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之時,王文宏的丈夫賈銳和女兒未未也到北大來了。未未是個12歲的女孩,季羨林覺得她同別的年齡差不多的女孩不一樣,面貌秀美,逗人喜愛,但卻有點蒼白;個子不矮,但卻有點弱不禁風;不大說話,說起話來慢聲細語。他不相信王文宏說的,這孩子是嬌生慣養慣了,有點自我撒嬌,他看不像是這樣。對這樣一個來自長白山下的小女孩,季羨林覺得像謎一樣。
有一天,季羨林請王文宏全家和幾位朋友吃飯,未未仍然少言寡語。吃完飯,他們步行回北大,因為他居師座,王文宏便從左邊扶著他的左臂攙扶著自己的老師。而他自己並不覺得已經老邁,老態龍鍾到非讓人攙扶不行的地步,但弟子這一番心意自己明顯不好拒絕。就索性倚老賣老,任她攙扶。心裡暗覺得好笑,如果再有一個龍頭枴杖,豈不有點舊戲台上佘太君或者國畫大師齊白石的派頭?正在這樣想的時候,未未一步搶上前來,抓住季羨林的右臂攙扶住他,還示意讓媽媽放鬆攙扶,彷彿攙扶他成為她的專利。
1996年夏天,王文宏已經結業。因為要給老師過85歲生日,特意留下來為老師祝壽。丈夫賈銳和女兒未未又一次來到北京,邀請季羨林的一些朋友,為他設壽宴。
壽宴設在圓明園,季羨林舊地重遊,覺得已不認識圓明園了。園內遊人摩肩接踵,多如過江之鯽,商人們競奇鬥妍,各出奇招,用種種門道,使遊人如癡如醉。為季羨林祝壽的人有十六七個,痛痛快快地暢遊了半天,福海泛舟,飯店盛宴,他愉快地過了85歲生日。
8月7日,王文宏帶未未向季羨林辭行,這樣的別離,對於一個感情極為充沛的人來說恐怕會受不了。下面是臨別時的一幕,場景中有季羨林、王文宏和未未。
在許多人心目中,我是一個怪人,對人呆板冷漠,但是,真正瞭解我的人卻給我送了一個綽號:「鐵皮暖瓶」,外面冰冷而內心極熱。我自己覺得,這個比喻道出了一部分真理,但是,我現在已屆望九之年,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天使和撒旦都對我垂青過。一生磨煉,已把我磨成了一個「世故老人」,於必要時,我能夠運用一個世故老人的禪定之力,把自己的感情控制住。年輕人,道行不高的人,恐怕難以做到這一點的。
現在,未未和她媽媽就坐在我的眼前。我口中唸唸有詞,調動我的定力來拴住自己的感情,滿面含笑,大講蘇東坡的詞:「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又引用俗語:「千里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自謂「口若懸河瀉水,滔滔不絕。」然而,言者諄諄,而聽者藐藐。文宏……淚珠只停留在眼眶中,間或也滴下兩滴。而未未卻不懂什麼諾言,也不會有什麼定力,坐在床邊上,一語不發,淚珠彷彿斷了線似地流個不停。我那八十多年的定力有點動搖了,我心裡有點發慌。連忙強打精神,含淚微笑,送她母女出門。一走上門前的路,未未好像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伏在我懷裡,哭了起來。
熱淚透過了我的襯衣,透過了我的皮膚,熱意一直滴到我的心頭。我忍住淚,捧起未未的臉,說:「好孩子!不要難過!我們還會見面的!」未未說:「爺爺!我會給你寫信的!」我此時的心情,連才尚未盡的江郎也是寫不出來的。他那名垂千古的《別賦》中,就找不到對類似我現在的心情的描繪。何況我這樣本來無才可盡的俗人呢?我攙著未未的胳臂,送她們母女過了樓西曲徑通幽的小橋。又忽然臨時頓悟:唐朝人送別有灞橋折柳的故事。我連忙走到湖邊,從一棵垂柳上折下了一條柳枝,遞到文宏手中。我一直看她母女倆折過小山,向我招手,直等到連消逝的背影也看不到的時候,才慢慢地走回家來。此時,我再不需要我那撈什子定力,索性讓眼淚流個痛快。〔季羨林:《三個小女孩》,《光明日報》1996年9月11日。〕
這樣的場面,連使了定力的季羨林也控制不住,一般人會如何則可想而知了。
王文宏因為這一年來隨季羨林進修,經過了無數感人的場面,她親見許多青年學子圍住季羨林,讓他簽名留念的動人情景。她曾經多次探詢原因,季羨林先生何以在年輕學生心目中有如此巨大的魅力?何以受到在心目中已經沒有崇拜的學生們如此的崇拜?最後,她從樂黛雲教授敬贈給季羨林一部著作扉頁上寫的一段話找到了答案:
羨林吾師:
如果我有一點成績,那是由於學習了您的風範。
如果我還有許多失誤,那是由於我學習得還不夠。
原來,正是季羨林的風範,是他獨立於世,立德、立功、立言的人格魅力,引發了青年學子們的崇拜熱潮。〔王文宏:《高山仰止》,《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淡季羨林》第225—226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王文宏現任北京郵電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教授,網絡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在季羨林名下的外國留學生中,日本的辛島靜志博士是比較典型的一位。他是日本大分縣人,1957年出生,1987年10月,開始從季羨林學漢譯佛教經典。
辛島靜志早在1980年季羨林到東京參加印度學、佛教學會議時,就聽過他的學術報告,並下了去中國留學,從事印度學和漢譯經典研究的決心。
就在1980年季羨林訪日時,日本學者為他舉行過一次招待會。當時人們都知道他是北大副校長、著名敦煌學學者,而對他在印度學方面的成就和貢獻,卻不甚了了。於是便出現了頗有戲劇色彩的一幕:
宴會進入高潮時,原實先生藉著酒意問先生:「聽說您在德國學習過梵文,教授是哪一位?」先生答道:「在哥廷根,教授是瓦爾德施米特。」原實先生又接著問:「您或許就是那位研究梵語不定過去式(Aorist)的DschiHian-Lin先生?」異地遇知音,或者換句話說,自己的成績得到了他人的肯定,常人至此,早會歡喜至極。先生則僅淡淡地說:「是的。」事後,原實先生告訴我,他簡直不能相信,40年代發表了兩部德文論著、推動佛教混合梵語研究的學者,三十多年後竟坐在他面前。若不是被原實先生問到,先生必是不會自己提起的。先生是真正做到了「澹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辛島靜志:《夢系燕園》,《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234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進北大不久,在北大召開了中日佛教研討會,日方團長是辛島靜志在東京讀書時的老師中村元先生。這次會上,辛島靜志第一次與自己的老師談話。三人一起去參觀北大校園,季羨林與中村元用中、英、德三種語言對話,兩人都是印度學權威,學生在旁邊聽,自然覺得十分有趣。當走到臨湖軒前的時候,季羨林回頭看了自己的外國學生一眼,微笑著說:「竹林三賢。」
從1989年起,辛島靜志開始作博士論文,題目是《法華經漢譯本與梵藏本對比研究》。梵文《法華經》寫本集成一套十二卷,是寫論文必不可少的,而此書只有季羨林家裡有。
這樣,幾乎有兩年的時間,學生每天都在老師的書房裡讀書,季羨林就像當年的瓦爾德施米特一樣,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絕學傳授給異國青年。讀書讀累了,學生可以隨便地翻閱老師書架上的書,中文的、英文的、德文的,還有梵文的,有時就會身不由己地超越時空,恍惚於古今中外書籍的世界之中。保姆小阿姨會端過一杯茶,把學生再拉回現實。
學生看到,老師的書桌上有本德國日曆,有時則放著正在執筆寫作中的散文原稿,學生自然也可以先睹為快。在老師的家裡讀書,總是和美好的景物聯在一起,這些是學生永遠可以回憶的美好經歷。
辛島靜志現在已經成為日本財團法人東方研究會的研究員、日本創價大學國際佛教學高等研究所教授,即使是這樣,他在遇到困難和挫折時,總要想起自己的老師,想起老師的書房,想起書房前的池塘,這時,他便覺得從容一些、平靜一些,有了力量。季羨林教給他的,是遠離世俗,平心靜氣地讀書,老老實實地做人。
異國學生在遙祝老師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4.退職而不退休
季羨林從北京大學副校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了。
季羨林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的位置上也退下來了。
當他剛卸任北大副校長之時,他的老朋友臧克家為他衷心地祝賀了一番。因為季羨林是臧克家最知心、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解放初,他們互相來往頗多,季羨林住翠花胡同,臧克家住筆管胡同,互相拜訪的機會是很多的。季羨林入黨之後,成為模範黨員,職務也漸漸多了起來,而朋友之間晤會暢談的機會卻越來越少了,到季羨林當了副校長,他只能在春節上午到臧克家家去看望他們,與他們全家團聚半天,共進午餐。行政職務壓得季羨林喘不過氣來,一天裡有時候竟然能開兩個會,而學術性的會少,事務性的會多,因此而叫苦不迭。每年年初,會議已經排到四五月份。為此,季羨林也在臧克家面前訴訴苦,他悵然言之,老朋友惘然聽之,兩顆心是一個感覺。為鳴不平,臧克家在1980年10月寫過一篇短文,叫做《兼職太多壓壞人》,為季羨林和白壽彝兩位大學者打抱不平:
我們搞社會主義,搞四個現代化,處處需要有學識、有專長的人才。但應當人盡其才,物盡其力。一個人即使博學多能,精力充沛,也難以身兼多職,一個個勝任愉快。是不是應對有專長的同志,給以便利條件,給以充分時間,使他從事專業,發揮所長,做出成績,貢獻四化,其餘無關緊要的差事,可以削去。中國地大物博,人才濟濟,提攜後進,使年輕的同志大顯身手,豈不兩便?現在,許許多多年輕的人在苦悶待業之中,而老一輩科學家身兼職務達三十二項之多,壓得喘不過氣來,叫苦不迭。這現象豈不有點怪?
老詩人呼籲:
關於人才的使用,是否也該調一下?一人身兼多職的現象,似乎可以休矣。[《臧克家散文》第1集第569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
到1984年,季羨林終於從北大副校長的寶座上撤下來了。臧克家從報紙上一看到北京大學新領導班子的名單,副校長中,沒有了季羨林的名字,心頭為之大喜,頓覺老友肩頭,減卻了一份重量,立即乘興走筆,致函祝賀。
第二天,季羨林便給臧克家寫了一封耐人尋味的回信,信上說:
你的祝賀,實獲我心。去掉烏紗,如釋重負。不過這只能算是一個開端,外面還有不少的近似烏紗的「會長」一類的頭銜,有待於去掉。看《北京晚報》,白壽彝同志講,七十歲以後他感到才開始鑽研學術,我極有同感,有好多工作,需要我們去做。[《臧克家散文》第1集第580—581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
臧克家深有同感,他自己雖是詩人,從事寫作,但社會活動太多,也使他大感雜務紛紜,不能把精力完全用於所好、所長上。他認為,人到老年,知識、經驗豐富了,思想性提高了,見解也成熟了,達到了學術研究的高上境界,是「老更成」了,因此,一些行政事務性的工作,別人可以代為之,而學術專業,如吐火羅文,如歷史研究,卻是幾十年精力的結晶,是別人無法代替的。一個名義就算是一個花環,套在脖子上太多了,雖然光榮,但也能壓壞人。所以,臧克家建議,去掉空的,干實的。去了別人能幹的,挑起自己能專幹的。要珍惜專家們,特別是老專家的寶貴學術研究工作,不要把他們一刻千金的時光,再消磨在會議上,那是一種人才的浪費![《臧克家散文》第1集第581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
但是,季羨林從副校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之後,又擔任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委會委員,任期為五年。常委會的工作是非常多的,而且經常有人找上門來,要求往上邊反映這個問題,反映那個問題,有些完全不著邊際的問題,不知佔去了他多少時間。還不時要參加這樣那樣的社會活動,這對於一個內向的人,是一個相當大的難題。
我自己檢查,我天生是一個內向的人,我自謂是性情中人。在當今世界上,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合時宜的。但是,造化小兒彷彿想跟我開玩笑,他讓時勢硬把我「炒」成了一個社會活動家,甚至國際活動家。每當盛大場合,紳士淑女,峨冠博帶,珠光寶氣,照射牛鬥。我看有一些天才的活動家,周旋其中,左一握手,右一點頭,如魚得水,暢遊無礙。我內心真有些羨煞愧煞。我侷促在一隅,手足無所措,總默禱蒼天,期望盛會早散,還我自由。〔《悼許國璋先生》,《懷舊集》第19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1989年之後,季羨林終於又從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的位置上,從行政職務上退下來了。然而其他方方面面的實職、虛職,仍然是他永遠無法擺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學位委員、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外國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名譽會長、中國敦煌吐魯番研究會會長、中國印度文學研究會會長、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九十多個虛實職務,無數的顧問、專家、委員、主任、主編,許多推不掉的會議和活動,仍然在等著他。
季羨林生命時鐘上的弦,永遠上得滿滿的,滿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