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招真比歃血盟誓厲害得多了。聖人,就是懂得轉禍為福,因地制宜。
渡過黃河後,安營紮寨。周武王在中軍帳前伸了個懶腰。他太疲乏,太緊張,也太焦慮了。
所以,天上突然有個火球在他頭頂徘徊,他是真的不知道。不過,等到別人提醒,他再抬頭時,卻早已看不到火球。
因為,火球化成了一隻雕,一隻渾身噴著熊熊烈火的雕。
在你面前。
你人不嚇死,那膽也要被嚇破。
這並不算完。
雕還在對著你叫,極其慘烈地叫。比當年蹲在鼎耳上對著武丁的那只野雞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史載:其聲魄雲。
周武王終於倒下了。再不倒下,那一定不再是真實存在的人。
他命令連夜撤兵。
諸侯們立刻都假惺惺地跑來請命道:破暴紂在此一舉,侯爺何必回縮?我等拋頭顱、灑鮮血,在所不惜。
周武王幽幽地說了一句,滿是哀怨和無奈,像一個從妙齡守寡到白頭的婦人那種冰冷的落寞和絕望。
史載:武王曰,汝未知天命,未可也。
孟津觀兵對紂的心理卻產生了極其重大的影響。
他知道了兩件事。
一,姜子牙竟然是個間諜。
紂憤怒到了無以復加。他的雄心壯志,竟然是被這個腐朽不堪的老匹夫玩弄在手掌中的。
被人玩弄的感覺實在是糟糕透頂,尤其是自認為天下第一聰明人時。
二,天命尚在保佑殷商。
紂本來早已對所謂的天命厭倦透頂,可突然間他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徹底的迷信追隨者。
就像很多歷經塵劫後的老人選擇皈依宗教一樣。
紂,也老了。
不得不承認。
但更不得不承認的是,老年人的脾氣總是更古怪一些。
9.5出發
不過仍舊有很多事情遠比紂的脾氣古怪多了。
還是我們熟悉的那批政治大腕。商容被辭退,辛甲叛逃,膠鬲不知所終,剩下的唯有比干、微子、箕子、太師、少師。
可是人少不代表戰鬥力減弱。
紂鐵青著臉在聽他們的絮叨,當然,還有一大把一大把的眼淚。
政治大腕的意思只有兩點:第一,從東夷撤軍;第二,以其軍克制周人。
紂幾乎要怒髮衝冠。但他忘記帶帽子,所以只能氣得鼻子歪到一邊。
他冷笑道:東夷之戰折損士卒無數,現眼看節節勝利,大功在即,豈是諸位愛卿一句話說撤就能撤的?至於克周之法,朕已瞭然於胸,諸位不必多慮。
紂的話算很客氣,可是比干的話卻很不客氣。
比幹道:老臣等讓陛下撤軍非僅為軍事,實國庫空虛,財政早已不支兩線作戰,百姓流離失所,每天餓死無數,若陛下尚有一絲憐憫之心,怎可只以武功為要而置萬民生死於不顧?
紂咬著嘴唇,嘴唇在顫抖。
蒼白的顫抖。
他的眉心都已皺成了一個疙瘩。
紂霍然站起,指著比干的鼻子道:王叔若只以萬民為本,豈不早已將朕置於萬民之下?若果真如此,朕勸王叔亦早日告老還鄉吧!
微子一看場面如此之僵,連忙打圓場道:微臣有一法,可令陛下與萬民相安自得。
紂喜道:快說。
微子道:陛下將鹿台之錢和鉅橋之粟盡數賞濟於百姓,豈不從此兩安?
紂差一點昏厥,這是要拆他和妲己的愛巢。他就是死,也不能讓別人來傷害他的女人。
但是紂並沒再發怒,他連發怒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只是很蒼涼地轉身,並歎了口氣道:諸愛卿先回吧,寡人自有道理。
比干決然道:請陛下明說,我等亦可放心。
紂突然轉過了身,他的臉正在痙攣。
強烈的痙攣。
他惡狠狠地拿起身邊的一個茶杯,「光」的一下摔成粉碎,咆哮道:再有亂言者,即如此杯,朕決不饒恕。
一群老頭子就這樣被趕了出來。
比干二話不說,折身回家。
他一向孤獨,並且暴烈。
箕子趕緊追了上去。
微子趁空向太師、少師道:國家現已如此風雨飄搖,紂帝又獨斷專行,不聽勸諫,這可如何是好?真怕殷商五百年江山就此而斷啊!
太師和少師對望了一眼,然後道:微臣有一言不知對王爺當講不當講。
微子道:此危急關頭,二老有話儘管直說。
太師道:國家的腐敗可能已超出王爺的想像。
微子哦了一聲,沉吟不語。
太師道:現在連祭祀先祖的貢品財政都無力撥付。且即使祭祀,先祖也絲毫品嚐不到。
微子道:為何?
太師道:被饑民盜食。
微子變色道:饑民如此膽大?
太師道:他們早已走投無路。
微子道:為何不加派士兵看管?
太師道:饑民就是這些看管的士兵。
微子失聲道:啊?
太師道:別的饑民也到不了這地方,王爺可一路看看,別說吃飽肚子,天下哪還有幾個能走得動路的老百姓?
微子忍不住蹲在地上痛哭起來。
太師道:實不相瞞王爺,我二人正欲向王爺告辭。
微子驚道:二位何去?
太師道:去周。
微子沉默。
太師趁勢道:王爺何不同我二人一起棄暗投明,或許殷商借此尚可保一血脈?
比干聽到微子竟然和太師、少師一起投奔仇敵時,氣得嘴上立刻冒出來幾個火泡,他根本不顧箕子的拉扯,怒氣沖沖地趕到了宮殿。剛進門,就對著紂的背影大喊道:昏君,你可知微子、太師、少師都已投奔周人?
紂卻毫不驚訝,冷冷道:該去的總要去,留一個不多,走一個不少。
比干渾身抖如篩糠,用手點著紂道:昏君,昏君,你竟然一昏至此。
紂平淡地道:朕是昏君,難道王叔就是聖人嗎?
比干跳起腳罵道:我若是聖人,必遣天神立斃你這昏君於當庭。
紂忽轉過了身。
沒有憤怒,只有平靜。
甚至回到了年少時的玉樹臨風。
紂摸了下鼻子笑道:王叔是不是聖人,我倒想了個法子可以證明。
比干繼續罵道:昏君你能有什麼辦法?
紂溫柔一笑道:聽聞聖人心有七竅,朕想把王叔的心剖出來看看,就一切明瞭了。
一顆血淋淋的心臟被從比干胸腔裡掏了出來。
紂掃了一眼,冷冷道:我原以為有七竅,沒想到全是死心眼。
然後,他把自己泡在了浴盆裡,洗了一個爽利的澡。
因為他要褪掉身上任何一點的血腥,他要和她最愛的女人親密地共享晚餐。
妲己卻食不甘味,終於忍不住道:親愛的,你到底有何克敵之法?
紂用象牙箸輕輕夾起一片鵝肝遞進妲己嘴中,微笑道:朕並無克敵之法。
妲己「啊」的一聲驚叫,花容失色道:那,那可怎麼辦?
紂連忙笑道:朕只有破敵之法。
妲己立刻從對面跑過來,不停地用拳頭打著紂的肩膀道:你這個人真壞,老是戲弄人家。
然後,她開始緊緊摟住紂的脖子。
接吻,擁抱,撫摸,做愛,睡去。
美美的一覺。
然而紂卻輕輕翻了一個身,躡手躡腳地下了床。
他站在窗前。
夜,好黑,好暗。
他可以輕易地哄自己的女人,可是他卻哄不了自己。
當然,更哄不了姜子牙。
少師帶去了殷商的最新情報。
紂的計劃是從新軍中抽出一部分精銳力量,親自督導和操練,以御周師。
周武王長長歎了口氣。紂終於沒有選擇抽調東夷的王師。紂只是好面子,可對於周武王來說這卻是救命符。
當然,很快地又來了張催命符。
催紂命的。
辛甲派人送來的一句話:皆已備齊,只等進兵。
出發!
殺!
這時離孟津觀兵已過兩年。
也就是說,周武王整整已失眠了兩年。每天睜大著眼睛等待天亮,這種苦,不是語言能描繪的。
散宜生幾乎要摳出自己的眼珠。周武王伐紂大軍竟然只有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
散宜生問道:侯爺為何不多籌兵眾?
周武王笑而不答。
可他立刻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的韁繩被兩個老頭給死死拽住了。
伯夷,叔齊。他們剛好走到,周武王剛好要出門。
伯夷、叔齊叩諫道:父死不葬,遂動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
周武王很想下來給他倆一飛腳。血海深仇,他已忍了很久,早已忍無可忍。
護衛立刻走上來,抽出腰刀,向伯夷、叔齊脖子上砍去。
他們最不愛囉嗦。
姜子牙卻突然斷喝一聲道:不得無禮。我伐暴紂即為彰天下仁義,豈可大軍未動而先殺天下仁義之士?
就這樣,伯夷、叔齊被生拖硬拽地扔到了路邊。為了避免伯夷、叔齊影響軍心,姜子牙當機立斷作出了一個駭人的決定。
凡過山,封路。
凡過隧,坍滅。
凡過河,毀橋。
凡過峰,塞堵。
此行,必有去無回。
這就是戰前的政治總動員。
終於,他們再次走到了孟津。在孟津,散宜生被活活雷倒了!
9.6戰前
庸、蜀、羌、髳、微、、彭、濮人。
只有八路諸侯在這裡會和,而兩年前,這裡是八百路。
散宜生的心幾乎都要碎了!
嚇的。
他立刻驚恐地跑向周武王大帳裡,報告這一情況,或者說是責問。
但是他終於沒去成。
姜子牙把他攔住了,詭秘一笑道:大夫無需擔心,兵在精而不在多。
也許他們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我並不知道,也沒必要被我知道,散宜生悲歎了一下下。
小小地。
他準備縮起脖子,隨波逐流,安靜安靜,可終於沒有安靜起來。
因為當部隊走到有戎氏時,散宜生面前的一桿旗子被吹斷了。
中軍帥旗,「嘎巴」一聲清脆,斷為兩截。傻子都能猜測到這意味著啥。
散宜生立刻在周武王馬前跪稟道:天降異象,此其妖兮?
周武王大笑道:此怎會為妖?不過是上天嫌我們走得太慢了而已。不折斷舊旗,怎在朝歌城頭插新旗?
部隊再次加速前進。
真的要感謝紂,因為他的經常出獵,把這條路修得平整而堅實,極適合急行軍。
可是第二天部隊就走不動了。
因為天上突降大雨,半夜工夫就下到了齊腰深。
散宜生再諫道:天降異象,此其妖兮?
周武王微笑道:此怎會為妖?不過是上天為將士們洗洗盔甲而已。總不能蓬頭垢面去朝歌接替殷商的花花江山吧?
原速前進,這就是軍令。
諺曰:軍令如山倒!
二月二十一日渡孟津,二十六日即達牧野。
不需要安營紮寨,直接布軍列陣。
因為,辛甲傳來的情報是,商軍天亮即可趕到。
紂原想給他們來個以逸待勞,措手不及。
可周軍剛剛推動戰車,磨礪刀槍,又出事了。
還是天。
狂風,暴雨,驚雷,閃電。
散宜生又諫道:天降異象,此其妖兮?
在他心中,始終覺得這次討伐太輕率和冒險。他沒有安全感。內幕知道得越少,會越恐懼。
周武王看了他一眼,然後走開,他只在忙著監督軍士們擺開戰陣。
終於,一切完畢,萬籟俱寂。
深夜,很深的夜。只有一顆啟明星的淡薄的光輝。
周武王顫抖著聲音對姜子牙道:相國,此次討伐果如伯夷、叔齊所述不仁不義,逆天而行否?
姜子牙只回答了一個字:否!
周武王道:若果為此,天為何屢降異象?
姜子牙道:天象瞬息萬變,非人力所能駕馭,侯爺何必糾結於此冥冥荒誕之事?
周武王突然道:此既非人力所能駕馭,又何不以人力所知占卜一二?
散宜生被從一塊大石頭後給喊醒。沒辦法,他是周文王六十四卦的唯一傳人。
雖然學得不咋地。
當散宜生把龜殼抖落在桌面上時,幾雙大眼睛滴溜溜圓地盯著結果。
結果太詭異。
「彭」的一聲。
火苗。
龜骨竟然無緣無故地自燃了。
散宜生嚇得想在地上耍幾個跟頭。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凶的卦象,凶到找不到詞形容。
眾人目瞪口呆。
周武王臉色白得像一張宣紙,姜子牙臉色黃得像一塊蛋糕。
散宜生終於聰明了一次,他二話不說,換了另外一個道具。
蓍草。
可是他剛欲成卦,卻聽「啪嗒」一聲,蓍草自行折斷。
這不僅是詭異,這簡直是恐怖。
這又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凶的卦象,凶到同樣找不到詞形容。
所有人都不說話。
過了很久。
終於,有位同志再也憋不住這種壓抑道:天意既已如此,請班師。
周武王一看,是他的弟弟周公。
周武王哆嗦著嘴唇,扶著窗台,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天意,天命,天象,天下。天,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為什麼偏偏每次都和我作對?
兩年前,那只白魚和那只火雕,我撤回了。難道兩年後仍要重蹈覆轍?自己已垂垂老矣,隨時都有不測之命,還有無機會手刃寇仇?
天,天,天,天啊,你到底想要如何?天啊,你給姬發指條明路吧!
天還沒來得及給他指條明路,卻早有人給他指了。
一個風度翩翩的老頭。
姜子牙。
姜子牙一個箭步躥到桌子前,用大袖子一揮,把龜骨灰和斷的蓍草全都撥拉到地下,大吼一聲道:今暴紂刳比干、囚箕子,以惡來行暴政,伐之有何不可?朽骨枯草,安可知哉?
我們早就論述過,所謂天命,不過類同於嫖娼,實力說話。
周武王從這一刻起變成了堅定的無神論者,就像紂變成了堅定的封建迷信大佬一樣。
各取所需。
天剛濛濛亮,周武王騎馬來回奔馳在戰陣前,開始做他的最後一次戰前動員:兄弟們,在這個沐浴神光的早晨,舉起你們手中的矛,喊出你們心中的口號!
「刷」的一聲,幾萬枝矛同時舉起,蔚為壯觀。「必勝!必勝!必勝」,幾萬個人的呼喊響徹山谷。
周武王繼續攥緊拳頭振臂大呼道:母雞不打鳴,母雞若打鳴,這雞還叫做雞嗎?
士兵們哄然大笑。
周武王也大笑道:這叫做妖!士兵們齊聲跟呼道:妖!妖!妖!
周武王繼續道:可是暴紂卻偏偏只聽一個女人的話,他挖出他叔叔比干的心臟,逼走他哥哥微子,囚禁箕子。你們想想,連親人他都不放過,帝紂想不被消滅還有可能嗎?
士兵們應道:殺!殺!殺!
周武王又道:更可笑的是,暴紂竟然連祭祀祖宗的幾個饅頭都捨不得擺。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把所有搜刮到的錢都交給了他的女人,他們在鹿台正花天酒地地快活。兄弟們,我們拚死拚活勒緊褲腰帶省下的糧食,你們知道在哪嗎?是在妲己喂的狗肚子裡!
士兵們再度群情激奮道:殺!殺!殺!
周武王道:我們全天下人的手也填不滿一個女人的肚子!我們全天下人的胃也沒一個女人的胃大!
士兵們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