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Ⅱ 第9章 珊瑚與繁星 (3)
    楊明亮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冰冷的屋子裡空無一人。爹娘也不知跑哪兒去了,楊明亮感到飢餓是從脊柱竄到脖頸,轉了幾個圈又跌回胸腔裡去的。他披上大衣在整間屋子裡來回尋覓,終於在碗櫃頂上找到昨夜吃剩的燒餅,燒餅已經乾硬如石,楊明亮倒出一碗熱水瓶裡的溫水,把燒餅掰成四塊扔進水裡。吃完燒餅的楊明亮漸漸覺得渾身舒坦有勁兒,他坐在院子裡的板凳上,他這才慢慢悠悠尋思,大清早的,爹娘到底去哪兒了。

    其實昨晚上楊明亮就覺得不對勁了。他老爹楊致富吃晚飯的時候一臉紅光的回來,進屋把鞋一甩就坐炕上邊抽煙邊笑,見老婆忙著做飯沒搭理他,就一直嚷嚷著:「他娘別做飯了,回屋跟你商量事兒!」他娘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好事,讓老頭子難得興致高,而且還說要和自己商量,那可絕對是大事啊!她趕緊把手裡的燴菜擱在桌上,讓兒子先吃,然後就抹著手跟楊致富進裡屋說話去了。

    當時楊明亮盤腿坐在炕上,悶著一張臉誰也沒看到。楊明亮感到莫名其妙,他爹楊致富能遇見什麼好事?這個人寡淡得要命,抽口煙、喝口酒就是他人生最高興的事,他對其他事情向來漠不關心,今天這是怎麼了?再說了,就算是遇上什麼好事,自己這個大活人卻被晾在一邊,全被爹娘無視了,有什麼事兒是只能和老婆商量不能和兒子商量的?我好歹也是個男人!楊明亮憤憤不平,他盯著桌上冒著熱氣的燴菜皺起眉頭,一丁點兒粉條,一丁點兒豆腐,一丁點兒肉,一大盆白菜!楊致富在裡屋碎碎念叨了半天,嗓門壓低了不讓楊明亮聽見說的是什麼,飯桌上燴菜的熱氣漸漸消散,楊明亮一狠心拿起筷子把所有的肥肉都挑出來吃了。

    這是前一天晚上的事。

    隔一天再想起來,楊明亮就確定無疑這裡面有問題了,而且是能讓他爹大清早就起床的大問題。可為什麼爹娘不跟自己說?當然是還認為他是什麼主意都出不了的小屁孩兒一個。當然是的。楊明亮左思右想在板凳上坐不安穩,最後決定,等晚上他們回家之後一定要問個清楚。這樣想著心裡就舒坦多了,他站起來拍拍屁股上村裡溜躂去了。

    梨花村人口不多,具體算來也不少。據說楊明亮的爺爺的爺爺住在這裡的時候整個村只有十來戶人家,後來慢慢多了,也不知道增到多少戶,直到日本鬼子打進來的時候死了好大一批。那是楊明亮爺爺的時代,村子重新回到人煙稀少的狀態,直到經過幾十年努力生產至今,村子裡又開始有人氣了。楊明亮每天早上都習慣性從家門口走到村頭,繞著村頭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樹走上一圈再回來。那顆老槐樹楊明亮打小就天天見,可謂是看著楊明亮長大的,也不知道至今已在村口立了多少個年頭。楊明亮問過梨花村的人,他們都說不知道,他們都說生下來就有了,連他爹楊致富也說,一棵半死不活的破槐樹,不能吃不能用的,你管它活了多少年做什麼!

    楊明亮小時候老是跟一堆小孩比賽上樹,看誰上得快上得高。也不知道跟誰學得壞毛病,喜歡拿小刀在樹上刻字,到現在樹皮上還依稀能看見楊明亮自己的名字,只不過後綴的幾個字辨不清了。在楊明亮整個童年的記憶裡,這棵老槐佔了極重要的位置。不僅僅是因為楊明亮愛爬樹、愛往樹皮上刻字,還和一個女孩兒有關。

    楊明亮十歲那年在老槐樹邊上第一次看見葉珊瑚。也可能那並不是第一面,但十歲之前的事兒誰記得住呢?葉珊瑚的家就在老槐樹的邊上,一排柵欄的後面。從那以後,楊明亮不管有事沒事都要往老槐樹這邊溜躂一圈,常年形成習慣,村頭這一片誰家養幾條狗,哪條會叫、哪條愛咬人楊明亮心裡明鏡似的。回家的時候順道經過葉珊瑚家門口湊著頭往裡瞧瞧,如果正巧看見葉珊瑚端出一個瓷盆子在院子裡洗頭那就太好了。珊瑚楊明亮沒有見過,只是聽說相當美,長在海底,彩色的。楊明亮並不關心珊瑚長什麼樣子,他只要明白住在村口的女孩兒葉珊瑚是漂亮的就足夠了。葉珊瑚有一對纖細潔白的胳膊、一張鵝蛋圓的臉、大黑眼睛,最重要是有一個長而直的鼻子,在臉上一放,便使她顯得和週遭的女孩子不同了。楊明亮第一次見到葉珊瑚,只覺得美。他覺得葉珊瑚是全村最美的姑娘。你可以說十歲的小毛孩子沒見過幾個女孩兒,但在接下來的幾年裡,楊明亮在各種場合見到了全村統共的二十來個姑娘,其中有些還紅著臉蛋偷偷塞給過他私藏的大白兔奶糖。就算是這樣,葉珊瑚還是楊明亮心目中最美麗的姑娘。

    王天天家後面不遠有一片野地,長著雜雜的、不太茂盛的草,四周是一排排的樺樹林。這裡土地結實,沒有雜石,最適合少年們遊戲。少年們玩樂的方式很多,總閒不住,家裡爹娘總是在彎腰洗菜、進屋舀米的時候一抬頭發現本來趴在桌子前的兒子不見了,數學課本還晾在那兒,上面有用鉛筆鬼畫符的幾個打架的小人兒。屁股上長刺,腳板底抹油。爹娘們都這麼想。但也僅僅這麼想罷了,這一陣子他們都沒空管孩子了,村子裡的每個人都好像在一夜之間突然忙碌起來,他們白天心照不宣地趕往同一個地方,聚集在某處悄悄商討著某件大事,這件事像含著三分力的北風,遲遲盤旋在村子上空,把每個人臉上都刮得透出紅暈。

    看出端倪的不止是楊明亮一個。

    「你說他們都怎麼啦?我爹媽最近天天早出晚歸,瞧我爹那個懶勁兒,平時太陽曬屁股他都不起床,最近我天天睜開眼他就跟我媽一塊兒沒蹤影了。絕對有什麼事兒瞞著我。」個子最高的王天天說。他是一個黑瘦的男孩兒,手裡拿著一個用黑紙和竹條扎的風箏,要不是他自己解釋,大家還都猜不出那是只燕子。

    「嘿,你這是燕子嗎,你不知道燕子的尾巴像一把剪刀嗎,你這哪裡有剪刀呀!你的剪刀在哪兒呢?」聶小胖一雙手在風箏紙上摩挲著。

    「別使勁摸,小心爛了!」王天天扔開聶小胖的手,又仔細檢查了下風箏。固定燕子身體的是兩根吃完的冰糕棍兒,用細線綁在了一塊兒。楊明亮估計王天天粘風箏的時候往糨糊裡摻多了水,這黑燕子看起來不太結實,蔫蔫兒的。

    「你這哪兒找的這麼厚的黑紙啊,我家裡都只有白的。」楊明亮問他。

    王天天臉上露出得意的笑來。「這是我爹給我的,我爹還會用這紙疊元寶,他會的可多了,他什麼都會疊。」

    「那他怎麼沒教你給燕子剪個尾巴啊!」聶小胖說著就笑了,「沒尾巴的燕子,嘖嘖,像條魚。」其他人聽了也都哄地笑了。王天天臉上掛不住,忙擺手說:「先別說風箏的事兒,就說我剛才說的,你們爹媽,有沒有跟我爹媽一樣也開始不管我了?」

    大家互相扭頭看看對方,聶小胖先說了一句,「我媽還是那樣,老打麻將,最近可能次數少了點,說是老三缺一,人少。我爸從前就整天見不到人影,現在還是一樣,沒什麼變化。」

    「我媽一直不怎麼出門的。」陳元軍搖著頭說,「倒是見隔壁葉珊瑚她爸媽老是晚上挺晚才回來,我家那時候早就吃過晚飯了,她家人才回來給珊瑚做飯,也不知道珊瑚餓不餓。」

    楊明亮瞥了陳元軍一眼,「你觀察得怪仔細,下回看表記個時辰,看看珊瑚到底幾點才能吃晚飯。」

    令楊明亮羨慕又憤恨的是,聶小胖和陳元軍就住在葉珊瑚隔壁,一人一邊,在楊明亮眼裡這是絕好的地勢。他每次去村口溜躂的時候,都能順帶一眼看三家,從葉珊瑚的家往前走,可以經過陳元軍的家,退回來,就是聶小胖家。聶小胖的媽和聶小胖一樣胖,經常和同她體重相當的三個婦人一起在自家小院打麻將。一個褪了色的小木桌,紅色厚塑料麻將布,還有四個健碩的幾乎喪失性別的女人,這景觀常讓楊明亮看到然後置之一笑。天下值得高興的事果然有很多,這就算是一件了。有時候楊明亮也稍微繞個遠路跑到郭小軍家瞧瞧,他希望看到的是郭小軍挨揍,被他媽拿著雞毛撣子掄圓了胳膊揍的情景。可惜他從沒有如願以償。郭小軍雖然愛玩,但他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學生,而他媽劉素梅是一個纖瘦溫柔的女人,皮膚白到湊近了可以看清內裡青色的血管,他們是這樣一個和諧的兩口之家,他們當然不會讓他如願的。楊明亮常常氣憤地想,憑什麼他總是挨楊致富的揍,而郭小軍不會,就因為郭小軍沒爹,只有個林黛玉似的娘嗎?

    「楊明亮你呢?」王天天著急地看向楊明亮問。聶小胖和陳元軍都沒有給出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現在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楊明亮身上。「你爹媽他們呢,跟往常一樣不一樣?」

    「他們?」楊明亮猶豫了一會兒,臉上漸漸露出憤憤的表情,「他們從上周開始,已經連飯都不給我做啦!」

    打從那次王天天親手做的燕子風箏亮相以來,放風箏就成了幾個少年們重要的娛樂項目。除了王天天之外,其他幾個男孩都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紙風箏。從前他們只是拿塑料袋子,吃完的冰糕紙用線串起來,逆著風往天上一扔,然後玩了命地奔跑,就能看見那些五顏六色的垃圾興高采烈地飛舞在天上。但自從黑燕子出現之後,他們的慾望就升級了。他們不再滿足於塑料袋子和冰糕紙,他們覺得還是真正的風箏好看,玩起來帶勁。他們並不介意這只風箏像燕子還是像魚。

    那天晚上楊明亮回家之後就問他爹楊致富要扎風箏的紙,要帶顏色的那種。楊致富看著電視沒理睬他。楊明亮又重複了一遍,楊致富不耐煩,就說扎什麼破風箏,有空還不如去給我熱碗丸子湯。楊明亮想到這一周來天天都是自己熱飯一個人吃,有時候還去陳元軍家蹭飯,一氣之下衝上去把電視給關了,仰著頭沖楊致富大聲說:「你倆天天不著家,飯都不給我做,我天天吃燒餅,還去陳元軍家蹭飯。這就算了,我現在想扎個風箏都不行?你都說它是破的?你憑什麼說我扎的風箏是破的,憑什麼啊?」頓了一會,楊明亮說,「我知道家裡有彩紙,你把紙給我。」

    楊致富看著立在電視機旁邊因激動而滿臉漲紅得楊明亮,竟沒有跳起來跟他吹鬍子瞪眼,他走去裡屋翻了一會兒,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張紅色的紙。就是那種剪窗花用的紅紙,可以當口紅使,手指頭使勁一抹就紅的像沾了血。「這是你媽的,只要你不怕她發現了罵你。」楊致富把紙遞給楊明亮的時候說,然後又去把電視機按開了。

    他竟只說了這個。楊明亮想。

    但他並沒有多想,那一大張紅紙艷得晃眼睛,把他別的想法都從腦袋裡驅趕走了。那時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他終於能夠有一個彩色的紙風箏了。

    當楊明亮拿著他的大紅色燕子風箏出現在夥伴們面前的時候,男孩兒們都抑制不住地笑了。

    「大男人幹嗎扎個紅色的風箏啊?也太娘們兒了!」

    「是啊,太娘們兒了!送給葉珊瑚玩兒得了。」王天天笑著說。

    「娘們兒個屁!」楊明亮挨個往他們屁股上踹了一腳,「再娘們兒也比你那個魚不像魚、燕子不像燕子的玩意兒強!你們瞅瞅,我這只燕子可是有剪刀尾巴的。」

    王天天被噎得不說話了。

    「而且,而且我這個做得比王天天的好,你們摸摸,粘的多牢固啊,為了做這個我可是拆了家裡一個洗菜用的竹筐子,我媽要是知道了非得罵死我。」楊明亮又說。

    「你真有種,我媽就不許我扎風箏,說我吃飽了撐的。」聶小胖摸著風箏無不羨慕地說。他伸開手發現手指頭都被染上了鮮艷的紅色,又遺憾地添了一句,「就是掉色。」

    「要不你倆比一比吧,看誰的風箏飛得高!」陳元軍突然衝著得意的楊明亮和悻悻的王天天說。「誰輸了就把風箏給我和小胖玩兒!」

    「對啊,比一比!」聶小胖激動地朝陳元軍肩膀上拍了一下,為他這個點子而產生無以名狀的興奮,「輸了的風箏送我們!」

    楊明亮看著王天天,王天天也看著楊明亮,一時兩個人都沒說話。最後楊明亮抬起頭說:「比就比,輸了的風箏送你們。」

    「太棒了,嘿!」聶小胖高興得直拍大腿,他想,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可能拿到一個風箏了!

    王天天鼻子裡不情不願地哼了兩聲,掏出線軸,猶豫了一下,然後逆著風把風箏往天上一拋,拽著線開始跑起來。他一開始跑得很快,等到風箏慢慢在空中升起來的時候他漸漸放慢腳步,他左手拿著的線軸是一根削得光滑的粗木棍,上面纏著從家裡針線盒裡偷偷拿出來的細白線,他右手一邊放線,一邊時不時輕輕拽正風箏的朝向。一會兒工夫黑燕子就飛得老高。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