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烏氏一把把被子蹬開,他準備發動。可是,「砰」的一聲,赤烏氏卻被她擲在了床壁上。
床壁緊靠著牆壁。
赤烏氏一頭霧水,卻又不敢說話,驚恐地望著坐起的她。她深邃地思考了會兒,然後果斷地道:夜長夢多,咱現在就把女兒給天子送過去。
確實是送,不是嫁,因為沒有任何的陪嫁。兩個女傭就這樣把赤烏氏之女攙扶進了天子的臥室。
在一個靜悄悄的夜裡,一個女孩靜悄悄地從女孩變成了女人。
夜來雲雨聲,花落知多少。
她的名字叫盛姬。
周穆王實在沒想到,當它垂垂老矣的時候遇到了這樣一個令他心動的女人。她不是最漂亮,可她的氣質能征服任何一個男人。
那是一種溫婉。
那是一種優雅。
那是一種根植在你心中後就再也躲不去的思念。即使她時時在你身邊,你也是時時地在思念。
愛情。
發生。
於此。
轟隆隆地響。
在周穆王和盛姬的心裡。
可是,在井利、祭公謀父、高奔戎的心裡,也是轟隆隆。
轟隆隆地急躁。
這個地方他們已住得太久太膩,膩到了閉上眼都能聽見寂寞在唱歌。
他們要繼續跋涉,只有繼續跋涉,他們才會忘記一路的風塵和艱辛。永遠不停下來就像永遠不知道一樣,也是種莫大的幸福。畢竟,他們不像周穆王一樣得到了一個絕世的美妞,夜夜歡歌。
他們是夜夜空虛,鑽心入骨的空虛。
周穆王是主子,他們是奴才,這就是差別,也是這億萬里征途中被埋沒的血淚真相。
可是,周穆王說出了一個不走的理由:等待六師。
井利、祭公謀父、高奔戎等可和周穆王駕著八駿風馳電掣,可是毛班、逢固總還要帶著軍隊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挪過來。
領導坐車,士兵跑步,在戰爭時期莫不如此。不過,在和平時期也是如此。這叫規律。
可是,周穆王也很能理解井利、祭公謀父、高奔戎們的痛苦。在他風流瀟灑的身影中,其實藏著一顆細膩敏感的心。排解痛苦的最好方法就是找點事做,尤其是苦力。
周穆王便把他們沿著崑崙山帶到了一個地方:和田。
他們的任務就是挖玉。就這樣,在六師到來後,他們被迫挖出了很多很多的美玉。
然後,上交。
周穆王在下一站就可將他們賞賜給諸侯,從而換取金銀。
很美妙的構思。
井利、祭公謀父、高奔戎們卻也沒有怨言,因為,他們終於看到了走的曙光。可是,周穆王卻還沒有走:他必須要做最後一件事。
那就是他要在這個地方烙印上:周穆王到此一遊。就像我們在任何一個景點柱子上都隨處可見的張三到此一遊、李四到此一遊、王二麻子到此一遊一樣的道理。
人心總是相通的。無論古今,無論貴賤,但做事高明與否卻有天差地別。
周穆王是通過一個最浪漫的法子來實現這一童願的。他在玄池邊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宴,說是要好好地感謝感謝赤烏氏。畢竟你帶走了人家的嘉禾,拐跑了人家的女兒,還白吃白住這麼久,不意思意思下說不過去。
大家就意思意思開了。
很熱鬧,很喜慶,很觥籌交錯,很與民同樂。《穆天子傳》載:乃奏廣樂,三日而終。
所以他們吃的不是一天,更不是一頓。三天終於過去了,大家有的吃飽,有的沒吃飽。比如赤烏氏,他實在放不開肚子吃。
周穆王笑呵呵地作出了一個決定,他道:朕與諸位愛卿在玄池如此相樂,則玄池從此即更名為樂池。
更名權。這就是周穆王的創意。
以後凡是來這個地方的人,想不知道周穆王實在做不到。即使你傻到不問地名,導遊也會把這個典故硬塞進你耳朵。
周穆王還有更狠的一招。
命名權。
他讓人又沿著池子栽了圈翠竹,並勒石曰:竹林。從此後,又多了個景點。
周穆王這次真的是了無遺憾,他的足跡將在此流芳千古,他懷中的女人正風情萬種。
真的該啟程了。
但是井利、祭公謀父、高奔戎、毛班、逢固絕沒有想到的是,周穆王這次卻又是在崑崙山門口磨嘰了一圈。
並非馳騁萬里。因為周穆王在給樂池命名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崑崙山的另外一個池子。
這個池子太有名,有名到如果他這輩子不去,他必然後悔到肝腸寸斷而死。
這個池子的有名卻只是因為一個女人,也是池子的主人。
瑤池。
王母娘娘。
12.3王母娘娘
可是,王母娘娘並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周穆王很清楚。
這個遊戲規則他瞭如指掌。因為,天子也同樣並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
周穆王卻知道如何攻克這一難關,那就是選一塊好的敲門磚。
「咚咚咚」,王母娘娘家的門被敲得震天響。
她不能不出來相見,她收到的是這樣一份贄禮,一塊絕對無瑕的天然美玉。
美玉對王母娘娘的誘惑猶如鑽石對現代女人的誘惑一樣。她什麼都不缺,缺的只是萬年不得一見的寶貝。而這塊寶貝,正是上天對井利、祭公謀父、高奔戎們吹盡狂沙始到金的賞賜。
在雙目凝視間,突然來電。王母娘娘和周穆王與人世間的慾望男女沒什麼兩樣。
在愛情風暴來襲時。
一個是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一個是風度翩翩的花甲貴胄。
然後,相吻,相愛,同居,一切都在向著純粹的美好發展。
所以,最美好的一幕歡快地出現。
王母娘娘在瑤池擺了桌席,與周穆王把酒言歡。清風習習,美人依依,周穆王微醺地坐在籐椅之上,每一個毛孔都暢爽無比。
王母娘娘坐在了他的膝上。
王母娘娘忽然站起來離開。
有酒無詩,實在是人生憾事,他們倆都是主流社會的雅人。
王母娘娘水袖翩翩,圍著周穆王舞動起來,像穿在花叢間的一隻美麗的蝴蝶。蝴蝶忽然唱歌: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途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歌聲很美,也很悲。
周穆王忽然抬頭,他看見了一串晶瑩的淚珠,在月色下閃著令人心碎的蒼白的光。
分別,這就是他們面臨的現實問題。周穆王不是奔跑在來的路上,就是奔跑在回的路上。總之,一直在路上。
所以,他不會停下,即使這裡是如此的令他心動。
周穆王忽然走過來,把王母娘娘摟在懷,在她的耳畔柔聲道:朕暫回東土,待朝政處理完畢後,就再返西域與你長相廝守,前後決不會過三年。
王母娘娘沒有說話,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抽噎,強顏一笑,伏在周穆王胸前低低吟道:君返東土,為政為民,癡情女子,何敢阻遏?
周穆王忽然很傷感。離別前的纏綿比離別更令人心碎。
一個人影卻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祭公謀父。他實在不該這時候進來,即使進來,看見後也該很快地閃出。
周穆王現在不希望被任何人驚醒。可是,祭公謀父卻遞給他一份加急密報。
周穆王這才注意到,祭公謀父臉上全是密密的汗珠。他趕緊打開密函。
他的頭一陣眩暈,因為,國內竟然造反了。
徐偃王。
一個令周穆王感到驚恐的人物,一個在歷史上留下了無比悲壯遺言的漢子。
徐偃王的家世很顯赫。
在33代前。
皋陶。
所以,徐偃王繼承了家族的光榮傳統,那就是仁。
以仁治天下者,必無敵。這個道理被徐偃王論證得滴水不漏。
他以小小的五百里徐國起家,不過幾年,傾慕而願歸附於門下者竟有三十六國。最關鍵的,他的名氣如旭日東昇,聲震天下,甚至連周穆王都不得不對其禮讓三分。因為,周穆王不希望被別人罵為不識豪傑的昏君。
周穆王下令,把東方諸侯全部劃歸徐偃王統轄。他希望,徐偃王從此滿足,更希望從此後與大賢融洽相處。
可是,徐偃王心中卻耿耿難以釋懷。他雖仁對天下,可是他卻唯獨不願對周穆王仁慈。
他認為對周穆王仁慈,就是對天下人殘忍。周穆王不過是個悠遊天下的浪子,實在不是帝王的好料。
如果讓我來做,天下必更加興旺昌盛。所以,他要取而代之。
更何況,在32代前,天下就本該是他家的,只不過是被夏啟以一種無恥的方式奪去了而已。
屬於我的,我就一定要奪回來,即使它都快被歷史湮滅了。
可是,徐偃王卻耐住性子,在艱苦地等待機會。他知道,機會一定會來。
確實,很快就來了,那就是周穆王的出遊。六師傾巢而出,國都內一片空虛。
可是,徐偃王卻偽裝得更加忠誠,按兵不動。他要等周穆王走到更遠,遠到六師很難快速返回。
不戰則已,戰則必勝。這就是徐偃王的信念。
周穆王的心現很亂很亂,亂到沒有頭緒。
兵來將擋。但可笑的卻是,他的兵都在跟著他環球旅行,而不是駐紮在國都。
周穆王長歎一聲,他都快急哭了。他甚至懇求王母娘娘利用法術來拯救他的天下。
可是,王母娘娘卻鞭長莫及。
天人之隔。人間自有五行法則,神仙不可能隨隨便便地插一腳。所以,王母娘娘只有陪著他心愛的男人憂愁。
憂愁卻並不能解決問題,只有人才可以。
這個人就是祭公謀父,雖然他一直像是個默默無聞的配角,可是,他不是。
他是一柄鋒利的劍,只在最關鍵時刻出鞘。
他附在周穆王的耳邊低語了幾句,周穆王立刻神采奕奕。
王母娘娘卻在暗自飲泣,她沒想到一切都這麼快。相遇時的美好,相愛時的纏綿,相別時的難捨。
她在傷心欲絕中昏昏睡去,等她醒來時已是人去樓空,只剩下兩行清淚。
她望穿秋水,可是再也望不見那個男人偉岸的身影,嗅不到那種熟悉的愛的氣息。
這個男人正面對著一棵老槐樹發怔,他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刮下樹皮,在乳白色的樹身上銀鉤鐵劃刻出五個大字:西王母之山。然後,上車,再也沒有回頭。
這輛馬車的奔跑速度超過了飛機。因為騏驥、盜驪、白義、俞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這八匹駿馬只拉了三個人:周穆王,造父,高奔戎。
一天之內,到達目的地。不是洛邑,而是一個絕對出乎意料的地方。
荊楚。
對,就是淹死周昭王的地方。
周穆王乾脆利索地向荊楚亮出了他的牌:替朕平滅徐偃王,前世的血海深仇則一筆勾銷。
周穆王很自信,他知道荊楚不會拒絕,因為荊楚剿滅徐偃王不費吹灰之力。而周穆王剿滅荊楚也是綽綽有餘,只是他一直在貪玩。
所以,荊楚一直在膽戰心驚地活著,這次化干戈為玉帛的機會他們決不會放棄。
可是,楚王卻在糾結。他現在考慮的不是勝利的果實,而是受人褒貶的名譽。
一個大臣站在了楚王的面前:王孫厲。
楚王心神不安地道:徐偃王是天下人所共知的仁義之士,周穆王借刀殺人,這個千載罵名,本王一旦背上就再也洗不清了。
王孫厲一笑,道:大王過慮了。
楚王道:愛卿以為本王過慮了?
王孫厲道:以大伐小,以強伐弱,猶如大魚吃小魚一樣天經地義,大王又為何空憂其他?
徐偃王遂大敗。
臨死前,他長歎一聲道:吾一味賴於仁義,而不修武事,致有今日之死,實可為萬世之鑒。
周穆王懶懶地躺在椅子上,六師也已盡數站在了他的面前。
國內叛亂一平,他就立刻返回到了崑崙山,這個他日夜掛念的地方。
井利、祭公謀父、高奔戎、毛班、逢固收拾好包袱,向著西王母之山輕車熟路地走去。
可是在山下,他們卻全都愣住了,周穆王只是一笑而過。車輪滾滾,又走向了更遠更西的地方。
井利、祭公謀父、高奔戎、毛班、逢固對政治熟稔於心,可是對於周穆王的心他們卻一點都不熟稔。
風流的男人注定不會為任何一個女人止步。
對於他們來說,寧可一次次地錯過,也決不會有任何一次的停留。他們的靈魂是漂浮的,所以他們的一切都是漂浮的。這自然包括愛情。
李商隱曰: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
老絲曰:無情總被多情戕,多情總被無情傷。可恨不生前後眼,誰曉世事兩茫茫?
既已訣別,尚復何言?淚流在心,偽笑如前。
一切都因為在出生時即注定了當年的理想,更注定了後來的現實。
命矣,命乎?
周穆王卻沒工夫想太多。因為,他正在面對著另一片讓他歎為觀止的風景。
曠原。在西王母之山更西的地方。
裡海、黑海之間。
12.4保養
周穆王決定在這裡好好地修整一下。這一路走來,就是鋼鐵之軀也會感到快散架了。一望無際的平原,草木茂盛,風一吹,隱約可見各種野物在歡快地穿梭。
周穆王決定大大犒勞一下六師,但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一切唯有靠雙手自給自足。
大開殺戒,這就是周穆王的策略。
六師打了出征來的第一仗,對手是所有的野物。野雞飛,野豬跳,野牛野羊亦無從倖免。天上飛的大雁更是撲簌簌地向下掉。
不要過分忽視六師的戰鬥力。
他們終於饕餮狂歡,可是他們能吃掉的畢竟只是一小部分。
周穆王知道,他這一生再也不可能踏足此地,所以他採取的狩獵政策就是涸澤而漁,焚林而獵。
徹徹底底地血洗。
必須要想個法子把剩餘的野味帶回去,這是他們辛苦勝利的果實,決不能浪費。
可是,他們沒有空車了。
周穆王作出了一個很有氣魄的決定,他令六師各自散開,不斷向四周的土族購買新車。《穆天子傳》曰:收皮效物,債車受載。天子於是載羽百車。
這一趟的西行,實在滿足之至。井利、祭公謀父、高奔戎、毛班、逢固們暗舒一口氣,他們以為可以回家了。
可是,周穆王馬頭一轉,向東方走去。他不往西走,只是因為他選擇了另外一個方向,這和回家毫無關係。
天子主車,造父為御,井利、祭公謀父、高奔戎、毛班、逢固護衛左右,騏驥神馳,風掠耳面,颯颯之間,翔行萬里。人生暢爽之樂,無以復加。
他們每個人都如此的笑瞇瞇,所以災難才會來臨得過分突兀。
沙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