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奇異的沙漠。奇異之處在於,它連一滴水都沒有,連一棵微弱而倔強的沙棘都尋找不到。
金黃黃得刺眼,風一吹,沙塵漫天,這就是環境的全部。
周穆王倒下了,因為乾渴。
其他人也許還可以再忍忍,可他卻真的崩潰了。因為,即使在旅途中,他也總是被百般呵護,不懂得吃苦,也抗不住苦。所有人手足無措,周穆王似乎在等死。
可是,他命不該絕。又一個拯救他的人出現,這個人其實一直在他身邊:高奔戎。
高奔戎的法子很簡單,他從綁腿中抽出匕首,走到自己的戰馬前,一刀下去。一盆赭紅色的血端到了周穆王的面前,還在不停地冒著氣泡。
周穆王一飲而下,立刻精神大振。接著,軍中的羸弱之馬被盡數誅殺,以解水荒。
周穆王終於屈服。他雖然極其愛馬,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一絲一毫。可是在關鍵時刻,他才明白,信仰是多麼的脆弱。
若沒有高奔戎的先斬後奏,他也許已魂歸地府。周穆王再貪戀奇異風光,可也不敢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他牙一咬,又一次改變方向:南征。
這一走,就到了巨蒐氏。
若奴,巨蒐氏的首領。
若奴有個特點,那就是善於揣摩領導的內心。
周穆王現在還沒有從沙衍的噩夢中醒來。
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真的開始衰老,再偉大的英雄,都能在時間的消磨下轟然倒塌。可是周穆王不服氣,他要與天搏一搏,他決不願一聲不吭地被收伏。
延緩衰老最好的法子當然只有一條:保養。
周穆王正在苦苦思索保養的方案,若奴卻已替他想好了。
他首先為周穆王端進來一盅絕對大補的飲品。
不是鴿子湯,更不是烏雞羹。
這都太土,太農民化。
是白天鵝的鮮血。
周穆王如飲甘露,龍顏大開。似乎從沙衍開始,他就遺留下了愛喝生血的後遺症。
若奴可謂洞察秋毫,可是更絕倒的一幕卻在隨後。
兩個宮女端進來一個紫木腳盆。盆裡不是水,而是尚有餘溫的鮮奶。
這應該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例牛奶浴,即是從周穆王的腳下開始。從此後,這兩樣也成為周穆王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要素。
他開始懂得享受生活,甚至連八駿都已受影響。它們現在也都已拒絕飲用河渠之水,而替換為羊血。
這樣似乎才能更孔武有力,造父暗自心想。
從此後,周穆王的環遊更加得心應手。所以,他也感覺到一絲疲乏了。
他決定,回家。再能漂泊的人,心中總還是戀著一個故鄉。
轉過太行,南濟黃河,周穆王終於回到了洛邑。去時13年,回時已18年,總行程三萬五千里。雖然還沒有孫悟空觔斗雲的一半遠,可這都是用馬蹄子一個印一個印跋涉出來的,而不是嘴巴吧嗒一聲的傳說。
周穆王從此後又繼續了按部就班水花不翻一點兒的理政,可是對於一個心已經跑野的人來說,這不啻把他囚禁。周穆王又開始心搖神馳起來。
這一切都落在了一個人的眼中,這個人決定要開始堅決地阻止。
祭公謀父。別忘記,他的本職就是諫臣。
周穆王已荒唐了一次,他決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畢竟,統治天下不是玩過家家的遊戲。它很嚴肅,也很殘酷,稍有不慎,就會有傾國亡家的危險。
誰也說不准再次遠遊後會不會出現第二個徐偃王。
12.5短途游
祭地。兩個人。貌似把酒言歡。
周穆王一飲而盡,祭公謀父卻擱在嘴唇邊遲遲不動。
周穆王一笑道:愛卿此為何意?
祭公謀父正色道:老臣怕喝醉後會忘記要對陛下說的話。
周穆王強笑道:愛卿的忠諫之心朕已盡知。
祭公謀父道:陛下只是盡知,卻一點沒放在心裡。
周穆王頓時噎住,過了好久才吟道:皇皇天下,萬物齊靈;巡遊風俗,以察民心,躬行四海,何為不可?
以詩言志,這是他從王母娘娘那學來的招。婚外戀也並非一無是處,關鍵是看第三者強不強。
祭公謀父不冷不熱地一笑,直擊要害道:如果再有謀反,陛下是否還準備萬里驅馳?
周穆王臉一紅,喏喏地道:朕已想好萬全之策,此次出遊,朕將六師與諸位愛卿留於朝內,以備不虞之患。
祭公謀父冷冷地道:陛下幸虧還記得我們沒有第二個血海深仇可供交換了。
周穆王臉上立刻青筋暴起,兩隻手不停地顫抖,整個人都開始痙攣。
這個他心中最深的痛,竟然被祭公謀父給硬生生地撕扯開了。別人都以為對徐偃王一戰他是勝者,可他心裡清楚,自己其實是個失敗者。
勝利是用殺父之仇換來的,他是一個窩囊至極的男人。
周穆王看著祭公謀父,似乎要噴出火,祭公謀父眼中卻一片冰色,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周穆王屈服了,他畢竟不是一個暴君。忠言逆耳利於行的道理,他比誰都懂。然而每天吃過就睡,睡過就吃,看看奏章聽聽朝政的坐班生活他已厭惡至極。
他這一生是屬於曠渺的郊外,他的生命只願驢行。所以,他開始實施自己的嶄新計劃。
那就是短途游。
他從此後每天優哉游哉地在國都周圍晃悠,遇到急事,則一個消息立刻趕回。
為了表明決心,周穆王作了一個重要的安排,把八駿換成了白鹿。因為,八駿只要抬抬蹄子就過了都界。
在短途游中,周穆王積極調整了他的旅遊策略,從欣賞奇風異景變成了與民同樂。國都周圍的每一山每一樹都被他背得滾瓜爛熟,早已激發不起好奇之心。他只有從遊戲中獲取樂趣。
尤其是陌生而又刺激的遊戲。
比如賭博。
在黎丘,有位名動江湖的擲骰子高手。
井公。
周穆王特意趕到那裡與其連玩了三天三夜。然後,他才滿意而去,回到他的中央廚房。
在短途游中,周穆王尤其注重飲食的平衡和精緻,他想讓自己的夕陽更紅一些,更享受一些。
他的隊伍中增添了很多的廚師,這些廚師便負責烹製他所射取的獵物,比如狼、鹿、麋、豹。只要他想吃什麼,他就會帶著隊伍奔赴獵場,他的短途游因此而多了些樂趣。因為他第一次真正實現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高奔戎現在卻並沒有守在周穆王身邊,周穆王老了,已受不起折騰,必須要充分保證短途游的平安無險。
高奔戎被任命為開路先鋒,他很快遇到了人生中最帶勁的一個對手。
在一片蘆葦蕩中,有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吊睛白額大蟲。
這是周穆王的必經之路。高奔戎手心裡不斷沁出黏糊糊的汗。
老虎的眼珠裡也逐漸升騰起火烈烈的殺氣。
一人一虎一葭灘。
生死之戰。
當載著周穆王的白鹿走到這裡時,突然激靈靈地停住。
一隻大鐵籠,籠子裡裝著一隻垂頭喪氣的老虎。籠子外站著一個鐵塔般的男人。
此地遂被賜名為虎牢。我們知道,賜名一直都是周穆王的強項。
繼續向前。
在兜游中,春天去了,冬天來了。漫天的大雪,嘩嘩地飄了下來。鹿蹄踏過的地方,留下了一串串的梅花。
林海變成了雪原,荒丘變成了雪山。周穆王變成了一個裹著狐裘的老頭。
風是凜冽的,但車帳內卻是暖融融的。周穆王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哈出一串白霧。
他心情是舒爽的,他向外伸出了頭。
本來只想看看紛紛揚揚的雪景,可是卻看到了讓他痛徹心扉的一幕。一個衣衫襤褸的人,靠在一棵竹子上。
風一吹,撲通一聲栽倒。
已僵死很久。
周穆王的心突然緊縮在了一起。這是他的子民,他原想讓他們吃飽穿暖,快樂安康。可是他們卻倒斃在了這呼嘯的寒風中,連一個埋的坑都不能得。唯一的結局就是等雪停之後,野狗過來撕咬。
周穆王走出車,把屍體抱在了懷中。
烏青的臉色,發紫的嘴唇,兩隻手乾枯得只剩下嶙峋的骨頭。
死亡的,冰冷的。
真實的。
周穆王立刻命令返回國都。他終於明白,在他的浪漫旅行之外,付出的是別人的生命。國家是屹立不倒,江山是穩如磐石,可是萬民卻在流離失所,忍饑挨餓。
看似輕盈,但輕盈下總是沉重。
周穆王含淚發誓,從此後他要一心為政,重振成康盛世雄風。不是為了夢想,而是他再也不願看見悲傷。
可是剛走到盛門,車隊戛然而止。
因為,盛姬病了,病得很重。
周穆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他心愛的女人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消瘦到像一根脆弱的柴禾。她陪他走遍了千山萬水,吃盡了無數的奔波之苦,只是為了圓他的夢想,只是想讓他的生活更溫馨浪漫一些。
周穆王緊握著盛姬的手道:愛妃,你不能死,你可知道朕已想好我們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盛姬微笑地看著他。她的眼睛是亮晶晶的,眼珠卻已深陷眼眶。
周穆王哽噎道:此次返回國都後,朕再也不四方遊走,朕要定定心心地處理朝政,令萬民幸福,從此無饑餒之苦,我與你再尋一方小山,一片綠水,種幾竿翠竹,養幾隻家禽,靜享那隱逸之趣,你說好不好?
盛姬想點頭,可已坐不起來,周穆王趕緊把她扶起,掛淚道:受妃,你想說什麼?
盛姬連連喘氣,好一會才道:陛下,我渴了,你去親手幫我倒杯水好嗎?
剛一說完,即咳嗽不停。
周穆王連忙輕撫其背,溫柔道:好,朕這就去。
等周穆王回來時,盛姬正含笑閉目偎在床邊。
她走了,就這樣無聲無息,像一朵最美的曇花,時光稍一轉換,就從驚艷變成了凋零。
周穆王的心瞬間空蕩蕩起來,他為盛姬舉辦了極其壯觀的葬禮。舉國為之哀悼,哭聲震天,可周穆王卻只是愣愣地坐在了棺槨邊,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孤零零的人生到底能走多遠。
12.6此去永年
盛姬的死令周穆王純真的夢想徹底破滅。愛,已隨伊人遠去。
他本打算做個好帝王,做個好隱士,或與大臣們在朝堂上侃侃而談,或與盛姬在青山綠水間悠遊相嬉。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活在這個世上,太多沉重,太多無奈。
周穆王漸漸地失去了生氣。畢竟,他也確實很老了,孤苦伶仃得很老。可是,記憶卻像一柄利刃,在他的心頭不斷地絞動。
記憶中有太多美好。坦蕩如砥的草原,聳入雲巔的雪峰,濁浪滔天的黃河,莽莽蒼蒼的密林。
甚至一抹雲,一陣風,一片落葉,以及一條逶迤的小路。
當初那些不經意的幸福,現在看來,卻都是傷痛的伏筆。
周穆王不甘心於沉淪。他要戰勝傷痛,他要重新點燃夢想。他即使死,都要死在遠行的路上。所以,他決定,重走一次環遊之路,這也是對盛姬最好的懷念方式。
就像現在很多老紅軍重走二萬五千里長征一樣,那些個崢嶸歲月,凡是經歷過的人都無法去忘記。
周穆王一切準備停當,等待天明後的開拔。第一站,我們該還能記得,是犬戎。可是他的這一計劃卻遭到了祭公謀父的激烈反對。
祭公謀父意思很明確,你決不可再去犬戎。
祭公謀父道:犬戎屬蠻夷外邦,向來對華夏只是虛與委蛇,陛下屢次帶兵前去,豈不令其逆心頓生?
周穆王道:犬戎既屬我華夏城邦,為何朕就不能再去?
祭公謀父道:犬戎與華夏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所謂臣服,不過是將就應景,陛下難道不知?
周穆王沉默。
祭公謀父道:當初先祖武王鎮定天下,以國都為中心,以每五百里為區域劃分。國都外五百里者為甸服,五百里至千里之間者為侯服,千里至千五百里者為賓服,千五百里至兩千里者為要服,兩千里外為荒服。甸服者供日祭,侯服者供月祀,賓服者供季享,要服者供歲貢,荒服者則只終身來朝一次即可,犬戎王大畢剛來朝見,想來陛下不會不知。
周穆王臉色一寒道:此去若犬戎如上次一樣好生招待,朕豈會節外生枝?
祭公謀父道:若其不然呢?
周穆王冷笑道:那它可就是自討苦吃,不能怪朕不仁慈了。
祭公謀父道:老臣聽說大戎王大畢勤政愛民,國力強盛,陛下能保證一定大獲全勝嗎?
周穆王張了張嘴,但終於再次沉默。
祭公謀父又道:退一步說,縱使犬戎不守成制,不來朝貢,按先王例法,陛下也不該領兵征討。
周穆王大驚道:那該如何?
祭公謀父道:甸服者刑之,侯服者剿之,賓服者伐之,要服者責之,荒服者告之。
周穆王道:何謂告之?
祭公謀父:以文辭數其罪過。
周穆王道:若其置之不理又該如何?
祭公謀父道:則帝王謹修己政,感化之。
周穆王道:若其仍舊不感化則如何?
祭公謀父道:直到他感化的那一天。
周穆王瞪大著眼盯著祭公謀父,他整日旅遊在外,實在沒細緻研讀過這些先王成法。因為這些東西向來都只是擺在書架上的。
周穆王忽然冷冷一笑道:若照愛卿此般論調,先祖武王實不該伐紂,這豈非征討動武?
祭公謀父道:先祖伐紂實因紂王不仁,百姓怨恨,順民意而已。今陛下伐犬戎,既不合祖規,又不順民意啊?
周穆王笑而不答,因為他並不是要伐犬戎,只是遊獵而已。
史載,此次犬戎之征,周穆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這只是表面現象,最關鍵的是,周穆王此次的討伐惹火了犬戎。
他們實在想不到周穆王如此貪得無厭。想不到的事情偏偏發生,犬戎若不出離憤怒那才叫說不過去。這為後來周幽王的死埋下了禍根。
祖宗作的孽,經過了六代方才報復,犬戎可真是一流的忍者。
二次遠遊犬戎之後,周穆王再也動不起來了。
於是乎,在五十五年時(約前922年),周穆王在一片蕭索和寂寥中死去。
享年一百零五。
一個偉大的旅行家,一個充滿浪漫情懷的男人,一個為後世留下無數遐想和八卦素材的帝王,一個古代社會的潮人,在後人的是是非非熱議中,永遠閉上了雙眼。不知在遙遠的西王母之山,那棵老槐樹上的字跡是否清晰如初,還是早已被風霜磨滅了痕跡。
高潮過後,徒留一床凌亂。世事,莫不如此。
正當我們仍在為這位偉大的旅行家歎息不已的時候,西周歷史上又發生了一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件,轟轟烈烈,震爍古今。
那麼,這奇特的事件究竟是什麼呢?敬請期待本書第二冊的面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