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沒有想像的那麼糟
文/賀伊曼
「東哥你別再抽了,李長海他們肯定不來啦!」劉胖子一把拽走羅東嘴裡的煙,扔在地上踩了兩腳,煙灰活蹦亂跳兩下濺出零星火光,隨即黯淡下去。「他們肯定不來啦,你說我們是不是也該撤了?」
羅東扭頭望了劉胖子一眼,劉胖子有顆碩大的腦袋,那顆腦袋現在擠滿了細密的汗珠,正像一條河似的淌下來。他穿了一件深紫色的大號條紋襯衣,領子上的扣子少了一顆,襯衣裡面是一件黑色短袖,正面印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龍的圖案。羅東對劉胖子的品味向來嗤之以鼻,他對這件紫色條紋襯衣不滿,對黑色短袖上土了吧唧的圖案不滿,對劉胖子頭上一條河似的熱汗不滿。煙。對了,還有煙。
「有病吧你,扔我的煙!」羅東朝劉胖子腦門上使勁推了一巴掌,然後把手在那件大號條紋襯衣上蹭了蹭,他沖劉胖子說道,「你怎麼知道李長海不來了,你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起因是羅東透過高三(2)班後門上的玻璃看見李長海把手伸進吳花果濃密的長髮裡,伴隨著吳花果「啊呀」一聲,李長海手裡多了幾根圈在一起的黑髮。吳花果用手摸著後腦勺,緊接著抬起右腿對著一旁笑嘻嘻的李長海膝蓋就是一腳。
「啊呀!」這回輪到李長海大喊大叫了,他用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望著吳花果說,「你,你還來真的啊!」
吳花果拎起書包氣沖沖推開門,一下子撞上站在門後的羅東和劉胖子。「啊呀!」她又叫了一聲,隨即罵道,「羅東你這個渾蛋,你竟敢站在這兒偷看我,你真是個大變態!」
「我可沒有偷看你。」羅東替自己辯解道,緊接著他指著教室裡正揉著膝蓋的李長海說,「他剛才是不是欺負你了?哼,我都看見了,李長海這個渾蛋剛才把手伸進你的頭髮,他拔掉了你的頭髮。」
「你還說沒有偷看我,你連李長海拔我頭髮都看見了。」吳花果說,她推開羅東朝樓梯走去,沖背後的羅東大喊道,「可惜你看錯了,李長海沒有欺負我,他也沒有拔掉我的頭髮。」吳花果很快消失在樓梯盡頭,羅東把視線收回來,定在教室裡的李長海身上。
「我明明看見了李長海那個孬貨拔了她的頭髮,她也踹了李長海一腳,東哥你也看見了是不是,是不是東哥?」劉胖子沖羅東說道,「我知道了,她就是看不起你,這女的就是被追她的人給慣得,不知好歹。東哥你對她那麼好她都不領情,他竟然當著你的面袒護那個李長海……」
羅東瞟了一眼劉胖子,劉胖子此時就像每次課間他們幾個擠在廁所的小隔間抽煙時一樣,站在羅東旁邊如同一個巨大的抽水馬桶,嘴巴不停張開閉上,一連串地自說自話像永遠也不會停下來了。
「虧你還給她寫過兩次情書,你在操場等她等得生病,她明知道你和李長海都喜歡她,可她誰也不拒絕。她就是被那些追她的人給慣得,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其實她根本也沒多漂亮,就是個中等偏上的妞,根本不值得你這麼對她好。我追女孩兒一定不追這樣的,一定不能追這樣的。要不是看在東哥你的面子上,我早就要去教訓她了,看她以後還敢不敢這麼囂張,敢不敢睜著眼說瞎話。李長海明明把手伸進她的頭髮裡去了,他明明拔掉了幾根她的頭髮,她竟然還說是我們看錯了。」
「你說完了沒,劉胖子。」羅東打斷跟前這個碩大無朋的復讀機,「我追的女人輪得著你教訓嗎,輪得著嗎?平時我是怎麼教你的,對偉大女性不能動粗你聽見了嗎,你都給我聽哪兒去了?吳花果好看不好看也是我看上的,我就是喜歡她囂張的氣焰,我就是喜歡她對我不理不睬也不拒絕我,我就是喜歡她謊話編得跟順口溜似的怎麼了!」
「再說了。」羅東用指頭戳著劉胖子光亮的腦門,「這事兒到底是誰不對?你說李長海把手伸進吳花果的頭髮裡面,李長海拔掉好幾根吳花果的頭髮,你說這件事到底是誰不對?」
劉胖子被羅東戳得整個人退到牆邊,他想了半天回答道:「李長海。是李長海不對!」
「這就對了,是李長海不對,我們要找李長海算賬。」羅東收回手指頭,朝教室裡頭望去。然後他突然大叫一聲,「李長海呢,李長海這個渾蛋跑哪兒去了!」
「已經走了。」劉胖子摸了摸自己的腦門說,「早在你跟我說話的時候,他就走了。」
「你怎麼知道李長海不來了。」在全市唯一一家家樂福的地下停車場裡,羅東氣急敗壞地指著劉胖子問道,「你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劉胖子畏畏縮縮地往後退了一步,退到被羅東帶來的男孩兒們中間,他的額頭上像纏繞了一團黑雲,右嘴角猶豫地向上歪著,他把肥胖的胳膊伸進褲兜裡,然後摸出了一塊和他腦門一樣珵亮的懷表來。「東哥你看,我說這話是有根據的,都已經十點二十了,李長海準是害怕得不敢來啦!」他接著說道,「我覺得咱們可以早點撤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明天咱們還有一場考試呢。早上八點就開始考啦,雖說考的是語文,可怎麼說也是月考,考得不好可是要叫家長的。我不是說我害怕叫家長,而是我爸我媽他們都特別忙……」
劉胖子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往往就不會自動停下來,這時候你要是想讓他停下來就必須找到他身上那個停止鍵。羅東的話大多時候就充當著這個停止鍵,而且從沒有不管用的時候。
羅東說,「你給我停下!」
劉胖子就停下了。
羅東說:「我是問你你怎麼知道李長海不來了,而不是讓你說這些有的沒的,明天考試?明天考試關我屁事。」
劉胖子支支吾吾地說:「其實,其實我也只是憑第六感,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他們今晚不會來了。」
「第六感?你他媽的能有什麼第六感!第六感都是女人才有的東西。」羅東說,「你他媽的從哪兒來的第六感?」
劉胖子不再說話了,他們十二三個男孩兒站在兩排四輪家用車中間,停車場唯一空蕩蕩的一片地方向入口處望去。八月份的天氣悶熱,地下一層的停車場也不涼快,他們腦門上紛紛冒出渾濁的汗珠。劉胖子不再說話了,誰都不再說話了。羅東突然感覺身後一片死寂,當劉胖子閉上嘴巴之後停車場裡一片死寂。這時候羅東突然覺得沒意思透了。
他們下午向李長海下戰書的時候李長海驚訝了兩秒隨後眼中不屑,嘴角上撇呈九十度幾乎可以掛上全套餐具,那時候李長海輕鬆而隨意地說了一句「晚上,晚上等著」。於是羅東他們回家吃完飯就在地下停車場一直等著李長海的到來。羅東想,李長海那時候擺出一張極度牛逼的臭臉給他看,讓他等著,這會兒卻讓他們站在悶熱的停車場傻站了三個多小時。李長海果然是個孬貨,一個把手伸進吳花果頭髮裡的孬貨,一個連打架都他媽遲到的孬貨。羅東心裡這樣想著,又撩起衣服擦了一把臉上的汗。
羅東在學校誰也沒怕過。
羅東轉學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年級知名。他的家庭背景被人無限誇張,但到底什麼樣誰也說不清楚,有人說他爸是某個財團的老總,也有說是他是煙草局局長和生意人的兒子。眾說紛紜,具體什麼樣其實根本沒人知道。因為羅東從來不說。羅東走在校園裡身邊總有小弟跟著,他似乎從來不是一個人,小弟們因他的家庭背景而跟隨他,但卻不能從羅東口中如實確認他們是否跟對了人。校園裡幾乎人人都談論過這個轉校生,羅東很黑,他不帥也並不高大,愛逃課,就和眾多的高中生一樣普通無異。但人們還是談論他,談論他謎一樣的家世和他參與過的幾場群架。羅東本人其實喜歡聽別人談論他,他也有常人都具備的虛榮心,被輿論滿足的時候他感到高興。
高中時候的男孩兒膽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說他們努力上進、熱愛學習吧,不對,羅東這樣迷戀逃課、打架的人不佔少數。你說他們個個英勇豪氣、痞氣四濺吧,也不對,辦公室一下課都是些搗蛋完縮著頭等待老師訓話的。但校園裡整個氣場終歸還是屬於老師們的,屬於高考的,羅東這樣的人一出現,自然在靜水中引起一片波動。小弟們跟上來了,女孩兒們也跟上來了,他們被羅東身上帶有的與眾不同的氣場吸引,紛紛甘願一旁陪伴。可令他們不解的是,羅東並沒有戀愛經歷,他整個人生比起「牛逼少年」這個稱號更像一張白紙。羅東十七歲,待人有時溫和有時暴戾、張揚,像這個年齡的一切少年,同時能看見憨厚傻氣的成分。
羅東是在不知不覺升入高三的時候發現自己喜歡上吳花果的。無花果好吃,但羅東喜歡吳花果和她的名字沒有關係。羅東的小跟班問過東哥為什麼喜歡吳花果,羅東就說了倆字,好看。其實私下在心裡仔細數了數,絕不止,吳花果學習好,又會彈鋼琴,關鍵還是對自己的態度讓人著迷。羅東就喜歡對自己不理不睬或者厲聲厲色的女生,這也是常見心理,信手拈來的東西有什麼稀奇?羅東常常教小弟們,男人要屢敗屢戰,越戰越勇,死皮賴臉,前途才會無限光明。每逢有小弟在打群架的時候無精打采被人用板磚拍了,羅東就會問是不是失戀了。如果是,羅東一定立即用不屑的口氣罵上一句,你那破戀怎麼老失,學學我。但其實誰都知道羅東的初戀還是一般將來時,屬於用「hewill」開頭的句型,說句恰當的,用「hewish」開頭或許更合適。當然他也從沒有失戀的機會。所謂羅東口中的經驗之談實質是一筐又一筐二氧化碳,沒有任何技術含量。但大家都說好,大家都點頭拍掌,大家都說羅東本身就是一本升級版戀愛寶典。羅東對此非常滿意。
但就算是容易滿足的羅東對生活也不能常常滿意。雖然她喜歡吳花果對自己的冷淡,這冷淡還是能夠輕而易舉就傷到他看似堅強實則脆弱的心。那天羅東終於忍不住給吳花果寫了一張紙條,那是一張髒不拉唧殘缺一個角的英語課本的封面,羅東在空白的那一面寫上了「下課操場見」的字樣,然後折了四下塞給劉胖子,瞪圓眼睛叮囑千萬不能弄丟了。之後那節晚自習他直接翹了,跑到操場國旗桿地下蹲了一節課。正值冬季三九天,為了能給吳花果留下一個好印象,羅東把那件早上沾了豆漿印子的棉衣扔進抽屜裡沒有帶出來,當他穿著無比透風的毛衣蹲在四周空曠無人的國旗桿下的時候,身心都在顫抖。他被凍得幾乎站不起來,心卻火熱地撲通撲通跳。
最終羅東並沒有等來吳花果。那一次羅東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做身心俱焚,他光榮地發燒了。在羅東的字典裡,除了為女孩兒而戰鬥最偉大之外,就是為了女孩兒生病。但生病從來不是件開心的事,加之吳花果沒有赴約,雙重打擊讓羅東在家休養了一個星期。但是就在一個星期後,羅東回來了,他又變得精神抖擻,像從沒有生過病一樣。那句話叫什麼來著,去愛吧,像從沒有受傷過一樣。羅東如是說,羅東如是做。受傷的羅東重新振作,帶領小弟們對吳花果發起新一輪攻擊。羅東認為上一次吳花果之所以沒有赴約,是因為他的紙條上沒有留名,顯得不太尊重人,而且地點、時間寫得太含糊,顯得沒有誠意。所以這一次羅東把英語書的背面也撕了下來,他鄭重地寫上吳花果和自己的大名,以及具體時間、地點,然後再一次把紙條交給劉胖子。
但這一回吳花果依然沒有來。正在羅東又一次傷心欲絕的時候,劉胖子送來了兩張紙,一張是羅東第一次送出去的缺角英語書封面,另一張是同樣皺皺巴巴的英語書背面。羅東眼前一亮,頓時雙眼濕潤,他想,吳花果竟然還把我寫給她的信都收藏起來了,連那個缺了一角的英語書封面都還完整的保存了三個角。「上面還有字。」劉胖子說,遞上那張背面。羅東湊前一看,在他寫的句子下,吳花果回復了羅東幾句話,上面寫著:「不要再撕書了,有空多背背單詞。另,我知道你是誰。」羅東看著吳花果端正的字體和他歪歪扭扭的句子共同呈現在一張紙上,像存在於兩個世界的事物。他看著它們,雙目紅腫,半天沒有說話。
劉胖子等人目睹了東哥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動情,為了維持氣氛,他們也許久沒有說話。他們在心裡想,之前羅東教給他們的秘方果然有用,死皮賴臉越戰越勇的方式還是有機會修成正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