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形成以後,又有小乘、大乘、金剛乘(密宗)之分。小乘向大乘過渡是印度佛教史上的一場重大變化,其標誌之一就是小乘只禮拜彌勒,而大乘則狂熱地崇拜;小乘是無神論,大乘是一神論;小乘靠自力解脫,不用救世主,大乘則是靠救世主;小乘賣天國入門券,討價高,出手比較吝嗇,大乘則相對便宜……。
而大乘,季羨林又把其發展分為兩個階段,原始大乘和古典大乘,相距大約二三百年。原始大乘的特點:使用語言——混合梵文,經典作者——無名無姓,教義內容——在小乘中逐漸孕育,由量變到質變;古典大乘的特點:使用語言——梵文,經典作者——一般有名有姓,教義內容——不同程度成熟的嶄新的大乘思想。
大乘到了後期,金剛乘(密宗)出現,大乘與金剛乘關係密切,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而佛教世界一直到今天,仍是一半小乘,一半大乘,兩分天下。[《彌勒信仰在印度的萌芽和發展》,《人生絮語》第25—39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佛教在印度則漸趨式微,以至於消逝,被印度教所取代。
印度佛教在公元前傳入中國,途徑有兩條,時間有先後,最早的是通過大夏,以後是通過中亞某些古代民族,吐火羅人最有可能。[《中印文化交流史》第27頁,新華出版社1991年。]從大夏來的,稱「浮屠」,來源於印度古代俗語;而通過中亞來的,稱「佛」,來源於吐火羅文A(焉耆文)。[《季羨林學術論著自選集》第1—17頁,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91年。]
佛教傳入中國後,與中國精神文化有一個撞擊——吸收——改造——融合——同化的過程。佛教傳人中國,為了適應新環境,不得不採取一些比較隱晦的手段,使撞擊不至於激化。但也不斷有小磨擦,如六朝時代沙門不敬王者論的辯論,引起一些君王的排佛,如「三武滅佛」(北魏太武帝滅佛、北周武帝滅佛、唐武宗滅佛)就是。佛教在中國玄學化,是雙方文化的雙向吸收階段。到兩晉至隋唐,出現了兩種文化的改造和融合階段。宋元出現兩種文化的同化。對同化的原因,季羨林分析說:
中印文化交流從後漢三國時期開始。回顧以佛教為主要載體的交流活動,從最早的撞擊與吸收階段,經過了兩晉南北朝、隋唐時期的改造與融合階段,到了宋元進入同化階段,延續有千餘年,真是完成了一個大的發展過程。……到了宋代的最後一個階段,印度佛教在印度面臨滅絕。此時,它已經失去活力,不可能再有新發展,無源之水,已不可能再影響中國佛教的發展了。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佛教思想才能自由自在地為中國思想所同化,不會受到來自印度的任何的撞擊與干擾。[《中印文化交流史》第120—121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
這種同化的結果,就是產生了禪宗和宋明理學。
印度禪法早就傳入中國,後漢、三國都有這方面的譯經,南朝宋代菩提達摩來華,成為中國禪宗一世祖,但這時的禪宗,印度色彩仍然濃厚,唐代禪宗分成不少小宗派:南宗、北宗、牛頭宗、淨土宗、菏澤宗、洪州宗等。五代天台德韶成為國師,禪宗也最為興旺,且進一步分化成五家:溈仰宗、臨濟宗、曹洞宗、雲門宗和法眼宗,禪宗還有活力,但印度味越來越淡,中國味越來越濃。唐至五代,出現一批燈史,宋代又出現許多燈史,目的在於明確禪宗傳法燈的系譜。宋代禪宗興盛至極,「禪宗成了宋代佛教界的元雄」。到元代,在佛教諸派中,「禪宗最為繁榮」,在明代,僧侶們「幾乎都是禪宗系統的人」。[鐮田茂雄:《簡明中國佛教史》,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轉引自《中印文化交流史》第121頁,新華出版社1991年。]清代至民國,禪宗仍有活力。
禪宗為什麼流行逾千年而經久不衰呢?我認為,這就是同化的結果。再仔細分析一下,可以歸納為兩層意思。首先,一部分禪宗大師,比如百丈懷海,規定和尚必須參加生產勞動,認為「擔水砍柴,無非妙道」。印度佛教本來是不讓和尚勞動的。這種做法脫離群眾,引起非議。中國禪宗一改,與信徒群眾的隔閡就除掉了。這也符合宗教發展的規律。因此,在眾多的佛教宗派中,禪宗的壽命獨長。別的宗派幾乎都銷聲匿跡,而禪宗巍然猶在。其次,這也是最主要的原因——禪宗越向前發展,越脫離印度的傳統,以至完全為中國同化,有的學者就說,禪宗是中國的創造。話雖有點過分,卻也不無道理。有的禪宗大師實際上是向印度佛教的對立面發展。
他們呵佛罵祖,比如道鑒(慧能六世法孫,公元856年死)教門徒不要求佛告祖(達摩等),說:「我這裡佛也無,祖也無,達摩是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屎漢,等妙二覺(指佛)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數(十二部大經)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初心十地(菩薩)是守古塚鬼,自救得也無。佛是老胡屎橛。」又說:「仁者莫求佛,佛是大殺人賊,賺多少人入淫魔坑。莫求文殊普賢,是田庫奴。可惜一個堂堂丈夫兒,吃他毒藥了。」這樣咒罵還可以找到不少。這簡直比佛教最狠毒的敵人咒罵還要狠毒,咬牙切齒之聲,宛然可聞。說它是向佛教的對立面發展,難道有一絲一毫的歪曲嗎?這哪裡還有一點印度佛教的影子?說它已為中國思想所同化,不正是恰如其分嗎?[《中印文化交流史》第121—122頁,新華出版社1991年。]
而理學與禪宗有所不同,它是宋代正統儒學,他們排佛,宋代濂、洛、關、閩四大家,無不努力排佛。然而,若仔細研究他們的學說,又幾乎都有佛教的成份,受佛教或深或淺的影響,這種中外學者無不承認的事實,也是佛教與中國文化同化的結果。
通過印度佛演變成中國佛的一系列分析,季羨林認為,人類文化一萌芽,就有互相學習,也就是交流的活動。到了後來,一部人類文化史證明了一件事實:沒有文化交流,就沒有人類文化史,文化交流是人類文化發展的動力。[《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第35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今天,普天之下,沒有哪一個國家或民族的文化完全是「國貨」,一點也沒有受外來文化的影響。離開了文化交流,我們簡直無法生活,我們的一切都是無法想像的。但是,文化交流並不是說自己的東西一點都沒有了,本民族固有的東西依然存在,它是文化交流的基礎。[《比較文學與文化交流》,《中國比較文學年鑒·前言》(1986),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
2.西域研究和玄奘情結
季羨林從事西域研究已有幾十年的歷史,在該領域的研究成績卓著。
西域,是漢代以後對玉門關以西地區的總稱,始見於班固的《漢書·西域傳》。該稱有廣狹二義。狹義專指敦煌以西蔥嶺以東的地區,在巴爾喀什湖以南、以東,崑崙山以北,有大宛、烏孫等36個國家。廣義則指通過西域所能到達的地區,如亞洲中西部、印度半島、歐洲東部和非洲北部都在內。漢武帝派遣張騫出使西域,成為我國中外交通史上首次重大事件。唐代玄奘遊學印度半島各地,將在沿途所見所聞撰成《大唐西域記》一書,成為中外文化交流史最重要的著作,是後代研究西域者都不能不讀的必讀書。
季羨林認為,世界文化由四個文化體系構成,這就是中國文化體系、印度文化體系、阿拉伯伊斯蘭文化體系、歐洲文化體系。而惟獨匯聚了四大文化體繫於一體的,就是西域,尤其是新疆。他指出,在古代很長的時間內,新疆是東西各國文化交流的樞紐,許多國家的文化,包括世界上幾個文化發源地的文化,都在這裡匯流,有名的「絲綢之路」,就是通過新疆。儘管有許多古代民族今天已經不再存在,然而他們留下的文化痕跡一直到今天還到處可見。[《新疆與比較文學的研究》,《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第14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
季羨林一向注意對異域記載的著作,最初的一些書如《山海經》、《穆天子傳》等,雖然真偽雜陳,時代也難以確定,有些記述甚至荒誕不經,但他認為其中必然有一些很古老又真實的東西,對後人是非常寶貴的。在許多鬼神志怪的書中,也有許多寶貴的異域的記載,如傳為後漢郭憲撰的《漢武洞冥記》,晉以後偽托漢東方朔的《神異經》、《十洲記》等都屬於這一類。唐宋記載異域的書籍,記述精確,遠邁前修,段成式《酉陽雜俎》,蘇鶚《杜陽雜編》,宋代《太平廣記》、《夷堅志》,都有關於遠方珍異和異域的記載,當然也都含有更多的神話色彩。明代一些隨鄭和下西洋的人,都有赴異域的親身經歷,馬歡的《瀛涯勝覽》、費信的《星槎勝覽》、鞏珍的《西洋番國志》,所寫言簡意賅,明確真實。而袁忠徹所著《古今識鑒》則有不少神化鄭和的記載,而這種浪漫化的色彩對黃省曾《西洋朝貢典錄》、羅懋登《三寶太監下西洋記》(簡稱《西洋記》)都有較大影響。[《〈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新版序》,《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第153—15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
既廣博又精深的涉獵,再加上季羨林博聞強記,為研究異域尤其是西域打下了強固的基礎。從1960年代起,季羨林便有意對《大唐西域記》進行校注整理,只是因種種原因因循未果。1977年,中華書局計劃重新組織人力整理該書,請季羨林出任負責人,使他埋在心底的玄奘情結重又出現,很快與中華書局商定了參加校注的初步人選和資料的準備工作。
經過半年多的準備工作,1978年8月18日,季羨林主持召開了校注的第一次工作會議,參加人員有孫毓棠、朱傑勤、宿白、張廣達、楊廷福、張毅、耿世民、蔣忠新、趙守儼、謝方。他們討論了具體分工和計劃、進度和質量要求,取得了一致意見。會後,季羨林自己掏腰包,請與會人員到北京展覽館莫斯科餐廳,當時是豪華級的飯店,吃了一頓飯。
計劃既已確定,季羨林便身先士卒,最早完成了《玄奘與〈大唐西域記〉》即校注的《前言》。然後,他又分批審閱各卷的註釋稿,仔細批改,並提出中肯的意見。對有些不符合質量要求的,又比較重要的條目註釋,他自己重寫,如長達三千多字的《四吠陀論》的註釋,就是他重寫的。他還發現大部分引文都有問題,便讓他的高足王邦維將全部中外文的引文都查對一遍。
《大唐西域記》校釋工作即將完成之時,季羨林提出,要搞一個副產品,對該書進行白話今譯,目的在於普及歷史知識和弘揚傳統文化。他們趁熱打鐵,馬上成立了一個以他為首包括張廣達、楊廷福、蔣忠新、李錚、王邦維、謝方的《大唐西域記》今譯小組,很快完成了今譯工作。
《大唐西域記校注》由中華書局於1985年出版,《大唐西域記今譯》由陝西人民出版社於同年出版。兩書出版後,均產生了很好的社會效益。《大唐西域記校注》和季羨林的譯作《羅摩衍那》在1994年全國首屆優秀圖書評選活動中均獲一等獎,與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同列。
而季羨林則並不認為《大唐西域記校注》已經十全十美,他對責任編輯謝方說:
我們的註釋工作雖然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參加工作的同志也都是很難得的一時之選,但現在看來仍有不少缺點。一些外國研究成果和近幾年新發現的材料,我們還未有充分吸取。過一個時候,我想再組織力量對全書作補充修改,然後準備出版一個增訂本。[謝方:《玄奘情結和學者風範》,《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76—77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還有意組織《大唐西域記》的英譯,並對《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進行白話今譯和英譯,但均未實現,這成為季羨林玄奘情結的未了緣。
季羨林對西域的研究始終如一地關注著,上世紀80年代初他組織「西域研究讀書班」,張廣達、王小甫、榮新江、王邦維、耿引曾、段晴、張保勝、錢文忠、蔣忠新、郭良鋆、黃寶生、耿世民、林梅村等人,都是研究讀書班成員,全都精於東方學,有研究梵文、于闐文、佉盧文、回鶻文的,有研究南亞、中亞歷史的,有研究佛教、摩尼教的,在近十年的時間裡,讀書班討論過的問題,涉及《大唐西域記》、《南海寄歸內法傳》,中亞和西藏發現的梵文貝葉經、于闐文資料、粟特文資料,「圖木舒克語」資料、新疆新發現的吐火羅語材料和《彌勒會見記劇本》、敦煌吐魯番文書中的西域史料,漢文典籍中南亞史料。季羨林想用讀書班的形式,把中亞各種語言的佛典做一個綜合研究。[榮新江:《季羨林先生領導的〈西域研究讀書班〉側記》,《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243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有一些晚輩學者,後來都出版了有影響的學術研究專著,如鄧文寬、榮新江共同校勘的《敦博本禪籍校錄》、李明偉的《絲綢之路貿易史研究》、王小甫的《唐、吐蕃、大食政治關係史》,對這些研究成果,季羨林都予以充分肯定,自己的時間雖然寶貴得以秒計,但對這些年輕人向他索序,向來十分慷慨,其中原因,正如他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