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寫過許多比較文學研究的論文,其中有一部分文章編成《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最初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要出版此書,已經排好了版,打出了校樣,但一壓幾年並沒有出版。後來,北京大學出版社毅然承擔了出版任務,於1991年出版此書。另有一些比較長的論文,如談東方文學的《東方文學史·序言》,已經將比較放到更為廣闊的東西方兩大文化體系的背景下來考慮,這些文章業已收集到一起。文章的內涵更為豐富,對中國文化、印度文化、阿拉伯伊斯蘭文化構成的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進行了對比。
5.中外《糖史》
作為歷史學家的季羨林,不僅關心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宏觀研究,而且關心其微觀研究。作為中外文化交流史微觀研究的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是季羨林的中外《糖史》研究。
20世紀80年代初,季羨林開始考慮「糖」的問題,而起因則可以追溯到七十多年前開始學習梵文之時。
在學習梵文以後,季羨林開始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歐美許多語言(即所謂印歐語系)中表示「糖」的詞,英文是Sugar,德文是zucker,法文是sucre,俄文是caxap,其他語言也大同小異。表示「冰糖」或「水果糖」的詞,英文是Candy,德文是kandis,法文是Candi,其他語言也有類似的字。「糖」、「冰糖」這兩個詞都是外來語,根源就是梵文的sarkarā和khandaka。根據語言流變的規律,一個國家沒有某一件東西,這件東西從外國傳入,連名字也帶了進來,在這個國家變成音譯字。眼前中國的例子就多得很,如咖啡、可可、啤酒、蘋果等,舉不勝舉。「糖」、「冰糖」借用外來語,就說明歐洲原來沒有糖,而印度則有。實物同名字一同傳進來,這就是文化交流。[《〈糖史〉自序》,《社會科學戰線》1995年第4期。]但這時,季羨林還不曾想要去寫一部《糖史》。
1980年代初,季羨林得到一個敦煌殘卷,其中有一張編號為P3303,是商務印書館1962年出版的《敦煌遺書總目索引》編定的,上面記載著印度熬糖的技術。他在解讀之餘,對糖這種東西的傳播就產生了興趣。後來眼界又逐漸擴大,擴大到波斯和阿拉伯國家。這些國家都對糖這種東西和代表這種東西的字的傳播,起過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作用。這樣一來,他的興致更高了,於是怦然心動,在本來已經夠雜的研究範圍中,又加上一項接近科學技術的糖史這一個選題。1980年代初,他先寫成《一張有關印度制糖法傳入中國的敦煌殘卷》(《歷史研究》1982年第1期)、《對〈一張有關印度制糖法傳入中國的敦煌殘卷〉的一點補充》(《歷史研究》1982年第3期)、《古代印度砂糖的製造和使用》(《歷史研究》1984年第1期)、《CīNī問題——中印文化交流的一個例證》(《社會科學戰線》1987年第4期)。1990年代他開始寫《糖史》,先寫成國內編共十章,40萬字。
寫《糖史》難度是很大的,因為有關糖史的資料就非常難找。外國學者有一些專著和論文,如德文版有vonLippmann的《糖史》和vonHinuber的論文,英文有Deerr的《糖史》等,印度當然也有,但命名為《糖史》的著作卻沒有。中國學者有李治寰的《中國食糖史稿》,有一些可用的資料。但上述著作和論文,都不是從文化交流的角度來寫的,因此,季羨林就成為這方面的「始作俑者」。
但是,季羨林必須另起爐灶。艱難困苦,可想而知。一無現成的索引,二少可用的線索。
在茫茫的書海中,我就像大海撈針。蔗和糖,同鹽和茶比較起來,其資料之多寡繁簡,直如天壤之別。但是,既然要干,就只好「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了。我眼前只有一條路,就是採用最簡單最原始最愚笨然而又非此不可的辦法,在一本本的書中,有時候是厚而且重的巨冊中,一行行,一頁頁地看下去,找自己要找的東西。我利用的是《四庫全書》,還有台灣出版的幾大套像《叢書集成》、《中華文史論叢》等等一系列的大型的叢書。……
然而利用這些大書,也並不容易。在將近兩年的時間內,我幾乎天天跑一趟北大圖書館,來回五六里,酷暑寒冬,暴雨大雪,都不能阻我來往。習慣既已養成,一走進善本部或教員閱覽室,不需什麼轉軌,立即進入角色。從書架上取下像石頭一般重的大書,睜開昏花的老眼,一行行地看下去。古人說「目下十行」,形容看書之快。我則是皇天不負苦心人,養成了目下二十行,目下半頁的「特異功能」,「蔗」字和「糖」一類的字,彷彿我的眼神能把它們吸住,會自動地跳入我的眼中。我彷彿能在密密麻麻的字叢中,取「蔗」、「糖」等字,如探囊取物。一旦找到有用的資料,則心中狂喜,雖「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也不能與之相比於萬一。此中情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但是,天底下的事情總不會盡如人意的。有時候,枯坐幾小時,眼花心顫,卻一條資料也找不到。此時茫然,嗒然,拖著沉重的老腿,走回家來。[《〈糖史〉自序》,《社會科學戰線》1995年第4期。]
就這樣,以八十多歲的高齡,拚搏了將近兩年,翻了不知多少書,估計至少也有幾十萬頁,雖不能說典籍無所遺漏,但至少太大太多的遺漏是不會有的。力量盡到了,學術良心得到了安慰,他在完成任務之時,卻念念不忘幫助過他的北大圖書館張玉范、王麗娟、劉大軍、岳仁堂、丁世良和北京圖書館的李際寧。北大沒有的善本書,他不得不跑到北京圖書館去借閱。
《糖史》的寫法,採用陳寅恪先生的慣例,先羅列資料,其中包括罕見的北大圖書館和北京圖書館的善本古籍,還有中山大學歷史系章文欽教授提供的廣東及澳門方面的資料,分為本草和醫書、科技專著、地理著作、中外作者遊記、筆記、類書、雜著等七大項。接著是根據材料進行分析,分析範圍首先是甘蔗種植,包括種植地區、技術、傳播、甘蔗的種類,其次是砂糖的製造和應用,包括製造技術、砂糖的種類、販運、砂糖的藥用和食用,再次是外來影響和對外影響,這是分析的重點。他的目的是想讓人們都認識到,人類是相互依存、相輔相成的,大事如此,小事也不例外,像蔗糖這樣的一種天天同我們見面的微不足道的東西後面,實際上隱藏著一部錯綜複雜的長達千百年的文化交流的歷史。他認為,一談文化交流,一般人好像指的是國與國之間的交流,這需要作一點補充或糾正,那就是在一國範圍內,也有文化交流的問題,以種蔗制糖而論,種植範圍的擴大和煉糖技術的傳播,有關地域的居民首先獲得利益,難道不算文化交流?文化交流是推動社會前進的動力之一,征諸甘蔗和砂糖,這個說法也是成立的。[《清代的甘蔗種植和制糖術》,《文史哲》1996年第4期。]
《糖史》的中國部分以《中華蔗糖史》書名出版,該書雖然側重於文化交流,但書中所用的大量中外文資料,對研究科技史、農業史、醫藥史等等,也不無用處。
《糖史》的外國編也已完稿並出版,兩部書合計83萬字,這無疑是一部填補空白的學術著作,其價值有似於沈從文先生的《中國服飾史》。
6.「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
近二十幾年來,季羨林經常考慮東方文化的問題。他過去曾多次說過,在義理、考據、辭章三者之中,自己最不擅長義理,對義理興趣也不大。他喜歡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實實在在的東西。他的心裡話是:
哲學這東西太玄乎,太圓融無礙,宛如天馬行空。而且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今天這樣說,有理;明天那樣說,又有理。有的哲學家觀察宇宙、人生和社會,時有非常深刻、機敏的意見,令我歎服。但是,據說真正的大哲學家必須自成體系。體系不成,必須追求。一旦體系形成,則既不圓融,也不無礙,而是捉襟見肘,削足適履。這一套東西我玩不了。因此,在舊時代三大學科體系:義理、辭章、考據中,我偏愛後二者,而不敢碰前者。這全是天分所限,並不是對義理有什麼微辭。[《人生絮語·自序》第2—3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但是,季羨林又是一個天生的「雜家」,對文化問題十分感興趣,翻看過不少有關文化的書籍,於是他便開始思考東方文化的問題,涉及到東方文化的四大體系、東方文化的特點、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關係等等,寫出了《從宏觀上看中國文化》、《東方文化與東方文學》、《天人合一新解》、《關於「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21世紀:東方文化的時代》、《在跨越世紀以前》、《漫談東西文化》等學術論文,貫穿這些論文的,是一個核心論點——「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西是西方文化,東是東方文化。
季羨林認為,人類自從有歷史以來,總共形成了四個大文化圈:古希臘、羅馬一直到近代歐美的文化圈,從古希伯來、古埃及、古巴比倫一直到伊斯蘭國家的文化圈、印度文化圈和中國文化圈。這四個文化圈內有一個主導的影響大的文化,同時各個國家和民族之間又是互相學習的,各大文化圈之間也有一個互相學習的關係,相互學習就是文化交流。正是文化交流促進了人類文化的發展,推動了社會前進。而從更大的宏觀上來看,四個文化圈又可以分成兩大文化體系:第一個文化圈構成了西方大文化體系;第二、三、四個文化圈構成了東方大文化體系。「東方」在這裡既是地理概念,又是政治概念,即所謂第三世界。這兩大文化體系之間的關係也是互相學習的,就目前來看,統治世界的是西方文化,但從歷史上看,二者的關係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從宏觀上看中國文化》,《人生絮語》第106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因為文化不是一成不變的,每一種文化都有一個誕生、成長、興盛、衰微、消逝的過程。東方文化到了衰微和消逝的階段,代之而起的必是西方文化,等西方文化瀕臨衰微和消逝的階段時,接之而起的必是東方文化。
季羨林認為,西方文化繁榮昌盛了幾百年,把社會生產力提高到了空前的水平,促使人類社會進步也達到了空前的速度,光輝燦爛,遠邁前古,世界人民無不蒙受其利。但它同世界上所有的文化一樣,也是決不能永世長存的,遲早也會消逝的。在今天,它已逐漸呈現出強弩之末的樣子,大有難以為繼之勢了。具體表現是西方文化產生了一些威脅人類生存的弊端,其犖犖大者,就有生態平衡的破壞、酸雨橫行、淡水資源匱乏、臭氧層破壞、森林砍伐、江河湖海污染、動植物種不斷滅絕、新疾病出現,等等,威脅著人類的發展甚至生存。[《在跨越世紀以前》,《文藝爭鳴》(長春)1993年第3期。]
西方文化產生這些弊端的原因,是植根於西方的基本思維模式。季羨林分析了東西方文化的思維模式,因為思維模式是一切文化的基礎,思維模式的不同,是不同文化體系的根本不同。他的基本分析是這樣的:
簡而言之,我認為,東方的思維模式是綜合的,它照顧了事物的整體,有整體概念,講普遍聯繫,接近唯物辯證法。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就是,既見樹木,又見森林,而不是只注意個別枝節。中國天人合一的思想,印度的梵我一體的思想,是典型的東方思想。而西方的思維模式則是分析的。它抓住一個東西,特別是物質的東西,分析下去,分析下去,分析到極其細微的程度。可是往往忽視了整體聯繫,這在醫學上表現得最為清楚。西醫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完全把人體分割開來。用一句現成的話來說就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而中醫則往往是頭痛治腳,腳痛治頭,把人體當做一個整體來看待。兩者的對立,十分明確。[《東方文化與東方文學》,《文藝爭鳴》(長春)1992年第4期。]
但是,季羨林並不否認,世界上沒有絕對純的東西,東西方都是既有綜合思維,也有分析思維。但是,從宏觀上總體上來看,這兩種思維模式還是有地域區別的:東方以綜合思維模式為主導,西方則是分析思維模式。這個區別表現在各個方面,具體來說東方哲學中的「天人合一」思想,就是以綜合思維為基礎的。[《關於「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人生絮語》第156頁。]西方則是征服自然,向大自然窮追猛打。表面看來,他們在一段時間內是成功的,大自然被迫滿足了他們的物質生活需求,日子越過越紅火,但是久而久之,[《「天人合一」新解》,《人生絮語》第128頁。]卻產生了以上危及人類生存的種種弊端。
李慎之認為要解決這些弊端,比如環境污染,只有發展科學,發展技術,發展經濟,才有可能最後解決環境問題。季羨林不同意這種看法,他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