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98章 學界泰斗 (12)
    季羨林的散文被當做整個中國近一個世紀知識分子心理變遷的縮影,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的散文清楚地反映出這一特點,反映出中國知識分子心理變遷過程中,蘊含著的一種流動著的一貫的人格精神。有人將他的散文創作分成三個階段,前期(三四十年代)的作品,抑鬱隱晦,中期(五六十年代)明快昂揚,後期(70年代後期至今)樸實無華。[《季羨林散文選集》馬相武《序言》第8—16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年。]這種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他的散文仍有一種貫徹始終的統一的風格。

    季羨林對中國文學史上的不同寫作風格廣有涉獵,都有所汲取。《史記》的雄渾,六朝的濃艷,陶淵明、王維的樸素,徐摛、庾(肩吾)的華麗,杜甫的沉鬱頓挫,李白的流暢靈動,《紅樓夢》的細膩,《儒林外史》的簡明,他注意到無不各擅勝場。[《季羨林散文集》第55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他寫文章,哪怕是在同一篇文章中,也不使用一種風格,而是盡可能地把幾種風格融合在一起,結果給人的印象就特別深刻。這樣寫出來的散文,或如行雲,舒捲自如;或如流水,潺湲通暢;或加淡妝,樸素無華;或加濃抹,五色相宜。長達數千字的,不厭其長;短至幾百字,甚至幾十個字的,不覺其短;全都靈活方便,得心應手,表達思想、抒發感情、描繪風景,都淋漓盡致,自然天成。在他筆下,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封一邑,都能煥發光彩,增添情趣。談身邊瑣事而有所寄托,淪人情世局而頗具文彩,因小見大,餘味無窮,兼師東西,獨闢蹊徑。

    近代浙江金華人唐彪在《讀書作文譜》中評價《左傳》的佳處,在於老健者,筆能截鐵,句可擲金;風華者,華錦天章,燦然炫目;變化者,敘事或預點於前,或齊列於中,或懸綴於末,不為一律,無非神妙;波瀾者,或引詩詞,或說夢兆,或詳卜筮,其最得意者,在追述舊事中故作奇峰插天,即平敘者,亦必一唱三歎,淋漓盡致;……又評論《戰國策》之文,起不用冒,收不作結,單刀直入,脫盡裝點,且其氣雄力勁,筆秀神清,詞腴而不膚,色妍而骨俊。評論《史記》說,筆端變化,或起或伏,或即或離,縱橫出沒,不可捉摸,有識者讀之,知一索可貫千錢,得貫之具,雖數萬散錢,無難瞬息約束之矣,所以縱令篇幅廣長,端緒紛錯,而章法脈理無不顯然可見。[劉錫慶主編:《中國寫作理論輯評(近代部分)》第4—5頁,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92年。]

    讀季羨林的散文,大體也可以得到這樣的感覺。宗璞說他的散文,對於整個大自然都是心有靈犀,相知相通的,這些對自然的領悟,形成他散文的特色。[《夾竹桃知己》,《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59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張頤雯評價說,他的散文淡淡然全無雕琢,渾然一體,在滄桑的底子上,有種明澈與樂觀的精神存在。這是「漸近自然」的至高境界,這種人生的達觀態度和哲思的智慧,絕非單純文字技巧可以達到。[《善意》,《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278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李侃評論說:這些散文,真摯、平易、親切,在樸實中蘊涵著佳美,在靜穆中飽含著熱情。[《文如其人》,《瞭望》1988年第1期。]

    季羨林的散文能達到這樣高的成就,可以從唐彪的這段話得到解釋:

    文章讀之極熟,則與我為化,不知是人之文、我之文也。作文時,吾意所欲言,無不隨吾所欲,應筆而出,如泉之湧,滔滔不竭;文成之後,自以為辭意皆己出也,他人視之,則以為句句皆從他文脫胎也。非熟之至,能如此乎?是境也,惟親至者乃知之,能言之也。[劉錫慶主編《中國寫作理論輯要(近代部分)》第3—4頁,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92年。]

    季羨林的散文就帶有這種性質。有人請教季羨林,寫散文要注意些什麼?他回答說:照我的體會,寫散文要注意藝術上的提高。比如開頭、結尾都不容易,作者要背點古文,還應作點傳統的語言訓練,比如作對子。[劉烜:《季羨林先生領獎記》,《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124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所以他的散文樸實、淳厚,技巧用得使人感覺不出來,有穿透一切的洞察力,充滿著睿智,飽含著獨特的人生經驗。[劉烜:《季羨林先生領獎記》,《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124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他的散文,看來質樸無華,沒有什麼雕刻和修飾,實際上光彩照人、韻味無窮,這正是他運用語言高超之處。[殷德厚:《〈季羨林選集〉前言》,《季羨林散文集》第54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當然,季羨林的散文之所以感人,還在於它是作者真情實感的體現。他自己說:

    我的文筆可能是拙劣的,我的技巧可能是低下的。但是,我捫心自問,我的感情是真實的,我的態度是嚴肅的,這一點決不含糊。我寫東西有一條金科玉律:凡是沒有真正使我感動的事物,我決不下筆去寫。[《季羨林散文集·自序》第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結果,他真有所感,就開始動筆寫文章,所以他始終強調一個「真」字。在「真」的原則指導下,他又採用像譜樂曲那樣的寫法,主要旋律可以多次出現,把散文寫得像小夜曲,藉以烘托氣氛,加深印象,使內容與形式彼此促進,就使這些散文是為情而造文的佳作,而非為文而造情的濫製品,[殷德厚:《〈季羨林選集〉前言》,《季羨林散文集》第54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能啟人心鎖,打開心結。使人讀起來,能深深體會到,親切似長者,真誠似友人,宛如故人正促膝交談,於不知不覺中,被那充盈的激情擒住雙臂,在無垠的雪地裡隨心所欲地跳起了華爾茲。[《賦得永久的悔·編後記》第413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

    總之,季羨林的散文,飽含詩情畫意,其中感人肺腑的激情和扣人心弦的文筆,都是高質量的,高水準的,之所以能達到高質量和高水準,是由於他的寫作態度十分嚴肅認真,沒有巨大的變化、沒有新鮮的印象、沒有激動,也就是沒有靈感,他是從不提筆寫散文的。[殷德厚:《〈季羨林選集〉前言》,《季茨林散文集》第533—53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用季羨林自己的話來說,在生活平靜的情況下,常常是一年半載寫不出一篇東西來。沒有刺激,沒有激動,沒有巨大的變化,沒有新鮮的印象,也就是沒有靈感,就沒有寫什麼東西的迫切的願望。「在這樣的時候,我什麼東西也寫不出,什麼東西也不想寫。否則,如果勉強動筆,則寫出的東西必然是味同嚼蠟,滿篇八股,流傳出去,一害自己,二害別人。」[《季羨林選集·跋》,《季羨林散文集》第547—54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季羨林的散文,之所以充諸報端和文藝刊物,其散文集一本又一本,一編再編,一版再版,其原因正在這裡。

    可以借用彭定安的一段話,對季羨林的散文作一個總的評價。他認為現在有一種「學者散文」的說法,季先生的散文足以當之,這是因為:

    先生的散文,從年輕時寫的早期之作,到現今已屬耄耋之年所寫文字,都貫穿著一種文如其人的平實素樸的風格韻味,有真摯之情,而且豐厚深沉、委婉細膩,然而卻又深蘊淺露,平實樸素地表達出來,有對中外風情、人事世勢、師生友朋、學術藝文等等的觀察、記述、感應和評議,但也都是平實素樸而底蘊深沉,其情之發也,風物人情自然之感觸反應,真理之闡釋也,是高屋建瓴識見獨具,然亦以明白曉暢之形式出之,有真情實感在,有事理在,然而無絲毫做作、無些微賣弄,是真的情感、真的學問,像自然、像事物、像真理本身那樣素樸……我們正可以提出「清新俊逸」四字來標示季先生散文的風格,而文能至此,卻非僅僅文字之功所可得,而是思想、情感既真且深,即有「內秀」才可。先生之文,無論是情感、思理、感懷、言志、述事、評人,還是狀物、寫景、玄想,都是本色天然,又經過慘淡經營,但又不露痕跡。

    ……先生散文的敘述話語和范型,都是口語化的、中國傳統精神的,像日常言談那樣平易,然而思想情感與評議又是融匯中西思想文化的,語言是經過加工錘煉的,而且,時來抒情之筆,逸興飛思,走筆龍蛇。所以,總體上暢順而有韻致、淡而有內秀,整個敘述,跌宕起伏、逶迤婉轉,像中國的淡墨畫,像中國的古琴笙簫奏出的高山流水春江花月夜。還有一點,先生的散文,總是透著一種深沉不露的幽默感,這是文章的吸引力源泉之一,這是他對人間體事、人情世態以至學術藝文參透徹悟後產生的一種思想情意的曲折而自然的表露。[彭定安:《依依春風憶師情》,《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55—56頁,延邊人學出版社1996年。]

    正因如此,季先生的散文,在敘事記人,是寫他者,但在這過程中,同時也說出了自己,篇篇都潛隱著他自己:他的身影,他的思想情感、價值標準、行為準則、道德信條、人生態度、審美理想等等。這正是他的散文的可讀之處和學問所在。[彭定安:《依依春風憶師情》,《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55—56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3.直面對「我」

    人生確實是個大舞台,有各種各樣的人在這個大舞台上進行著各種各樣的表演。

    拿學者層面來說,就有多種多樣。用最簡單的方法,就可以分為「真」「偽」兩類。商品有真有假,學界也差不多,確有真學者,他們往往是默默耕耘,晦跡韜光,與世無忤,不事張揚。但他們不像禪宗「不立文字」,也寫文章。與真學者相對的就是偽學者,這種人會搶鏡頭,愛講排場,不管耕耘,專事張揚。他們當然會寫文章,但他們的文章晦澀難懂,不知所云;有的則塞滿了後現代主義的詞語,同樣是不知所云。他們實際上都是以艱深文淺陋,以「摩登」文淺陋。對這樣的偽學者,季羨林當然不曾贊一詞,他們的文章,他不敢讀,不願讀,讀也讀不懂。[《我眼中的張中行》,《賦得永久的悔》第408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5年。]

    拿老年人來說,有些人愁這愁那:一方面為子孫積財,甚至不擇手段;一方面又為自己的身後著想,修造墳場,籌建祠堂;這是有錢人的事。沒錢的老年人心事也不少,想為子孫積攢錢財,又力不從心,捉襟見肘。財積不成,又良心難安,等到大限來到之時,還是兩手空空,抱著無限負疚的心情,去見閻羅大王。[《老年》,《人生絮語》第202—203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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