胖三人站在楊明亮身邊,也都露出滿臉悲傷的表情,雖然他們剛才為葉珊瑚的話斷章取義生出訕笑,但終歸全村最好看的女孩兒走了呀,誰不傷心呢,他們審視著好朋友楊明亮的悲傷,便愈加覺得葉珊瑚一家的離開是一件值得悲傷的事情了。

    很多東西都是突然一下子不見了。對,就是突然一下子,都不見了,楊明亮想。田野上的樺樹林,村口的老槐,那個紅色的燕子風箏,還有葉珊瑚,就連葉珊瑚也走了。楊明亮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很多東西一夜之間都從身邊消失了,而他原本以為她們應該一直待在那兒,待在身邊,像太陽一樣每天都能看到。

    「沒什麼東西是你一輩子都有的,不可能。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你看,那棵老不死的槐樹沒了,咱家不是多了五千塊錢嘛。這樹可真值錢。」楊致富說。

    六 

    可是後來葉珊瑚又回來了。

    就在她離開不到三個鐘頭之後。

    聶小胖在門外把楊明亮喊了出來,他兩腮通紅氣喘吁吁,語句說不連貫,兩顆眼睛睜得比任何時候都圓。「葉珊瑚他們全家都回來了,這會兒正在村口呢,全村人都圍著他們打算看熱鬧,說是,說是,找不見出村子的路了。」

    「出不去?怎麼可能,你們瞎扯淡,台頭村就在隔壁,半個小時就能到,去馬家營也不到一個鐘頭。不就下了點兒雪,你們的眼睛還能瞎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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