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Ⅱ 第6章 我懷念的 (6)
    這可能是我們之間最嚴重的一次冷戰了吧,爸爸。在我離家之前,從你臉上我看不到任何試圖扭轉的跡象。

    當然,我知道你無法原諒的是,這回我又一次狠心地跟你提到了死。那是我的氣話,卻也是真心話。

    有好幾年,我一直希望讓你知道,過人們眼中那種風光的,然而被定義為好的生活,毫無意義。那種日子與死無異,在我看來,甚至並不好過死。你總是憤怒我偏要沾染這個話題,以為這是消極懦弱的表現。而事實上,這個話題其實一點都不可怕,它連通著一切生命的意旨所在,坦誠地面對它,你才會思索究竟該如何把握生命。我還一直希望讓你知道,你的女兒她很敏感,可是並不脆弱,她一直清楚自己肩上的責任是什麼,不會輕易就這樣選擇放棄。知道嗎爸爸,為了愛你們,同時也被你們愛,她真的是沉默著吞嚥了許多心智的苦楚,微笑著走到今天來。她甘願自此品盡人間的甘苦,承受生之虛無。

    而你能那樣氣憤,那樣硬生生地向我拋出那樣的話來,終究是太不瞭解我了。你真不該怪我叛逆,怪我要不分輕重地傷你的心。當發現你一點都不瞭解我的時候,我必須得讓你看到,我的傷心分毫都不亞於你。學歷、人脈、錢,你總還是擺脫不了這樣的偏念,以為有了它們人就能成功、就能快樂。你一直自詡思想超前,爸爸,其實卻在最該灑脫的隘口上,犯了保守的錯誤。

    真希望能第一百零一次地告訴你,我不能過你為我暢想好的那種生活。

    我沒有對你說過,其實這顆心裡有多少坑洞都是你帶來的。還記不記得上次心情好的時候,我向你提起過小時候的那只鉛筆盒。粉紅色、單層、極普通的一隻,本來也不是什麼心愛之物,可它就是那樣嶄新且毫無緣由地被醉酒的你摔碎了。第二天你後悔了,買回一隻特別高檔的三層鉛筆盒,獨特的藏青色,偷偷藏在我的書包裡。我很高興,我的同學之中還沒有人的鉛筆盒像這只那樣獨特,身為一個多少虛榮的孩子,我終於可以驕傲地拿出去炫耀了。可是爸爸,這樣的事情還發生過許多次,你不知道,分明有什麼東西連同那鉛筆盒被你一起摔碎了。此後多年,無論我如何嘗試去做你的乖乖女、嘗試向你撒嬌,都已經無法逾越那一堵心牆。

    我也始終記得五六歲的那幾年,你沉迷於街邊的象棋遊戲。每天晚飯後就要離家外出下象棋,徹夜不歸。那時我當然還不明白「徹夜不歸」的概念,只是每每你前腳一踏出門,我就跟在後面號啕大哭。你總是在掩上門後,騎自行車到附近的零食部買上三袋爆米花,再跑回來從門縫裡塞給我。我止住眼淚心滿意足地吃著爆米花的時候,你就騎上車悄悄走了。那時的你簡直依然是一個頑劣未改的孩子,最厭煩任何來自家庭的管束,你在心理上顯然仍未做好做一個好父親的準備。回想起這一幕,我就常常心疼你,同時也感到痛心。

    我還一直想給你講有關一扇門的故事、一隻小魚的故事、一次旅遊的故事,以及一場電視晚會的故事。就是這些故事,叫我這麼深刻地愛你、明白你,卻又已經開始不再喜歡你。

    爸爸,你曾經年輕而缺少為父經驗,心性善良卻又脾氣暴烈,這些我都可以理解。算起來,我們也有幾年的時間沒有吵過任何架了。你說這些年生活幾乎將你的雄心徹底磨平了,而如今我已長大,甚至比你還懂事許多,所以再不該訓我。提起小時候帶給我的那些創痛的回憶,你也曾懊悔得落淚過。可是如今我卻終於證實,在你的內心深處,其實幾乎一點都沒變寬容、變成熟、變勤勞、變善解人意。你一點都沒變,痛苦和享樂既沒多一點,也沒少一分。你還在用固有的一套活著,獨獨傷害自己和最親的人,卻又渾然不知。

    儘管我依然愛你、明白你。有時候正是因為太明白你、疼惜你,不忍心再揭穿你的那些缺點,不忍心再歷數你的性格帶給我們的傷害。我知道正是人性的骯髒逼迫你成這樣,究竟你原來也是嗜書成癖、內心寬善的人。這些年,我見識過太多自稱朋友的人從你身上揩油而後離開,又在背後嘲笑你的癡傻,而你是我見過唯一一個真正不會保護和掩飾自己的人。你不懂以牙還牙、濫耍心計,便唯有以憤怒的自我傷害回擊生活的欺騙與誤判,這些,我都懂。高中時我視你為偶像,以為此生你是我唯一情願付出生命而保護的人,卻也終於為保護自己而學會了冷硬。就像《尋找林昭的靈魂》裡說:「如今我們已經很難再掉眼淚了,因為這一切已經把我們變得很硬。」真的爸爸,除了為你,我幾乎再難掉眼淚了。

    約好不消極吧,好嗎?哪怕笑得艱難。

    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說那樣的狠話傷你的心。你得原諒我,說話總是這樣,總想著離心近一點,以為哪怕戳出血來,也好過掖掖藏藏。這種習慣或許不好,何況我也並不常常瞭解實情,亂戳一氣。可生命畢竟太無奈了,爸爸,我們非得這樣活一場嗎?沉默的、怯生生的、半推半就的,往往就是因為不好意思瀟灑一回,而把半輩子都蹉跎了。

    多想能好好跟你談談心,把多年未癒的傷口都暴到陽光底下來,曬一曬,好得快。今天仔細一數才發現,我竟然有兩個表哥。以前總對你們說,我多想要一個哥哥。我有那麼多表姐,卻也總覺得自己並沒有姐姐,永遠是孤零零站在天底下的一個。

    我看得到你們給我的愛。我希望牢記它們、攥緊它們。可常常就是因為太愛了,我竟無法為自己保留一丁點溫暖。

    就像你不許我跟男生接觸卻又常跟我談及嫁人,號稱要保護我卻又讓我到外地上學,我明白你的苦心,可我招架不住你的這種前後矛盾。摩羯座是不是就非要有揮之不去的責任感,這些年,我聽話、隱忍,學書法、認真學習、不搞特殊、不事攀比,安分走路,贏一些不疼不癢的獎項博取鄰居的讚譽,也無非是叫你省心。

    可是啊,爸爸,你甚至也不允許我學吉他,蠻橫地判定我的喜好為心血來潮。你說,要把書法撿起來,你說後悔沒讓我學乒乓球。爸爸,你分明在拿你的標尺為我量做衣服,拿你的夢想來鈐印我的夢想。你沒有意識到它們根本就是不同的。

    回想起來,這些年我確實從來都是內心偏執、嘴上偏激,行為卻最為妥帖、務實,這樣的女兒是太聽話了,你卻從來沒有問過她究竟是不是快樂。你總是在說,你這麼優秀,一切絕對都會好的,絕對都會好的。說實話爸爸,這種意義上的「好」,我並不稀罕。興許有一天當我撞到南牆的時候,真會想開一些、學乖一點,開始試著好好生活,會考研、會嫁人,會尋一份穩定的工作,小心健康地過完一生,卻絕不可能每時每刻按你的意願行事呵。孝順絕不等於絕對的屈從。

    讓我活得瀟灑一些,也真實一些吧,爸爸。甚或我並不需要許多錢,不需要別人的刮目與讚美,不需要任何光鮮的彩飾與外衣。現在與將來,我需要的僅僅是一份活生生的、從容而真實的生活。

    我常常對別人說,我已經很知足了,因為我享受過許多孩子從未享受過的自由——自由出入家門、自由上網、自由熬夜、自由談吐,因為你們對我放心。我卻委實不是一個自由的人,難以抉擇自己的命運。只是說到底,這一切都是你無心鑄成,也是我咽苦接受的事,你那麼愛我,我再不應當向上蒼抱怨了。

    如今我依然習慣跟人感慨,我有過一段多麼值得回憶的童年時光,你再也不必自責。這樣的說辭並不是為了求你安心或遮掩傷口,它真真正正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曾經一直想寫下這樣一個故事:童年時走到夥伴中間去與人分食糖果,長大後卻站到孤閉的角落獨自吞嚥苦澀。我想這正是我的故事,是許許多多沉溺於童真世界的孩子被生活所脅迫,從稚拙走向成人化的心路歷程。我永遠懷念那一段完全依賴你、擁有眾多純真玩伴的日子——儘管那時我稚弱而無知,常常故作深沉卻又始終惶惶仰視。我想我對生活的所有思索與熱愛、失落與顧盼,無疑都是扎根在童年這塊無垠的沃土裡,在它的豢養下靜候著開花、結果。

    「童年是一場詩意的謊言」,有許許多多次,我向別人提起約翰·韋恩的這句話來。他們都無法想像對這句話我有多麼感同身受,每每想起它來就能認同得渾身打抖。「詩意」是因為,儘管我們曾那麼多次被無意傷害過,卻仍舊葆有一顆天真爛漫的心。那是孩子式的人兒特有的一顆心,它相信奇跡、相信世界、相信愛,相信無數長大後開始覺得荒誕無稽的東西。世界的複雜與醜陋都曾毫無保留地在他們面前展開、又合上,他們看不見也不明白,因為它們的眼睛還未曾學會分辨真偽,心也未曾設防。

    那曾經看起來無比聖潔而又終於歸向破碎的,我們對世界的信賴呵,是多美好而又淒哀的一個彌天大謊。

    爸爸,看清這一切而又終於能夠堅強地走下來,真是極艱澀的一段路。如果你明白這一點,一定也會像小時候那樣,由衷地誇獎我勇敢。選擇走下來,自然是不會再離開了。我們失落也絕望過,沉默也飲泣過,如今我已成人,你也已邁過不惑之年,是否你也曾想過生命的意義究竟在於什麼?有些痛苦與傷害原本是可以規避的,爸爸,只要你夠瀟灑,夠寬容,夠果敢。幸福也一直在離我們很近很近的地方,平心靜氣地等待了許多許多年。悲觀的人並不是沒有享受幸福的資格。當我們終於勇敢地看淡了生死,再殘忍糟糕的結局還能再是什麼?我們已經樂於承擔任何上蒼施予的苦難了。苦難也是活生生的,跟生命的珍貴連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能夠坦誠地做自己,不虛擲每一秒可以把握的時光。在這一點上,別人的眼光正是我們最該摒棄的牢籠。它囚囿了我們太多年,如同紛紛揚揚落入眼睛的沙塵,模糊生命表象背後最為本質的真相。有多少時間都被我們浪費在贏取別人的認同裡。是時候了爸爸,我想是時候了,我們活得像自己一次。

    若拿到平時,我一定羞於跟你探討有關戀愛的事,這一次就徹底地跟你坦白一回吧。愛情是生命裡太重要的一部分,哪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會不曾經歷過它。為了避免受傷而杜絕戀愛,無異於因噎廢食,是最荒謬的舉動。您總是多慮了。就算是最容易受到傷害的女孩子,也必須真正走入到一場愛情裡去,經歷傷害、挫敗、甜蜜、角色互換,接受蜜汁與苦水的淋洗,才會真正走向成熟。所以我自然曾邂逅過傾慕的人,也遇到過喜歡我卻難以叫我動心的人。愛情從來就是缺少邏輯的東西,你永遠無法去計劃它,無法去預知年齡、財富、外表這類東西,會不會真的成為你愛上一個人的原因或阻礙。愛情它來的時候,就是來了,哪會留給你充分的準備時間。

    所以爸爸,請絕對對我放心。我既不是輕率的人,又已經告別了小女生的膚淺與天真,我的眼睛與內心時刻都在提醒我辨清真相,不要輕信溫言軟語。我始終渴望真實多過浪漫,偏好內心而非浮表,因而有一天,倘若你發現我戀愛了,請你相信我的眼光,並且祝福我。

    有些話說出來就好過多了。此刻我彷彿看見希望的微光就在那遙遙的彼岸發亮,原本擁堵的心豁然開朗。爸爸,我想跟你去旅行、去爬山、去下棋,去為你斟一杯茶,為你修剪頭髮,去聽時光老人講一個漫長而令人動容的故事。我想為你唱一支歌,女孩何欣穗曾在那支歌的結尾如此寫給她的父親:

    我已不是littlegirl,有些話說不出口。

    ButI'mstillyourlittlegirlandIloveyoustill.

    嗨,爸爸,你聽到我在叫你了嗎?

    「如果你還有興趣走到明天裡去的話,就請牽著我的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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