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喜上眉梢道:哪三事?
伊尹道:先滅昆吾氏,除其輔翼;再計殺關龍逢,除其賢良;最後相機試探,明諸侯可被桀調遣者,再以策散之。此三事成,則桀外無援輔,內無諷諫,必敗無疑。
湯拊掌大笑道:此三事全賴夫子成之,功成,當以天下讓。伊尹叩謝,笑而不應。
桀三十年,湯傾國中精銳之兵奔襲昆吾氏,於第二年將其夷為平地。同時,令妺喜在宮中大肆糾纏桀,使其數月不朝,關龍逢忍無可忍,竟跑至瑤台前大呼道:君有道乎?君無道乎?君若有道,何兩日出?君若無道,夏民無罪而受其辜!桀大怒,令侍衛立殺之。
關龍逢遂成為歷史上第一位因諫而被殺的政客,名垂青史,但不知道這樣做是值還是不值?
殺掉關龍逢後,桀仍怒氣沖沖難以消解。內侍這時卻來到面前,向他報告了一件事。
這件事立刻讓桀高度警覺起來,並憤怒不可遏止,甚至憤怒到了驚恐。
湯竟沒按時納貢。
古時,諸侯向帝王每年的納貢都有定例,這是臣下向主上表示忠心和歸順的不二法門,決不可疏忽。
當然,真疏忽也可以,那就意味著你自己找死。
桀突然間冷靜下來。
他知道這絕不是湯的疏忽,甚或懈怠,而是一種試探。
湯的謀叛之心已盡顯無疑,養虎為患,必須盡早除之。而這,又實在是上天賜予的一次最佳機會。
桀立刻下密函給自己的心腹部落九夷,令其討伐湯。
湯大恐。
他當然可以起兵對付九夷,而且還有絕對的戰勝把握。
這也是桀希望看到的。
桀很清楚,九夷並不能消滅湯,只能被湯消滅。湯很清楚,他如果打敗了九夷,得到的唯一結果只能是元氣大傷。
湯現在已攥緊了拳頭,但他卻只想打擊一支力量,王師,桀的近衛軍。
當桀在得意,湯在焦慮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忽略了一個人的手腕。
還是伊尹。
這個游刃有餘的老牌間諜。
桀第二天一早剛起床,竟不可思議地發現,湯竟然身著囚服親自押著貢品在宮門前領罪候旨。
這一招讓桀措手不及。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是趴在自己腳底下的一個磕頭如搗蒜的朝廷重臣?
湯一迭聲道:罪臣該死,罪臣該死。
桀當然清楚,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而且湯給出的延誤解釋是那麼的令人無可非議。
天陰路雨。
只遲到一天似乎也是可以原諒的。桀內心開始動搖。
人最可怕的就是在最相信自我判斷時又突然自我懷疑。
桀忘記了,這三十年來,湯從沒延誤過。難道這一次就真的是巧合嗎?不過伊尹沒有忘記,他早把貢品藏在宮殿附近,以靜觀其變。
九夷撤兵。
這並不是桀犯下的最嚴重的錯誤,最嚴重的錯誤是緊隨其後。
因為緊隨其後,桀對九夷什麼也沒有做。
不但沒有賞賜,甚至連一句誇獎都沒有。桀太自信,他認為臣子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就像奴隸對奴隸主一樣。
而湯卻認為,所有的關係都需要精心維護,包括上級對下級。伊尹隨後秘密出使到了九夷,並整整住了一年。
九夷反叛。
最厲害的間諜並不一定是竊取情報的高手,還可以是策反大師。
桀三十一年。湯繕甲修兵,大集於沙場,擂鼓三通,正式宣佈叛夏自立,並替天行道,討伐昏君桀。
天反正不會說話,誰有本事誰就可以替他。
萬事俱備,東風又呼呼地吹來,再不出手,更待何時?
所謂東風就是,桀三十年,瞿山崩。通俗點說,夏朝人現都正忙著震後重建工作。
湯在大軍出發前做了一次精彩絕倫的戰前總動員,此演講大大有名,被太史公司馬遷不厭累牘地全文收於《史記》。摘其大意,翻為半文言文則是:
天道何在?天命何歸?暴桀不恤民情,不惜民命,濫殺無辜,何所不用其極?若天祐之,豈非天之昏昏?天豈昏昏,出二日以象,昭示之彰國人莫不聞,汝眾尚不明乎?尚不欲順天乎?
暴桀以日自居,而民皆曰:日何為不喪,吾萬眾願與日同喪。民之怨恨幽極,有過於此乎?今起兵,必一戰而解百姓於倒懸,捨身攻戰者,吾必大賞,絕無食言。有所怯懦者,則即為逆天之賊。逆天之賊,吾豈敢復逆天而不盡戮之?爾既就戮,爾之妻小又何能冀萬一之倖免?以此志共勉。
6.6滅亡
鳴條,雷雨瀟瀟。兩隊士兵正在拚命廝殺。
一隊士兵的首領正披甲執鉞親自立於中軍戎車之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戰場的格局變化。
他是湯。
而另一隊士兵的首領現正坐在轎子中,摟著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匆匆逃命在去三朡的路上。
三朡是最後一個對桀死心塌地的屬國。
桀並非怯戰,戰爭一向是他嗜好的一項運動。但這一次,他剛站在鳴條的土地上,就陡然感覺到,此次與湯之戰絕無可勝之理。
不但他看出了,是人都看出來了。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湯微笑地引用了一句漢代的話。
湯如果思路再往後拓展點,他還會驚異地發現,三國時有個諸葛亮,戰爭打不打都無所謂,因為他隨便拿出個錦囊就已可毫髮無差地預判出勝負。
在三朡,桀準備捲土重來。可天下莫不叛之,他又該如何捲土重來?桀在痛苦地思索。
這個問題湯給他解決了。
宜將剩勇追窮寇!湯率領大軍前腳後腳地追到了三朡。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桀只好領軍出戰。一出戰,就被湯給生擒活捉,成了俘虜。
湯問伊尹道:敢問夫子,桀該殺乎?
伊尹道:若非桀之無道,陛下安能取而代之?
湯笑而不答。
得饒人處且饒人。
退一步海闊天空,妺喜正俯在桀的胸口溫暱地說道,眼中充滿著平靜的幸福。
桀苦笑,無話。
他們倆現正乘舟漂流在巢湖的水面上。
三天前,湯把他們放逐在了這裡,任其自生自滅。
夜風徐來,水波不興,白沙片片,浮萍點點,美人相擁,浮棹任游,真是人生的一大美景。
可桀卻在深鎖著眉頭。他的人生實在太與眾不同。
他在回憶發生的每一個過程,每一個細節,他一定要弄清楚自己到底失敗在什麼地方。
妺喜翻了下身,仰面躺在了桀的懷裡。她喜歡看月亮,更喜歡月亮裡關於嫦娥的傳說,那段淒美絕倫動人心魄的愛情。
桀忽長長歎了口氣,對妺喜道:吾悔不殺湯於夏台,使孤至此。
這句話也許大含深意,也許只不過是隨興的一句悲歎。
桀靜靜地看著妺喜,妺喜靜靜地看著桀。
月光靜靜地流淌在桀和妺喜的眉梢髮際。
嫦娥依舊在天上搗著不死神藥,無聞無覺,無悲無喜。
妺喜張了張嘴,緩慢而低沉地說了四句話:君心即我心,我心君亦明;奈何癡癡怨,妄解今生鈴?
這聲音,蒼白、脆弱、悲回、婉轉、悠長,似乎一碰就會嘩嘩地碎掉。
桀忽然流淚,流了很多淚。
英雄的淚。
縱使是一個失敗的英雄。
縱使是一個被傳為惡魔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英雄。
英雄本來只是個名詞,無褒無貶。
桀無愧於此。
過了很久,一隻細嫩光滑柔若無骨蔥白般的手指才慢慢而莊肅地一點一滴抹去他眼角的淚。
妺喜忽一笑,道:也許我們可以更快樂一點。
桀默然。
妺喜忽指著月亮道:嫦娥終服食成仙,可是她會快樂嗎?
桀眼中開始閃出一點光。
妺喜忽一躍而起道:如此良宵美月,佳人怎可無舞?說完,即在舟中翩翩而舞,並歌吟道:月濯濯兮風起,風呻呻兮人寂。舟閒流兮適意,與君攜兮天地。天地兮有君有我,有君有我兮何不為所?
天地間,唯澄,唯澄而無聲。
商湯二十年,桀老死於亭山。夏自禹至桀十七世,用歲四百七十一年。自此滅。
湯志得意滿地坐在龍椅上接受百官朝拜。他這一生也實在富有傳奇色彩,史載:湯有七名而九征。
也就是說,他一共有7個名字,登位前打過九次大仗。如此多ID且嗜戰,縱使在天涯雜談混,也必掙得個大蝦稱號。
可是,比他更富於傳奇色彩的,卻是他的先祖,而且是個女先祖。這位女先祖的名字並不算太陌生,已在前文出現過一次,叫簡狄,是嚳的次妃。
春分之日,簡狄與丈夫嚳同去郊外祭祀上帝,事畢後,她偷偷約上兩個小姐妹到玄丘河戲水玩耍。
忽然,天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那是一隻黑色的大鳥疾飛而過。
再忽然,在水面上咕咚一聲掉下個彩蛋。
那是黑色大鳥特意丟在那裡的。
簡狄與小姐妹一看歡喜非常,趕緊蹚進河裡把彩蛋給撈出來,然後包在褂襟裡,蹦蹦跳跳地向家走去。
可是,簡狄卻起了個奇怪的心思。
她越看越覺得這個彩蛋漂亮,越漂亮越覺得這個彩蛋應很好吃。便忍不住招呼小姐妹想分而食之,但因為蛋太小,小姐妹尊她為長,便力勸她先嘗嘗味道。
剛想嘗,哧溜一下,彩蛋竟滾進肚子裡了。
下面的情節就很俗套了。又是有了懷孕的感覺,然後生出個兒子,取名叫契。
契我們比較熟悉,前文說過,曾在舜時被封為教育部長,後來因功績卓著,被封在商地,這也就是商朝的起源。
契死之後,十三世孫為主癸。主癸的妻子叫扶都。
扶都有天晚上散步,一不小心竟看見白氣貫月而過,還沒等她緩過神來,就發現自己懷孕了。
不過在生下兒子之前她卻先做了個夢。
這個夢夠奇特。
因為她竟夢見了自己兒子長大後的樣子,史載:豐下銳上,皙而有髯,句身而揚聲,長九尺,臂有四肘。
她的兒子自然就是湯。
通過以上文字,我們可大概得出一個結論,生下一個開國帝王是多麼不容易,竟逶迤十四代,中間兩次莫名其妙地受孕,最終才艱難臨世。光編這些傳奇故事,估計也要死掉不少文人的腦細胞。
湯現在卻正在做一件正經事,毫無傳奇和古怪。因為他是在對百官訓話,內容很簡練,但堪稱經典。
湯道:各位愛卿,必要專心政事,勤於愛民,否則,殺無赦,莫怨。
經典就是三言兩語能勾出全部重點。且,孜孜不倦地實踐之。
為體現自己以慈為本,仁義興國,湯特地以白為國家色,借此警戒後世子孫,勿忘在戰爭中死去的大量平民,勿輕易發動戰爭。
他也許真被仗給打疲了。
你太累了,也該歇歇了。伊尹道。
可,天不遂人願。
湯即位後天下連續五年大旱,江河斷流,民不聊生。湯憂心忡忡,齋戒沐浴,親以自己為犧牲,祈禱於空桑之林,曰:若天神降怒,以商代夏為大逆不道,則罪孽望止於朕一身,勿累下民。
不三日,大雨遂降。
二十七年,湯遷夏禹九鼎至商邑,以正威,定國位。
二十九年,崩。
湯自十八年登帝位,凡治國十一載。享年,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