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93章 學界泰斗 (7)
    為了保護環境決不能抑制科學的發展、技術的發展和經濟的發展,這個大前提是絕對正確的。不這樣做是笨伯,是傻瓜。但是,處理這個問題,腦筋裡必須先有一根弦,先有一個必不可缺的指導思想,而這個指導思想只能是東方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否則就會像是被剪掉了觸角的螞蟻,不知道往哪裡走。從發展的最初一刻起,就應當在這種思想的指引下,念念不忘過去的慘痛教訓,想方設法,挖空心思,盡上最大的努力,對弊害加以抑制,決不允許空喊:「發展!發展!發展!」高枕無憂,掉以輕心,夢想有朝一日科學會自己找出辦法,挫敗弊害。常言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到了那時,魔已經無法控制,而人類前途危矣。中國舊小說中常講到龍虎山張天師打開魔罐,放出群魔,到了後來,群魔亂舞,張天師也束手無策了。最聰明最有遠見的辦法是向觀音菩薩學習,放手讓本領通天的孫悟空去幫助唐僧取經,但是同時又把一個箍套在猴子頭上,把緊箍咒教給唐僧。這樣可以兩全其美,真無愧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關於「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人生絮語》第142—143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季羨林主張「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21世紀是東方文化的世紀,東方文化將取代西方文化在世界上佔統治地位。而取代並不是消滅。所以他的全面觀點是:西方形而上學的分析已快走到盡頭,而東方尋求整體的綜合必將取而代之。以分析為基礎的西方文化也將隨之衰微,代之而起的必然是以綜合為基礎的東方文化。「取代」不是「消滅」,而是在過去幾百年來西方文化所達到的水平的基礎上,用東方的整體著眼和普遍聯繫的綜合思維方式,以東方文化為主導,吸收西方文化中的精華,把人類文化的發展推向一個更高的階段。這種「取代」,在21世紀可見分曉。所以他的結論是:21世紀是東方文化的時代,這是不以人們的主觀願望為轉移的客觀規律。[《21世紀:東方文化的時代》,《人生絮語》第164頁。]

    三、新的追求和開拓

    1.模糊學與渾沌學

    這是非常令人感動的一幕。

    1911年生人的季羨林,和1949年生人的許明——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在談著當前的學術。季羨林問許明,是否見到剛剛出版的《渾沌論》,還有一本剛剛上市的思維科學的書。許明有點悚然了,因為他和有些後輩一樣,視季羨林這樣名滿天下的老先生為偶像,也是與新知無緣的「古董」,所以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專治中印文化史的季老卻密切注意著當前學術發展的前沿理論。[許明:《心宇浩茫茫示蒼生》,《收穫》l995年第5期。]季羨林風趣地打比方說,中國人的思考就是有自己的特點,我們打電話,拿起話筒,常會說「我是北大」,其實你怎麼是北大,你就是某某,這不過是你省略了許多。[許明:《心宇浩茫茫示蒼生》,《收穫》l995年第5期。]

    許明可能不一定知道,季羨林在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對模糊學感興趣。1986年,他在尼泊爾的加德滿都看霧,就浮想聯翩,他想明目張膽讚美濃霧的人恐怕不會多,但想不到自己在這高山王國的首都卻對濃霧大唱起讚歌來:霧能把一切東西,美的、醜的、可愛的、不可愛的,都給罩上一層或厚或薄的輕紗,讓清楚的東西模糊起來,從而帶來了另外一種美,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種朦朧的美,一種模糊的美。他又想到,一些時候以前,當第一次聽到模糊數學這個名詞的時候,他還說過幾句怪話:數學比任何科學都更要求清晰,要求準確,怎麼還能有模糊數學呢?後來瞭解了模糊數學的內容,反而覺得模糊數學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在人類社會中,在日常生活中,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中,都有大量模糊的東西。承認這個事實,對研究學術和制訂政策等等都是有好處的。因此,他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在大自然中怎樣呢?在大自然中模糊不清的東西更多。連審美觀念也不例外。有很多東西,在很多時候,朦朧模糊的東西反而更顯得美。月下觀景,霧中看花,不是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嗎?在這裡,觀賞者有更多的自由,自己讓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上天下地,縱橫六合,神馳於無何有之鄉,傾注於自己製造的幻象之中:你想它是什麼樣子,它立刻就成了什麼樣子,比那些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要好得多,而且絕對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在大自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尼泊爾隨筆·霧》,《季羨林小品》第215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模糊性正是東方人綜合的思維方式的表現。「模糊學」和「渾沌學」是一個新興的但是有無限前途的學科。到1990年代中期,他特別注意到苗東昇和劉華傑合著的《渾沌學縱橫談》一書,其中有一段話:

    以精確的觀察、實驗和邏輯論證為基本方法的傳統科學研究,在進入人的感覺遠遠無法達到的現象領域之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因為在這些現象領域中,僅僅靠實驗、抽像、邏輯推理來探索自然奧秘的做法行不通了,需要將理性與直覺結合起來。對於認識尺度過小或過大的對象,直覺的頓悟、整體的把握十分重要。[轉引自《人生絮語·自序》,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作為一門新興的邊緣科學,模糊學是從數學、哲學、邏輯學、語言學等誕生出來的,正如美國學者扎德所說:「模糊語言的概念是模糊集合理論中最重要的進展之一」,模糊類是指「其界限不是涇渭分明地確定好了的類別」,或者換個說法,「模糊類是指該類中的成員向非成員的過渡是逐漸的,而非一刀切的」。[《作詩與參禪》,引伍鐵平《模糊語言學和術語學》(《貴州師專學報》1991年第2期),《人生絮語》第91—92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認為,沒有形態變化的漢語,是世界上模糊性最強的語言。他舉唐代詩人溫庭筠《商山早行》中的兩句詩為例:

    雞聲茅店月

    人跡板橋霜

    他認為,這樣描繪深秋旅人早起登程的寂寞荒涼之感,到今天已經一千多年,然而並沒有失去其感人之處。兩句詩十個字,列舉了六樣東西,全是名詞,沒有一個動詞。用西方的語法來衡量,連個句子都成不了。六樣不相干的東西平鋪直敘地排列在那裡,它們之間的關係一點也說不清楚,模模糊糊,然而妙就妙在模糊,美就美在模糊。詩人沒把它們排好位置,把安排位置的自由交給了讀者。每個讀者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經驗或理解,去任意安排位置。每個人的經驗不同,所安排的位置也決不會相同。讀者有絕對完全的自由放開自己的幻想,美就在其中矣。如果把六樣東西的位置安排得死死的,就會限制讀者的自由,美感享受為之減少。這正是東方綜合思維方式或模糊的思維方式在文學創作中的表現,其優越性是顯而易見的。[《東方文化與東方文學》,《文藝爭鳴》1992年第4期。]

    季羨林很推重陶東風在《中國古代心理美學六論》中對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解釋。陶東風的解釋是:這是一首意境深幽的好詩,詩中的人稱和時態都不加限定,思念的主體被隱去,可以是詩人,可以是別的他,也可以是你自己,動詞「舉頭」、「望」、「低頭」、「思」等詞都沒有時態的限制。它的時間性是靈活的,讀者可以自己去想,去補充。如果你把詩的主人公理解為詩人,那麼,時間當在過去;而如果你設想自己正置身於詩的境界,是你自己在「望」,在「思」,那麼,時間也可以是當下。

    這是由於漢文原文時態不確定,人稱不確定等原因所致。一旦譯成英文,就把這不確定不落實的一切都確定了。人稱確定為「我」,使原詩不確定的人物關係變得確定,只能理解為李白自己了。不確定的時態限定為過去時,使詩的意境大為遜色,「望」本可以是一個連續的動作,而譯成了「發現」,就使之變成一個終止於過去的動作,「思」也如此,一個連續性的「思念」變成了「突然想到」,不能不使人感到沮喪。這樣一來,原文的不確定性和朦朧性也就喪失淨盡,審美經驗也就受到了影響。[陶東風:《中國古代心理美學六論》第82—84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季羨林《人生絮語》第92—93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將模糊理論引入,從模糊語言這一角度來理解這一問題。他認為西方文化的思維模式是分析的,東方文化的思維模式是綜合的,兩種思維模式產生的文明是不同的,表現在語言方面,漢語和印歐語系的語言是最典型的代表。在這方面,他很欣賞申小龍對兩種語言的分析,申小龍的觀點是西方語言的句子是一種「焦點視」語言,謂語必然由限定動詞來充當,而這個限定動詞又在人稱和數上與主語保持一致關係。句子中如果出現其他動詞,那一定採用非限定形式,以示它與謂語動詞的區別。因此,抓住句中的限定動詞,就抓住句子的主幹,整個句子格局也就綱舉目張,這就像西方油畫一樣,採用的是嚴格的幾何形的焦點透視法,而漢語句子的認知心理不是「焦點視」,而是「散點視」,漢語句子的思維不是採用焦點透視的方法,而是採用散點透視的方法,形成了獨特的流水句的格局,很像中國畫的透視。[申小龍:《中國句型文化》第445—452頁,東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1年。]季羨林認為這種觀察是非常細緻而準確的,提出了非常精闢的見解。[《作許與參禪》,《人生絮語》第93—94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認真分析西方為什麼在20世紀後半期興起了與西方思維注重分析背道而馳的模糊學、混沌學的原因,認為是由於西方有識之士已經痛感西方分析的思維方式不行了,世上萬事萬物沒有絕對的百分之百的正確,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絕對的好,絕對的美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相對的。分析的方法有限度,要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是辦不到的,必須改弦更張、另求出路。季羨林和許明談到的混沌學的著作,是指美國學者格萊克寫的《混沌:開創新科學》。季羨林不僅對此書感興趣,而且對此書的書評也感興趣,他對周文斌在《光明日報》(1990年11月8日)發表的書評仔細地閱讀,注意到其中的一段話:

    混沌學是關於系統的整體性質的科學。它扭轉科學中簡化論的傾向,即只從系統的組成零件夸克、染色體或神經元來作分析的傾向,而努力尋求整體,尋求複雜系統的普遍行為。它把相距甚遠的方面的科學家帶到了一起,使以往的那種分工過細的研究方法發生了戲劇性的倒轉,亦使整個數理科學開始改變自己的航向。它揭示了有序與無序的統一,確定性與隨機性的統一,是過程的科學而不是狀態的科學,是演化的科學而不是存在的科學。它覆蓋面之廣,幾乎涉及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

    模糊學、混沌學是西方以前沒有的科學,從模糊數學開始,以後又有模糊邏輯學、模糊語言學。人們天天說話,但沒注意到自己的語言是模糊的。如說天氣好,怎麼叫好?天氣暖,怎麼叫暖?長得高,怎麼叫高?這件事情好,怎麼叫好?都是模糊的。人可以對這些問題仔細分析,追根問底,但是要講清楚卻很難。[《21世紀:東方文化的時代》,《人生絮語》第162—163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因此,混沌學被譽為繼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普朗克的量子力學之後,20世紀科學的第三個偉大的發現。

    而西方模糊學、混沌學的興起,正說明西方形而上學的分析已快走到盡頭,代之而起的必然是以綜合思維方式為基礎的東方文化。

    2.對中國文化特點重新認識

    季羨林20世紀30年代在清華大學讀書時,經常駐足於陳寅恪先生為王國維寫的紀念碑文之前。其中有幾句話說: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

    除了這段碑文,陳寅恪先生還為王國維寫過一篇《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其中也有一段話: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厚,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當時,他對這些話的理解是,覺得它與王國維之死掛不上鉤。因為王國維在溥儀被逐出宮時曾說:「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慘變,義無再辱。」因此與羅振玉、柯紹忞等相約同殉,但未果,他認為這是恥辱,到1927年,韓復矩兵臨北平城下,他不想再一次受辱,於是自沉於昆明湖。所以季羨林認為王國維是一種忠君思想,同什麼「俗諦」、「思想自由」、「文化」有什麼關聯呢?這些問題多年來一直耿耿於懷,沒有得到認真解決。[《從中國文化特點談王國維之死》,《群言》199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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