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一套四個,而窗台上只擺了三個,我心上詫異。四下尋找,不經意間看到牆角有玻璃的碎片,地上有著暗紅色的血跡。閉上眼睛再睜開,心中已經可以複製出當時的場景。
愛一個人愛到可以因為他的拋棄而死,這需要多麼執著。而最後選擇放棄,究竟是心境平和還是心如死水。我沒有力氣深究其中的根源,只是歎息。然後準備拿著酒杯轉身,腰間卻突然多出手臂,男人的懷抱溫暖有力,他輕輕問:「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因為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我轉過來,直視著他,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輕笑,「我們都是聰明人,這樣的選擇對你我都沒有壞處。」
「真實在呢,不過,我同意。」我將酒杯放回原處,「我不會要婚姻、不會要愛情,我只要真真切切存在的物質。」正如我不能給你婚姻,不能給你愛情,只能給你我的容貌與身體。
「如果她能像你這樣聰明該多好,」男人攬過我,嘴裡模糊不清地吐出一個名字。我不想知道那是誰的,緩慢地合上眼睛。我們只不過是在鋼筋水泥的城市中相遇的兩隻因為太過清醒而顯得殘酷的同類,緊密的擁抱只不過是我們太過寂寞,或許有曖昧,但無關風月。
和男人相擁的那一刻,我的腦海突然閃過芙琳絕望的面龐。那麼堅強聰明的女孩子,帶著滿心的憧憬來到大上海,卻帶著一顆生生被撕碎的心回去。
親愛的芙琳,這個世界上亙古不變的遊戲規則是沒有愛,就沒有悲哀。
男人來的次數不算多,但如果來,卻往往待很長時間才走。我們有時會談古典文學,有時聽聽鋼琴曲,更多的時候是共處一室卻各自沉默。我看書,他會點起一支煙,在霧氣瀰漫中沉思。
芙琳走後,酒吧就剩我一個人,並不打算再招工,反正我的用費也不從這上來。上門的客人不多,正好方便我研製酒品。我曾給過男人「淺春之下」,但他並不喜歡。或者說他並不喜歡太過感性的名字。這個叱吒商場的男人喜歡雷厲風行的手段,無論是在談生意還是談情感。然而,無妨。
男人這段日子應該是過得很愜意,因為他往我銀行卡上打的數字不斷地增加,而我也自然照單全收。他需要一個年輕女子,而我需要錢,如是而已。若是談愛,那就太過矯情了。我擦拭著櫃檯裡的名貴酒杯,微微笑了。
不在這過夜,是我和男人的默契。他的太太是某大總裁的獨生女,男人若不是因了她的垂青也難以得到今天的地位,自是不違逆她的意思為上。男人在我面前從不避諱談到家庭,因此我知道他們夫妻感情還算和洽。
只有一日,男人晚上徑直來到我這裡,也不說話,大口大口地吸著煙。我也並不搭言,只是靜靜地調酒。過了些許時刻,男人的手機響起來,該是他的妻子,因為男人低聲安撫了幾句,然後說,我今天晚上還要招待生意場的朋友,就不回家了啊。我倚著吧檯,有點驚異。
男人關掉電話,似乎是如釋重負地長吸一口氣,轉頭看大上海的夜色,突然說:「我給你講件舊事吧。」
「嗯。」我拿著酒坐在他身邊,「回憶至上,我新調製的,正好可以讓你嘗一嘗。」
男人接過酒,並不回答,卻是一飲而盡。他逐漸陷入回憶的神情有著欣喜,有著遺憾,很久很久後才說,「我曾經愛過人。」
「哦,然後呢,相愛卻不能相守。誰的原因?」
「這種東西沒有定論的。」男人有點不贊同地搖頭,「你們女人就是喜歡糾結於這些沒有意義的事。當時我還是二十出頭的愣頭青,剛大學畢業,進入一家大公司,就是我現在做總經理的這家。即使業績很好,也因為沒有背景,受人排擠。抑鬱不得志的我於是經常去酒吧喝酒,然後認識了一個聰慧動人的女子。雖然做服務生,卻是潔身自好。很快,我們就戀愛了,直到談及婚嫁。」
「然後呢,你父母因為她的職業而不同意婚事?」我猜測,來到花花世界的時間不算短,什麼事情都不算稀奇。
「不是,是老闆的女兒那天去公司,然後看見了我,約我喝咖啡。她是老闆的獨生女,對我頗有好感,若是我娶了她……」
「自會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呵呵。」我這次笑得短促。
「不是這樣的,我打算結婚拿到公司股份後,等上三五年,在公司有了一席之地,有了任免大權就離婚,娶她。」
「還真是打得如意算盤,只是你這樣精明的人怎麼會沒有達成目的,而是現在與我廝混在一起。」
「她,她雖然很溫柔,卻很倔強。我本來想等和老闆的女兒訂婚後告訴她這件事,可是她知道了。她不肯聽我作的安排,當夜就走了。我暗地裡尋訪打聽她,可是沒有音信。而婚事是不能推脫的……後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怎麼今天突然想起說這些?」
「到今天,她離開了整十個年頭了,這個秘密我也隱藏了十年。現在,除了我,怕是在上海沒有人還記得她了。」男人臉色有了幾絲醉意,「因為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才說出來的,你不會洩密的。」
「呵呵,這麼篤定啊。不過你說的倒是對,這對我又沒有好處。」我收拾酒具,側過頭問,「她叫什麼名字?」
「宋微暖,池塘水綠風微暖。」
第二天男人醒來後,不再提起那個女子,顯然,他又把自己情感隱藏起來,下次爆發就不知道是何時了,我當然也不會主動去提。那一晚似乎不曾存在過,只是男人給我每月的錢又多了些。
2007年上半年大好,有點閒錢的人都去碰碰運氣。我也不例外,將男人給我的錢中拿了一多半去炒股。這段日子,男人很少來了,因為他的公司要研究一個以前未觸及的大項目。更為重要的是,他的岳父將總經理職位讓給他後,仍然是公司的董事長。最近,他越來越滿意男人經商的天賦,想要將董事長的位置也一併傳給男人。
下一次男人到我這裡來,又換了新車,並且給我帶來了各種禮物。我微笑地接過,看見他的神色滿是自得,不由得調侃:「以後當了董事長,怕是看不上我這朵野花了。」
「呵呵,」男人聞言笑道,「漂亮的女人雖多,但懂事的卻少。你只要維持現狀,便不用擔心什麼了。」
「榮幸之至,我剛做完菜,你要不要吃點?」
「不了。」男人擺手,「我方才應酬,喝了不少酒,在你這兒躺躺,醒醒酒便好。」
「那好吧。」我送他到裡屋,自己出去整理吧檯。等再回去,男人已經睡熟了,大衣扔在地上。我輕輕拾起,手機滑落在地。
男人的新項目進行得很順利,董事長要退休的風聲也逐漸大了起來。男人每次過來,眉宇間都是驕傲,再也看不出那夜半分頹唐的氣色。而還有一件喜事,男人的妻子懷孕了。那天男人說及此事,我很是平靜,「恭喜啊!」
「這就是你比她們懂事的地方。」男人道,順手給我一張金卡。
「分手費?」我不禁調侃。
「我給她們的分手費可比這多,不然你以為她們會輕易地走?」男人笑了,「這是犒賞你的。」
「那麼多謝。」我笑著接過。
不過一夜之間,風雲乍變。2007年10月份,股價大幅度下滑,男人的臉色開始難看起來,到我這兒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新項目也因股市波動受到了阻礙,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男人的岳父終於準備將位置傳給他。
然而當男人躊躇滿志地準備接手公司時,突如其來的一封信函打破了他所有的美夢。公司召開股東大會的前夕,每位大董事都收到了一封信。內容是關於男人挪用公司資金炒股而導致大幅度虧損的以及他的夜生活紀錄。
雖然董事長極力壓制此事,但還是免不了沸沸揚揚傳播開來。男人的聲望地位驟然一落千丈,他想辯解,但他的私密銀行賬戶和他與女人的親密照片讓他啞口無言。很快地,男人被帶進了看守所,以挪用企業款項和重婚罪的名義。
我看著手中記述男人經歷的報紙,微微笑了。我起身去吧檯調製飲料,是那杯詭異而美麗的淺春之下。滿意地看見水晶酒杯中的液體,我輕輕地將它傾倒在地。
姐,我做到了。這一切,你可還滿意?
男人的妻子和他離了婚,但也許是惦念這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取消了上訴。饒是如此,男人的信譽也已經被毀得一乾二淨了。距他被送進看守所三個月,男人被放了出來。
我站在外面靜靜地看他。這個男人,已經喪失了所有的驕傲,頭髮疲憊地披在額頭上,眼窩深深地陷下去,可曾能看出當日叱吒商場的輝煌?
男人看見我,眼睛一亮:「你是來接我的嗎?」
「我是來接你的。」我靜靜地看他,「不過,抱歉,我不是告訴你什麼好消息的。」
「我都這樣了,還能有什麼壞的消息呢?」男人自嘲地笑了,「上海,怕是再沒有我容身之地了吧?只是不知是誰查出我這些事情的,我最恨背叛了。」
「在看守所,你都沒想過造成今天的結果是怪誰嗎?」我逼近一步,殘酷而緩慢地吐字,「就沒想過不幸愛上你的女人也遭受了你的背叛嗎?」
「你,你知道了些什麼?」男人詫異地看著我,眼神裡有恐慌,「你究竟是誰?」
「現在才想起來問,不嫌晚了些嗎?」我一字一句地說,「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我叫,宋微涼。」
「你,你是她的妹妹。」男人的臉色發白,「這一切和你有關吧,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呵呵,虧你還問得出來。你怎麼不問問,我姐姐怎麼了呢?果真是寡情之人呢!」我撥弄著額前的頭髮,得意地笑,「你毀了我姐姐的幸福,我怎麼會讓你幸福如意?」
「微暖,她怎麼了?」男人眼中劃過憐惜,「她,在哪裡?」
「這和你已經全無關係了,」我臉上笑意全無,緊緊攥著拳頭,「離開你後,姐姐才發現自己已經有了身孕。姐姐由於心情激動不安而導致早產,又因為搶救不及時,不但孩子沒有了,姐姐這一生已經喪失了生育的能力。你剝奪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最大的幸福,難道不應該為此贖罪嗎?」
男人頹倒在地,「原來這是你安排好的計謀。」
「你錯了,我本來根本沒想到能在茫茫上海中遇見你,最初也根本不知道你是誰。我只是為了謀生來到酒吧,看見清苓與芙琳悲哀地離去,我就決定不會和你這種薄情寡信的人談感情,後來和你在一起,只不過是作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罷了。只怪你自己一時情動,說出了關於我姐姐的舊事,又讓我看見了你手機上的個人賬號。那我能不為我至愛的姐姐,被你玩弄的清苓、芙琳討個說法嗎?羅佑和,我也沒想到世上有這樣的巧合。」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這個人太過自私,和姐姐在一起的時候,你渴望金錢。但是有了財富,你又垂涎情感。這兩樣得到了,卻又不願意負責任。你時刻不忘記自己是個商人,以為所有的物品都可以拿來販賣。你現在這般境地,可謂是罪有應得,你,後悔了嗎?」
十一
上海是天堂,但也是藏污納垢的地方。在那裡,你可以燈紅酒綠、夜夜笙歌。你也有可能一步錯,萬劫不復。我等在站台上,恍惚地想起姐姐曾經帶著滿腔的熱情來過這裡,然後是清苓、芙琳,我眼看這墮落卻無力拯救的女孩,是我送走的。最後,我也要對這個無限繁榮的城市作最後的告別。
無力去判別誰贏誰輸,誰對誰錯。感情的戰役中,誰又是真正的操控者呢?即使男人最後聲名狼藉,也是我以自己的青春、情感作為代價的。腦海中浮現出男人知曉一切後,搖搖欲墜的神情,我輕扯嘴角,卻拉不出笑容來。
春天是無限美好的,它孕育了新的生命,但是誰知道泥土下也積累的舊日的罪惡呢!這個城市給了我財富與復仇的機會,卻也奪走了我的青春與嚮往。它向來就是公平交易的商埠。
催人進車的廣播開始,我最後一次看了上海入天的商廈與奔流的人群,邁進車內。從此,再無交集。
淺春之下,落紅委地,凋謝的是誰的繁華?
嗨,爸爸
文/李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