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100章 業餘生活 (1)
    一、交友之道

    1.與老友臧克家的交情

    季羨林自己不止一次地提到,他生平有一個弱點,那就是最不喜歡拜訪人。即使是他最尊敬的老師和老友,他也難得一訪。他把這種弱點看做是一種「怪癖」,想改之者久矣,但是山易改,性難移,至今並沒有什麼改進。[《悼念曹老》,《懷舊集》第57—5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然而,季羨林並非不重視交友,他對陳寅恪先生概括出的中國文化要義是三綱六紀的說法有一種認同感,六紀之中有一紀就是朋友。

    在他的朋友中,清華時的同學好友,是不斷聯繫來往的。非同學的朋友中,曹靖華、姜椿芳、吳作人、馮至、許國璋,都是來往接觸較多的。但是,就是這些朋友,他也很少去拜訪,除非萬不得已,或工作需要,他是不大拜訪人的。像曹靖華這樣在解放後就相知的老朋友,同他交往,季羨林覺得如坐春風化雨中,曹老淳樸無華,待人接物,誠摯有加,彬彬有禮,給人以忠厚長者的印象,所以同曹靖華會面,便成為季羨林的一大樂事。但即使像這樣的朋友,季羨林卻一次也沒去過他的家。

    在季羨林的朋友中,臧克家是惟一的例外。臧克家是他最老的老朋友之一,他們之間的友誼已經有六七十年了。在大是大非方面,他們倆人是一致的,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社會主義事業。國內局勢變化萬千,他們倆人始終沒有落伍,始終緊跟時代前進的步伐。他們相互之間的朋友關係忠誠可靠,建立在非常牢固的基礎之上,這在交友之道方面是非常難得的。

    季羨林每年春節期間,或者在初一或者在初二必到臧克家家中拜訪,和他們全家一道,杯酒暢敘,歡度節日。季羨林每次去,總是帶些高級點心,或是故鄉風味的特產。有時候,季羨林還約他們的共同老鄉歷史系宋史專家鄧廣銘教授一塊去,這種習慣一直保持到20世紀末幾年。他們都已是耄耋之人,覺得每年相聚一次,是很不夠的,決心再加一次,便定在「十一」國慶期間。但因為時間太緊,兩家相距又有幾十里之遙,所以這個願望一直也未能實現。

    論說,他們並不是搞一個行當,一個是學者,一個是詩人。但因為季羨林興趣十分廣泛,自然也就喜歡讀詩,大學期間,就讀了臧克家的《烙印》、《罪惡的黑手》,感到臧克家的詩是受了聞一多先生的影響。季羨林認為,作詩、寫詩,既然叫詩,就應該有詩的形式。臧克家一直重視詩,他覺得這裡邊有中國文化的傳統。中國語言有一個特點,講煉字、煉句,像「雲破月來花弄影」的那個「弄」字,「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那個「鬧」字,「春風又綠江南岸」的那個「綠」字,都是典型。寫詩、寫文章,就必須知道我們語言的特點。季羨林覺得,臧克家一生在這方面傾注了很多心血,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臧克家對詩的藝術性非常重視,這一點也深受季羨林讚許。季羨林借評論臧克家詩作藝術性的機會,進一步強調文學作品的藝術性。他覺得,過去多少年來研究中國文學史,特別是古典文學,對政治性重視,對藝術性則重視得不夠。而講政治性,也並不是講得很深刻.一看見「人民」這樣的詞、類似「人民」這樣的詞,就如獲至寶,對藝術性則三言兩語帶過,他覺得這是很不妥當的。一篇作品,不管是詩歌還是小說,藝術性跟思想性總是辯證統一的,強調一方面,丟掉另外一方面是不全面的。[《我的朋友臧克家》,《群言》1995年第1期。]

    一個是詩界泰斗,一個是學界泰斗,兩位泰斗的友誼已經保持了六七十年,而且一直要長存下去。

    2.同學加朋友胡喬木

    季羨林與胡喬木是清華的同學,對於一般人來說,有胡喬木這樣掌大權的同學,是很自豪的,而且會主動與他聯繫,這好像是人之常情,於今為烈。

    然而季羨林對胡喬木往往懷著敬而遠之的心情。

    有一次,胡喬木想約他一起去敦煌參觀。季羨林委婉地回絕了。他並不是不願意陪老同學去參觀,他是很高興去敦煌的。但是,他一想到下面對中央大員那種逢迎招待、曲盡恭謹之能事的情景,一想到那種高樓大廈、扈從如雲的盛況,他那種上不得台盤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於是他感到厭惡,感到膩味,感到不能忍受,眼不見為淨,所以覺得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為好。

    季羨林絕不拜訪胡喬木,而是胡喬木要拜訪季羨林。有一次,胡喬木去北大參觀展覽會,活動完後,季羨林陪他去燕南園,看清華老同學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林庚先生。在林庚家,胡喬木又給吳組緗打電話,想見見他,但電話總是沒有人接。胡喬木這次沒見到吳組緗,以後再也沒有見到,吳組緗已先他而去了。胡喬木的懷舊之情愈加濃烈,幾次對季羨林說:老朋友見一面少一面了。

    胡喬木最後一次到季羨林家,是和老伴谷羽一起去的。季羨林的兒子季承那一天也回家了,陪著谷羽、秘書和司機在樓外閒聊。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老同學。季羨林不禁回憶起幾年前胡喬木接他到中南海時的情景,同是會面,環境迥異。在胡喬木家裡,會見是在極為高大寬敞、富麗堂皇的大廳裡。而現在卻是在低矮窄小、又髒又亂的書堆中。胡喬木用緩慢而低沉的聲調說話,簽名送給季羨林詩集和文集,並讚揚他在學術研究中所取得的成就,用了幾個比較誇張的詞兒,他頓時感到惶恐,觳觫不安。季羨林對胡喬木說:你取得的成績比我大得多而又多呀!對此,胡喬木沒多說什麼話,只是輕微地歎了口氣,慢聲細語地說:那是另外一碼事兒。

    他們談了許久許久,但話好像還是沒有說完。胡喬木終於起身告辭,季羨林目送他的車轉過小湖,才慢慢回家,他沒有想到,這是胡喬木最後一次到他家來。

    1991年,季羨林聽說胡喬木患了不治之症,他大吃一驚,彷彿當頭挨了一棍:「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他心裡想,難道天道真就是這個樣子嗎?他沒有別的辦法,只是寄希望於萬一。這時,季羨林真想破一次例,主動到胡喬木家去看他。但是,兒子季承轉達胡喬木的意見,無論如何也不讓看他。季羨林只好服從他的安排,但心裡總是惦念著他。六十多年的老朋友,世上沒有幾個了,一想到這裡,他的心裡便難免一陣激動。

    1992年8—9月間,胡喬木讓老伴谷羽告訴季承,希望季羨林到醫院裡去看他。

    季羨林十分瞭解他的心情,這是要做最後訣別了。季羨林懷著沉重的心情,同兒子季承到了胡喬木住的醫院。醫院的病房,同胡喬木在中南海的住房一樣寬敞高大,但季羨林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同進中南海那一次相比,他是來與老友訣別的。

    重病的胡喬木,這時仰面躺在病床上,嘴裡吸著氧氣。床旁放著一些點滴用的器具。看到老朋友來了,胡喬木顯得有點激動,抓住季羨林的手,久久不鬆開。胡喬木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握老朋友的手,但神態依然安詳,神志依然清明,一點也沒有痛苦的表情。胡喬木仍像平常一樣慢聲慢語地說話,提到季羨林在《人物》雜誌上發表的《留德十年》裡的一些文章,連聲說:寫得好!寫得好!季羨林此時此刻百感交集,答應他全書出版後,一定送他一本。季羨林心裡明明知道,這只不過是空洞的謊言,對於從來不會說謊的他來說,說出這樣的話,心裡自然非常難受,這種空洞縈繞在耳旁,使他自己都毛骨悚然。

    不久,胡喬木離開了人世。《留德十年》出版之後,季羨林覺得按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做法,該到胡喬木的墳上去焚燒一本,送給他的在天之靈。但是,遵照胡喬木的遺囑,骨灰都撒到曾經工作過的地方了,骨灰盒沒有留下,真正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這對於季羨林來說,是極難排遣的。面對著《留德十年》,他淚眼模糊,魂斷神銷。他想到與胡喬木相交的六十年,在胡喬木生前,他有意迴避,絕少主動與他接近,這是天性使然,無法改變的。胡喬木逝世之後,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倒常常想到他。他像老牛反芻一樣回味著相交六十年的過程,頓生知己之感。這種知己之感卻更加濃了他的懷念和悲哀,很自然地對胡喬木有了一個整體的連貫印象:

    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面上很嚴肅,不苟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六十年的宦海風波,他不能無所感受,但是他對我半點也沒有流露過。他大概知道,我根本不是此道中人,說了也是白說。在他生前,大陸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為「左王」,另外一位同志同他並列,稱為「左後」。我覺得,喬木是冤枉的。他哪裡是那種有意害人的人呢?[《懷念喬木》,《懷舊集》第15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胡喬木的死,無疑在季羨林心靈中增加了一份極為沉重的負擔,他有沒有辦法擺脫這一負擔呢?他自己說不出,他悵望著蒼天,想得很遠很遠。

    3.同在燕園的昔日清華「三劍客」

    20世紀30年代的清華,季羨林、吳組緗、林庚、李長之都有共同的愛好,喜歡文學,雖然並不在一個系,卻是好朋友,成了有名的「四劍客」。李長之不在北大工作,而且已於1978年走了。而剩下的「三劍客」在院系調整之後又聚在一起,都在北大工作了。這時,「三劍客」都已成為中年人,家事、校事、國家事,事事縈心,當年的銳氣已經磨掉不少,非復昔日之狂縱。他們三人平常難得見一次面,見面往往是在校內外召開的花樣繁多的各種會議上。他們一見面,大家哈哈大笑,箇中滋味,外人是不足以知道的。「文革」期間,季羨林與吳組緗在「牛棚」中還是「棚友」,就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但是不論何時,「三劍客」都沒有頹唐,仍然在各自的領域裡辛勤耕耘,晚年也不甘人後,「日暮行雨,春深著花」,仍忙個不停,都有所建樹,都是北大乃至全國的知名教授。「三劍客」中吳組緗最大,生於1908年,林庚第二,生於1910年,季羨林是最小的。吳組緗和林庚在文學界都是大名盈宇宙的,有傳世之作。

    「三劍客」平常很難湊在一起,胡喬木去北大同去拜訪林庚的那次,本來有機會相聚一次,但是電話打到吳組緗家,好久也沒有人接,吳組緗已經高臥不起了。「三劍客」失去了一次大團圓的機會,以後再也沒有團圓過。

    1991年,東方學系慶祝季羨林八十大壽,季羨林提出一個要求,凡是比自己大的學者,一律不要驚動,不要邀請。

    到了8月6日這天,北大電教中心大樓四百多座位的報告廳裡,座無虛席。那一天正是北京三伏天中最熱的一天,季羨林怎麼也沒有想到,86歲高齡的馮至先生大老遠從城裡趕來了,顫巍巍地上台發言,季羨林搶先下台攙扶,詩人馮至將歌德的詩句改換人稱,大聲朗誦:

    你的產業是這樣美,這樣廣,這樣寬

    ——時間是你的財富,

    你的田地是時間!

    全場對詩人的激情報以熱烈的掌聲。[李錚《祝賀季羨林教授八十壽辰》,《群言》1991年第10期。]

    季羨林自然也沒想到,83歲的老友吳組緗,頂著烈日,坐著輪椅也來了。老友相見,分外激動,在場的朋友們也無不為之感動。[李錚《祝賀季羨林教授八十壽辰》,《群言》1991年第10期。]

    那一次會上,還來了許多年長於我或少幼於我的老朋友,比如吳組緗(他是坐著輪椅來的)、許國璋等等,情誼深重,連同所有的到會的友人,包括我家鄉聊城和臨清的舊雨新交,我都終生難忘。我是一個拙於表達但在內心深處極重感情的人。我所有的朋友對我這樣情深意厚的表示,在我這貌似花樣繁多而實單調、貌似順暢而實坎坷的生命上,塗上了一層富有生機、富於情誼的色彩,我哪裡能夠忘記呢?[《哭馮至先生》,《懷舊集》第128—12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正像人們常說的,季羨林是鐵皮暖瓶,外面冰冷而內心極熱,他心中始終沒有忘記老友們。他想著胡喬木的那一句話:老朋友見一面少一面了。所以1993年他出面邀請了六七位有五六十年友誼的老朋友聚了一次,吳組緗、林庚、鄧恭三(廣銘)、週一良都在其中。老友們的興致都很高,難得浮生一夕樂。大家都白髮蒼蒼了,但都興會淋漓。在觥籌交錯中,他不禁想起了兩個人,一個是李長之,一個是胡喬木,清華的「劍客」於今已飄零成廣陵散了。

    1994年,季羨林想再組織一次聚會。但吳組緗已經病重住進了醫院,再也不能出院。本來幾年裡他已經幾次進出醫院了,卻都是逢凶化吉,走出了醫院。每到這時,季羨林看到後湖池塘邊上一個戴兒童遮陽帽的老人,坐在木頭椅子上,欣賞湖光塔影,心裡就為朗潤園裡的這一景而高興。這一次,他也希望老友能再次出院,結果希望落空,吳組緗永遠地走了。面對著偌大一個燕園,風光旖旎如舊,楊柳依依如舊,湖水瀲漪如舊,賢俊燦如列星如舊,但少了一個吳組緗,一個平凡又不平凡的老人,他的心裡便感到不可名狀的空虛寂寞,如果名園有靈,也會感到空虛寂寞的。[《悼組緗》,《懷舊集》第151—15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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