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竟可這樣讀1 第3章 (4)
    隨從立刻氣喘吁吁跑來向禹匯報,禹冷笑道:你當我站在岸上看不見嗎?你去告訴他們,死一個,替一個,死兩個,替一雙,每日計量不變。人若死光了,就我們倆下去。其他的,就不該他們想了。

    隨從嚇得臉色蠟白。他知道,禹已不把自己的命看作命了,那還怎麼要求他把別人的命看成命呢?

    一將功成萬骨枯。

    整整用了四年,禹才將龍門鑿開,黃河之水緩勢而過,天下水患豁然根除。

    一溜九個穩如泰山、氣吞萬象、鏨滿頌德銘文和圖案的大鼎排在宮殿門口,等待英雄的凱旋。

    禹,脫去了十三年前的青澀,代之以沉渾和穩重,步履堅定地走了進來。

    立刻禮樂喧天,一位帝王趨步迎了上去,熱情洋溢地握住禹那雙粗糲的大手,千言萬語連番嘉獎其功勞,並用最隆重莊嚴的儀式,向其頒賜了美玉琢成的玄圭。賜其號為「伯禹」,其姓為姒,官位擢為司空,並特命監察九州。

    當然,還有更大的房子,更舒適的家。

    女嬌帶著兒子啟從茅屋中搬回了新家。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琳琅滿目的家飾,每一樣她都喜歡。

    她用女人最深情的眼光看著丈夫,禹。

    她看到的卻是鎖緊的眉頭。

    啟也看見了,這時他已十三歲,開始懂事。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父親。父親卻連他的頭都沒摩挲一下,只是一個人在凝神靜思。

    父親思考的一定是件大事,他很明白。

    深夜,小羊絨毯,紅木茶几,一把小巧的彩陶茶壺,一碟茴香豆,半碗濃茶。舜窩在籐椅中沉思,比禹更專注。

    窗外月色如水,窗內燈火如豆。偶爾細微的「砰」的一聲,是火花的跳動。

    娥皇、女英相望一眼,各自回臥室睡了。她們知道,丈夫需要冷靜。

    為什麼今天堯會突然站出來為禹嘉獎而令自己冷落在一旁?這二十年來自己並沒有做任何錯事,很顯然堯對他是高度滿意的。

    難道堯想奪回權力?

    不可能,若是那樣,他不會等到今天,而且用這種愚笨不堪的方式。

    難道堯不甘心於寂寞?

    也不會。堯的性格他瞭解,這次堯出馬,心中並非是愉快的。因為,久離塵俗二十年的人,實在不會太樂意這種聒噪。

    一定有迫使堯出場的理由。天下太平無事,萬民蒼生其樂悠悠。所以,非關民生。那麼,只剩下,堯是想告訴他一件事情,這個事情很重要,重要到話語都不能表達,或者話語不適宜表達。

    堯在整個儀式上有什麼特殊的舉動嗎?沒有,一切都按常規。

    但舜肯定,堯一定為他留下了拆解這個謎團的線索。

    突然,舜一激靈,他終於覺察到一個略反常態的現象。

    丹朱不在。

    堯的一生,丹朱幾乎都形影不離。一是舐犢之情,二是堯需要依靠丹朱的千里眼。丹朱行必隨,已成了堯的一個生活模式。

    更何況,今天犒勞賞賜禹,百官雲集,丹朱已被封為諸侯,按禮制都應在場。

    丹朱更不會是病了,這點舜很清楚。他雖無千里眼,但身邊有很多順風耳。

    舜嘴角忽漾出一絲笑,他猜透了堯的苦心。這確實是件大事,且這事嘴巴很難去說。

    眼前的茴香豆開始明朗起來。

    堯不愧是個偉大的政治家,讓人頂禮膜拜。舜心中讚歎道。

    但舜嘴角的笑很快又成了一絲苦笑,他走到女英床邊,女英黑亮的眸子一閃一閃,像天空中最美麗的星星。她一直在等著心愛的丈夫,不論已多晚。

    舜卻並沒解衣入睡,只是溫柔問道:商均呢?

    女英道:在隔壁。繼而想說什麼,又止住了。她在丈夫眼中看到了一絲失落和迷茫,但一閃即逝,她知道丈夫不想讓她看見,也就意味著丈夫不想告訴她,所以她不會問。

    舜輕輕走到商均床前,商均已閉眼入睡,輕勻的鼾聲,似乎在做一個瑰麗的夢。舜小心地彎下腰,像一個虔誠的教徒對上帝祈禱般,輕輕吻了下兒子的額頭。

    偉岸的身軀,轉身,離開。

    商均卻忽然睜開了眼,眨也不眨看著父親的背影,然後,用手慢慢擦去父親滴落在他臉龐的一顆晶瑩的淚珠。

    他何嘗不知道父親千回百轉的愁腸?只是,他能說什麼呢?

    3.6傳位

    八年後,堯為了使舜更明白他的心意,留下了那句著名的遺言。

    舜唯有熱淚盈眶。他知道,是堯以大公無私的胸懷給了他生命中的一切。所以,堯的囑托,他絕不敢忘記,決不會背叛。

    堯死後,舜避位給丹朱,披麻戴孝三年,如喪考妣,晝夜哭泣,泣不成聲。

    丹朱一片傷心畫不成,但再傷心,他也知道,天下大勢已屬舜。

    他只悄悄收拾好行裝,默默回到了食邑,像他的叔叔摯一樣,無憂無慮安安樂樂地度過一生。

    舜這個時候才毫無顧慮地站在了權力的最高峰。

    他要完成心中一個夙願,亦即規劃中的人生最後一步:平天下。

    何謂平天下?就是要打仗。

    打誰?蚩尤早已被征服融合,還剩下長江中游的三苗,即苗蠻部。

    兵者,凶器也。所以從黃帝一直到堯都沒有輕易地發動這場戰爭。他們並非沒有掠奪的慾望,只是克制住了這種慾望。偏偏這時苗蠻部蠢蠢欲動,卻趕上了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於舜這邊。

    很理解苗蠻部,幾輩子都沒挨揍了,難免夜郎自大,或者叫,皮癢。

    而舜派出的元帥卻耐人尋味,竟然不是威名卓著的武將,而是剛剛治水歸來的禹。

    大部分人都迷茫,尤其是四岳。少部分人很清晰,尤其是禹。

    他用自己不懈的努力即將換回夢寐以求的東西,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

    父親之死,確實如舜所料,他一點都不怪舜。但舜沒料到的是,禹認為真正的元兇卻也並非是洪水,而是權力,能夠左右人生死的至高權力。

    禹忽然領悟了那次在宮殿中手賜他玄圭的為什麼是花白鬍子的堯,而非剛毅年輕的舜。

    他心中在默默流淚,在感激堯。

    秋高氣爽,部隊集畢。盔甲明亮,戈鉞林立。禹臉上卻凝住了笑容。

    所有士兵都愕然不解,尤其是當年和他一起治過水拼過命的部下,更是大眼瞪小眼。在他們眼中,不論多大的困難來臨,禹總是堅定沉著,不亂方寸。而今天尚未出征,為何卻已面露難色?

    禹卻張口向他們問道:華夏部與苗蠻部比,誰更強大?

    眾人道:華夏部。

    禹又道:華夏部與苗蠻部比,誰更仁義?

    眾人道:華夏部。

    禹再道:治水與討伐苗蠻部比,哪個更難?

    眾人道:當然是治水。

    禹仰天道:我以赫赫治水之功,率強大以伐弱小,以仁義而伐不仁,若不幸敗北,諸位與禹還有何面目回見江東父老?

    眾人霎時熱血沸騰,皆發誓道:元帥放心,此行我等不成功便成仁,絕無敗回之理。

    此一戰,苗蠻部大敗,禹身冒矢石,一馬當先,親自射殺苗蠻部首領。文武之功,威震天下。

    禹返回後卻沒有一點驕功之色。皋陶之子伯益讚道:滿招損,謙受益,唯禹之大哉!

    禹笑而不答,舜笑而不言。

    舜似乎所有心願已了,從布衣做到天子,權力富貴之極,無過於此;絞殺四凶,根治洪水,平亂天下,此三項皆堯在位時所留隱患,被其一一拔除。光耀之功,無遜於星辰日月。

    但舜心中卻仍有些怏怏。端莊而坐,觸琴而不奏。

    禹退下,一個月後向舜獻一曲譜,名《九招》。舜看後大悅,當即召集群臣至大殿,親自撫琴,清商麗發,洋洋陶醉,和樂典雅,悠悠妙音稀釋了人間一切的悲哀和苦難,唯留下吉祥和歡樂。

    忽然,一陣簫笙和樂之聲傳來,清脆悅耳,如風過流泉,妙不可言。舜抬頭一看,一對五綵鳳凰竟在大殿外翩翩起舞,並引吭高歌,簫笙之音,正是它們所發。

    幸福的淚水從舜眼中洶湧而出。鳳凰來翔,則必主天下太平,對一個帝王政績的褒獎,還有什麼能超過這個的呢?這就猶如一個寫手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試問他還能再求什麼?

    舜在八十三歲時昭示天下禹為其接班人,禹推辭不就,舜道:朕不忍失信於天下百姓,更不忍失信於先帝。

    再過十七年,舜例行巡狩,崩於蒼梧之野,後葬於江南九嶷山,享年百歲。

    亂崗上,站著兩個女人。白髮蒼蒼,風吹過,淚水縱橫,肆意流淌。

    流淌,永遠流淌不完的流淌。

    藏青的巖岫,蒼白突兀的石,幽碧的螢火,撕裂的風。詭異,孤獨,寂寞,蕭索,共譜哀傷。

    心,痛,痛至麻木。愛,隔,隔為陰陽。

    娥皇、女英,歲月不但掠去了她們絕世的容顏,也凋零了她們的心。

    她們,幸福,甜蜜,不過這都已是過去。

    舜的離世,讓她們感覺生命被突然掏空。

    生活亦是。

    曾經的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個點滴,在回憶中是多麼的溫馨。

    一切都在,唯斯人不在。

    給予過多幸福的愛情,一定會留下更多的悲傷。

    淚水可以哭干,記憶可以風乾,心靈可以封閉。讓自己形容枯槁,如行屍走肉,任憑歲月剝去生命的熱度。原以為這樣就是一種逃離,或者說,是一種逃避。

    可,為什麼還有一絲魂魄在遊蕩?在苟延殘喘,在日日生長,在用鋒利的尖直刺進心臟?

    原來,真的只剩下死,只能去死。

    不死不休。不死,就靜等著被耗乾生命,被奔走寄托,被拋進熊熊烈火,成煙,成霧,成氣,成塵,永世不能超生。

    可是親愛的人兒啊,若我不能超生,我還怎能再遇到你?這豈不是最殘忍的痛,最難解的悲傷?

    娥皇、女英決定跋山涉水去尋找舜。

    更準確地說,是舜的屍體,或者墳墓。

    所有人都認為娥皇、女英瘋了。按他們的想法,這兩個女人現就該悲痛地躺在床上孤獨地等死,時不時再抹上幾滴眼淚。

    娥皇、女英卻笑了。

    有夢想的人才會笑,不論這個夢想是歡樂還是悲傷。

    再成熟的人陷入愛情都會變得幼稚,幼稚到令人不堪忍受。

    所以,在商均的苦勸、眾人的不解甚或指指點點中,娥皇、女英一步步向九嶷山走去。

    到達湘江時,娥皇、女英已經再無力前行。她們頹坐在江水邊,日日哭泣,淚水一顆顆灑落在了江邊的翠竹上,斑斑點點,日積月累,竟隨竹而發,不磨不滅。

    這叢翠竹載著娥皇、女英的淚痕發遍大江南北,後人遂名之曰:斑竹;又曰:湘妃竹。

    人間唯有癡情重,癡情重處傷心濃,傷心濃時淚盡灑,淚盡灑在斑竹叢。

    在萬般絕望中,娥皇、女英毅然決定沉江自盡。她們渴望,這滾滾東逝水能將她倆帶到丈夫的身旁,至少是她倆的相思。

    因為,她們實在走不動了。

    生不能相擁,死唯願比翼;若不化蝴蝶,亦望成飛蛾。

    天地之間,只為你癲;此情此願,可誰對言?

    君兮,君兮,你可知否?

    當湘江水一點點吞噬掉娥皇、女英身軀的時候,禹正在冷笑。

    不過,禹的冷笑和娥皇、女英毫無關係。

    兩個老婦人的愛恨情仇,不在他的目光之內。

    在他即將登上帝位的前夕,他只是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他自己身上正在發生著的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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