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竟可這樣讀1 第3章 (3)
    舜忽笑道:沒想到四岳眼中也能有這麼暴戾的殺氣。

    四嶽立刻顫抖,慌忙跪下道:臣赤膽忠心,肝腦塗地而不惜,只願為陛下分憂一二。

    舜道:起來吧,你的忠心我豈不知?但你知道我為何對鯀許下那個承諾嗎?

    四岳爬起來,正在輕拍衣裳,聽此話忽愣住,事情原來又比他想像得複雜。

    舜轉回身,盯住四岳道:因為我知道天下唯有禹能成治水之功。

    四岳終恢復神智。他知道,舜正準備談政治。所以,他閉嘴。

    舜果然道:第一,家族影響與個人天賦,禹現是天下最懂水工的人;第二,禹是唯一繼承了鯀的經驗的人,你該知道,用生命換來的失敗經驗比成功經驗更寶貴;第三,這是最重要的……

    舜忽詭秘一笑,才接著道:禹把洪水當成了唯一的殺父仇人,天下之決志,還有能超過報殺父之仇的嗎?

    四岳愕然道:看來他還年輕,不懂得政治鬥爭。

    舜搖了搖頭,略停頓道:不,只有對政治鬥爭最透徹瞭解的人,才知道連我也不過是一顆棋子一個代號,他要真正報仇,必溯本求源,找到致他父親被殺的根本原因,而並非徒然遷怒於舉刀的劊子手。

    舜嘴角動了動,忽又順勢化為神秘一笑,道:大智若愚,世俗何懂其髓?

    四岳灰溜溜退出。說的你又不懂,乾站著豈不受罪?

    四岳也許更不知道,水患滔天,經年不息,人民流離失所,舜攝政後為什麼一直置若罔聞,忙著拜親、巡邊、立法,殺人,舉賢,而偏偏把攸關萬民蒼生的治水冷落在了最後?

    何謂寧缺毋濫?

    舜當然不會告訴四岳,他在焦急地等待禹的成熟。我等了很久很久,這句話堯懂,舜懂,四岳不懂。

    幸好,四岳只是一個執行型人才。

    禹回到家後第一件事竟是拿出了一把鎬頭,一把藏了很久卻打磨得很亮的鎬頭。然後他扛著鎬頭來到了羽山,一片荒草掩蓋處,一塚墳塋若隱若現。

    禹跪在墳塋前,涕泣道:父親,不除水患,我實無臉見你。二十年之志,全在此一舉。成了,我自當前來祭拜;不成,我願在你墳前自盡,陪你在九泉之下,總不會讓你再寂寞。願你在天之靈保佑我。

    說完,他用鎬頭割破食指,在一塊空白的絹上血書道:不平水患,天地難容禹為鯀子。

    治水的思路禹已非常清晰。

    他只需修正鯀的兩個錯誤,一是太急於求成,二是不吃苦耐勞。太急於求成,才會上天盜息壤;不吃苦耐勞,才會懼怕疏川挖渠。

    有些事情分析不辛苦,做起來才辛苦。知道怎麼做和願意去做是兩碼事。

    禹回頭望了望一個滿臉淚痕卻正緊咬著蒼白嘴唇想努力不哭的女人。女嬌,禹的妻子,剛結婚四天。

    禹心頭一酸,卻決然地扛起鎬頭昂首而去。女嬌挎著一個大包裹緊隨其後。

    出了門,禹向東,女嬌卻向西。

    禹向東是為了治水,女嬌向西是走向一個茅屋。禹花了三天時間為她搭建的。

    府邸已不再屬於他們。那個承載著女嬌四天新婚甜蜜和溫暖的舒適而安逸的家。

    禹已把所有家產悉數變賣,錢全部捐於治水。所以,他的妻子只能漂泊。

    國家治水卻並不缺錢。舜知,禹也知。

    天下人備受鼓舞,他們看到了禹的決心。舜笑了笑,他更看見了禹的信心。

    舜知道,又一個政治天才橫空出世。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當禹親身走到洪泛區時,他還是被驚呆了。奔騰的濁水怒吼著翻著煞白的浪花,聲如裂山開谷,勢不可擋。遇到阻隔,急流瞬間化作漩渦,盤旋著,撕咬著,沖毀一切,淹沒一切。

    水面上密密麻麻、正順流而下的,是泡至膨脹的各種腐屍、連根的大樹、糾纏的枯枝葉、房梁、門板、衣服、被絮、鍋蓋、農車、爛稻草、半傾的船、驚恐的家禽、嗡嗡逃竄的水蟲,它們在水面上相互碰撞激盪,夾雜著孤零零趴在樹梢或蹲在屋頂的男女老少的慘烈呼救聲,混成了世上最慘不忍聞的奏鳴曲。

    沒見過洪水的人想像不到這一切有多麼殘忍,見過者無不潸然流淚。

    除了禹。

    他揮了揮手,臉色鐵青地領著站在身後悲愴淚流的部下向上遊走去。

    每個人都握緊手中的鎬頭,他們發誓要大幹一場,把河道拓寬,寬到能化解掉洪水所有的咆哮,讓它像兔子一樣溫順,只給人類造福,而不帶來災害。到了上游水勢稍緩處,禹卻讓每個人扔掉鎬頭,拿起鐵鍬。

    他現在不要拓渠,而是築壩,日日夜夜地築壩。

    和他父親當年的做法異曲同工。

    當四岳驚恐地把這個消息告訴舜時,舜正在品茗,靜靜地聽,像聽一個故事樣,臉上始終是自信的微笑。

    四岳道:陛下難道不擔心禹重蹈覆轍嗎?

    舜卻反問道:治水該用河法?

    四岳張口而出道:挖山,疏淤,拓渠。

    舜笑道:不把水先堵住,這三項怎麼做呢?

    四嶽立刻冷汗涔涔,他後悔沒先用腦子想一下後再問老闆。舜卻沒看他,只悠悠道:鯀不會白死的,他兒子會更懂得怎樣堵水。四岳侷促不安,身子不斷後挪,想乘機告退,舜忽盯著他道:愛卿,治水的最佳方案是什麼?

    四岳大腦嗡一下茫然起來,顯然不會是他剛說過的三種。看著舜輕搖的瓷杯,他竟靈光一閃,呼道:分流!

    三年後,皋陶、契、棄、伯夷、夔、龍、倕、益等各來述職,功績都是可圈可點,喜氣洋洋。而唯有被寄予厚望的禹卻一團糟糕。

    洪水仍在氾濫。

    這三年來禹一直在做兩件事,築壩,挖渠。渠尚未成,不曾分洪,而壩卻時有潰堤,水沖擊而出,為害更深。

    眾人都為禹捏了把汗,而舜卻絲毫沒提及,賬在他心裡很清楚。

    當男人心中懷有夢想後,就變得勇敢而堅毅,不達目的決不會罷休。

    仇恨亦有此功效。

    禹心中既有夢想,亦有仇恨。

    六年後,眾官再來述職,皆洋洋自得。而禹,卻絲毫無可讚之處,洪水依舊氾濫。

    九年後,厚積而薄發,積跬步而行千里,天下方見禹之初功。大部分洪泛區水患得到了遏止和弱化。

    九年來,禹開山伐木,拓渠引流,躬身勞作,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面目黧黑,雙眼凹陷。當他再站在舜面前時,舜幾乎認不出他來,這還是當初那個躲在羽山哭泣的瘦弱青年嗎?

    舜走來,緊緊握住了禹的雙肩,像九年前一樣。禹的眼神亦如九年前那樣,只是多了點閃亮,這閃亮是一種感激之情。

    感激信任,同志間堅如磐石的信任。

    舜忽對禹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並不僅僅只是在治水。

    禹立刻跪拜道:啟奏陛下,微臣謹遵教誨,每梳理畢一處水患,因其地久遭浸泡,淤積甚深,難植黍麥,故請益為佐,予眾卑濕之稻,以布陛下浩浩仁義於天下。

    舜繼續微笑,既沒肯定也沒接話。

    禹繼續道:臣又請棄為佐,調劑各災區飲食,以有餘補不足,使饑民略有所依,不至餓殍遍野。

    舜悠悠道:愛卿以萬民福祉為己任,朕心實為感激。但愛卿功還不止於此吧?

    禹脊背忽有了些冷汗,道:微臣因治水之便,足跡得踏五湖四海,想國家幅員廣袤,乘此亦可略為勘察,故所過之處,皆畫圖描影,幸拼湊為一全幅地圖。今特攜來,獻於陛下。

    禹剛說完,即從身邊袋子裡拿出一軸圖卷,攤開在了桌子上。

    3.5致功

    舜近身向前,細緻地看了一幅又一幅,禁不住讚歎道:沒想到愛卿深謀遠慮,畫成如此精密複雜之圖,實不亞於治水之功。

    禹趕緊道:臣斗膽,將天下初分為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雍州九大州,現唯覺冀州過大,百思不得其法,尚望陛下賜教一二。

    舜笑道:愛卿既覺冀州過大,何不一分為三,取均勻之意,依朕見,據地形,將冀州再分出二州命為幽州、并州亦可。

    禹道:陛下英明,此宜命有司實行之,以為天下常法。

    舜忽轉頭向禹道:我三天前接到這卷圖琢磨後還認為,青州似也過大,可從中再分出營州,愛卿以為如何?

    禹心中忽一驚,面皮跟著一顫。這個圖他命人秘密所畫,且時刻在身,今天剛第一次拿出,舜怎麼會有?

    禹立刻察覺失態,忙道:陛下所言極是,微臣愚昧,唯陛下聖裁。

    舜又道:聽說愛卿還將各地土質民風、賦稅差役按等劃分,以令朕依為治國憑據,何不一同拿出共賞?

    禹心中又是一凜。他本欲獻上,以表勞功,沒想卻被舜搶先點出,主動化為被動,實有些差強人意。無奈,又從袋中拿出一卷皮卷獻上。

    舜翻了翻,讚歎不已,又道:愛卿此功,實可彪炳史冊。朕已命巧匠倕鑄造九鼎,將愛卿定九州、道九山,通九川之績一一銘於鼎上,方不負愛卿此開天闢地以來之又一功。

    禹連忙叩首感恩不已,並道:陛下即分天下為十二州,為何只鑄九鼎?

    舜笑了笑道:朕只不過是看圖憑空而設,愛卿親歷大江南北,足踐名山大川,必比朕臆測准之,所分州數,即依卿言,不必再議了。

    當禹走出大殿時,汗水已濕透夾衫。猶如當年舜走出堯的密室一樣。

    舜很清楚地向他傳達了兩個信息:一,我很信任你;二,你的一舉一動休想瞞過我的眼睛。

    禹也許不知道,除舜對他瞭如指掌外,還有一個人亦同樣如此。

    這個人正捋著花白的鬍鬚在窗前微笑。他的身邊,一雙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遠方的禹。

    一雙能從中國直接看到美國的千里眼。

    禹並沒有回家,而是直接跨上快馬趕到了另一個地方。

    龍門。

    在那裡,他將書寫下人生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禹冷靜地站在龍門的峭壁上,看腳下黃河水波濤洶湧濁浪拍岸,他卻像個局外人一樣無動於衷。

    龍門是兩座山,對立的山,中間只留下一條狹縫,令黃河水從中貫通而過。

    這是黃河道上最天然的隘關,也是黃河水氾濫的根本原因,因為它掐住了黃河的脖子。

    黃河水湧不過去,自然日日蓄積,四處漫溢。人為魚鱉,屋若沉舟。

    隨從靜靜地走來,向沉思的禹請示道:是否要依例派人到上游築壩?

    禹忽擺了擺手道:不,水勢太猛,截不住。

    隨從道:那我們……

    禹緊緊握住拳頭,斬釘截鐵道:把龍門一鑿鑿給我鑿開!

    第二天,水工分兩批,第一批每人吊一長繩,從山崖上直接放在半空,鑿水面處,第二批潛入水下,鑿崖底。同時開工,按日計量,只許超量,不許不足。

    黃河之水濁浪滔天,水氣逼人,很多水工尚未垂至,便被惡浪捲噬;而潛水則更危險,水底暗流湧動,別說去鑿石,就是想停步都難。

    水工一個個下去,一個個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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