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上海外國語學院(今更名為上海外國語大學)籌辦《中國比較文學》雜誌,邀請季羨林、賈植芳先生為主要嘉賓召開座談會,住在校內的外國專家招待所。會議之餘,主辦者組織專家參觀。其中一項內容是參觀上海一座著名的寺廟,游禪堂、觀大殿,會見頗有地位的住持長老,顯然是一位老僧,還應邀吃一頓聞名上海的高級午間素餐。季羨林深有佛學功底,在如此眾多的與佛家有關聯的活動中,換一個人,正是發宏論高見,甚至即興連類而及,去道掌故,說逸聞之處是太多,太方便,也太對題了,特別是在與住持長老會面時,盤道論經,進行高層次對話,是可以顯學識、露經綸、表現學問高深、知識廣博的,然而他沒有去高談闊論、指手劃腳,去顯示學問家的樣子,而是以一個普通人自居,這種不見學問的學問,正是樸厚的表現,從這樸厚中,人們經常能看到他臉上總是含著平和的淺笑,一切都深蘊不露,然而又不是故意做作而為,更非胸有城府,而是實實在在的、樸素自然的,是融匯於包容在深層文化、高度修養、自在人格中的一種「天然自成」的形象。[彭定安:《依依春風憶師情》,《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51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在樸厚中,季羨林還透露出幾分執著,像一個老農對農事的執著一樣,季羨林對學術事業的執著讓人更為動情。
在這方面,張中行又有很深的體會。
是不久前,人民大學出版社印了幾個人的小品,其中有季先生和我的。我有個熟識的小書店,是一個學生的兒子經營,為了捧我之場,凡是我的拙作,他都進一些貨。愛屋及烏,這次的系列小品,他每種都進一些貨。舊潮,先秦諸子,直到《文選》李善注,因為其時沒有刻印技術,也就沒有「簽名本」之說。有刻印技術之後,晚到袁枚的《隨園詩話》,顧太清的《東海漁歌》,也還是沒有簽名本之說。現在是舊潮換為新潮,書有所謂簽名本,由書店角度看利於賣,由讀者角度看利於收藏。於是而有簽名之舉,大舉是作者亮相,到書店門口簽;小舉是作者仍隱於蝸居,各色人等(其中有書商)叩門求籤。我熟識的小書店當然要從眾,於是登我門,求籤畢,希望我代他們,登季先生之門求籤。求我代勞,是因為在他們眼裡,季先生名位太高,他們不敢。我拿著書,大約有十本吧,去了,讓來人在門外等著。叩門,一個當小保姆的年輕姑娘打開門,我搶先說:「季先生在家嗎?」小保姆的反應使我始則吃驚,繼則感佩。
先說反應,是口說「進來吧」,帶著我往較遠一間走,到大敞的門,用手指,同時說:「不就在這裡嗎?」這話表明,我已經走到季先生面前。季先生立著,正同對面坐在床沿的季夫人說什麼。再說為什麼吃驚,是居僕位的這樣侍候有高名位的一家之主,距離世間的常禮太遠。……這常禮由主人的名位和矜持來,而季先生,顯然是都不要,所以使我由小保姆的直截了當不由得想到司馬溫公的高風,也就不能不感而佩之。言歸正傳,是見到季先生,說明來意,他毫不思索就說:「這是好事,那屋有筆,到那裡簽吧。」所謂那屋,是東面那個書庫。有筆的桌上也堆滿書,勉強擠一點地方,就一本一本寫,一面寫一面說:「賣我們的書,這可得謝謝。」簽完,我說不再耽擱,因為書店的人在門外等著。季先生像是一驚,隨著就跑出來,握住來人的手,連聲說謝謝。來人念過師範大學歷史系,見過一些教授,沒見過向求人的人致謝的教授,一時弄得莫知所措,嘴裡咕嚕了兩句什麼,抱起書跑了。[張中行:《季羨林先生》,《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7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樸厚的事本夠感人,用張中行這樸厚的筆一寫,就更為感人了。張中行與季羨林交往,感到他是一身而具有三種難能:一是學問精深,二是為人樸厚,三是有深情。三種難能之中,張中行以為,最難能的還是樸厚,因為在見過的諸多知名學者(包括已作古的)中,像他這樣的就難找到第二位。
這樣的「樸厚」,被認為保持著北方原野那份質樸和單純。他的普通,如同一滴最平凡的水珠,無聲地消融在大江大河的激流之中;如同一粒最平凡的泥土,加入了無比深厚的黃土地的渾重之中。由此讓人悟到,一切偉大只因它來自平凡,並由平凡所構成,偉大無須裝飾,也不可形容。他是那樣的單純,單純到不染纖毫的自然,對於枝枝節節往往不甚經心,師生、朋友的情誼也都簡化到最平淡處,但正是從這樸素中,使人感受到他那種崇高人格的震撼力。[謝冕:《那素樸和平易讓人敬畏》,《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80—81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他的樸實的力量,使人和他在一起,矜可平,躁可釋,一切多餘的雕飾的東西都成為不必要,當工作有了成績想向他表白時,到了他那裡忽然就覺得不必訴說,他的沉著,他的穩重,連同他的樸實,使接近他的人只能腳踏實地埋頭苦幹。[袁行霈:《樸實的力量》,《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119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2.「樸素衣裳常在眼」
對季羨林的樸厚,和他交往達半個多世紀的好友臧克家,也是十分讚佩不已的。臧老曾在上世紀80年代作過一首《贈羨林》的詩,說:
年年各自奔長途,
把手欣逢驚欲呼。
樸素衣裳常在眼,
遍尋黑髮一根無。
到1996年,季羨林85週歲華誕前夕,臧老又賦詩《長年貢獻多——賀羨林老友八五華誕》:
滿頭白髮,根根記錄著你的壽長,
標誌著你的業績受到眾多的讚揚。
你兼有諸家的同能;你的獨秀孤芳,
有幾個能夠趕上?
海外十年,心繫祖國,艱險備嘗,
寫下的日記何只萬行?
你的人,樸素非常,
你的衣著和你的人一樣。
天天跑圖書館,習以為常,
你珍惜每一寸時光。
你學識淵博,對中西文化,
最有資格比較衡量。
你潛心學海,成績輝煌,
探及驪珠,千秋萬歲放光芒![《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1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熟悉季羨林的人,都會注意到他的衣著幾乎是沒有變化的,春秋是一身藍滌卡中山裝,夏天則或是灰色中山裝,或普通白襯衣。這些衣服的式樣,從上世紀50年代到今天,幾乎是幾十年一貫制。
在衣著方面,季羨林向來是保守的。剛解放時,連脫掉大褂換上中山裝這樣的小事,他都覺得異常彆扭。而一旦換上了中山裝,他則乾脆不脫了,一穿就是幾十年。
1994年5月,季羨林去泰國曼谷訪問,在泰國華人鄭午樓博士舉辦的盛大宴會上,見到了在清華讀書時崇拜的攝影家郎靜山先生。郎先生已經104歲,慈眉善目,面色紅潤,頭髮花白,但沒有掉多少,腰板挺直,步履穩健,耳聰目明,最吸引他的是郎先生的衣著,仍然穿著長衫。他心裡清楚,在解放前,長衫是流行的,它幾乎成了知識分子的象徵,因此看了郎先生的長衫,心中大感欣慰,聯想到了自己:
我身上這一套中山裝,久為風華正茂的青年男女士們所諷刺。我表面上置若罔聞,由於某種心理作用,我死不改悔,但心中未免也有點嘀咕。中山裝同長衫比起來,還是超前一代的,如果真進博物館的話,它還要排在長衫的後面。然而久已絕跡於大陸的長衫,不意竟在曼谷見到。我身上這一套老古董似乎也並不那麼陳腐落後了。這一種意外的簡直像天外飛來的支援,使我衷心狂喜。[《郎靜山先生》,《懷舊集》第1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從這裡不難看出,季羨林幾十年「頑固不化」,穿著中山裝,是有某種心理作用,實際上,他是把中山裝看做是剛直不阿的知識分子的象徵;時時警惕著,絕不和世俗的不良風氣同流合污。他注重的,不是衣著的華麗,而是心靈和精神境界的超升。
不僅對衣著,就是對家中的陳設,季羨林也絕對不去刻意追求現代氣息,甚至給人的印象是陳舊,簡直是沒有一點現代氣息。樸實之外,是什麼也沒有。就連老伴彭德華,在大都市裡住了多年,還是全身鄉里氣,為人也是充滿古風,以忠厚待人,人緣最好。張中行到季羨林家裡去,最感吃驚的就是室內缺乏現代氣息,陳舊。
室內也是這樣,或說更是這樣,牆,地,以及傢俱,陳設,都像是上個世紀平民之家的。惟一的不同是書太多,學校照顧,給他兩個單元,靠東一個單元裝書,總不少於三間吧,架上,案上,都滿了,只好擴張,把陽台封上,改為書庫,書架都是上觸頂棚的,我隔著玻璃向裡望望,又滿了。[《季羨林先生》,《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5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衣服之外,是陳設的樸素,而陳設之外,則是飲食的樸素了。
季羨林一日三餐,吃的全是家常飯菜,再普通不過。他從來不挑食,不吃補品,不忌口,什麼飯菜都能吃一些,他的飲食,品多類雜,吸取的東西往往注重綜合性。在大城市生活了幾十年,但他始終鍾情於少年時代的家鄉飲食習慣,綠豆小米粥,幾乎與他的中山裝一樣,也是幾十年一貫制,成為他永遠不換的美食佳餚。以至人們分不清,這到底是他長壽的良方,還是由於他一介學生的清貧?是對鄉土的眷戀,還是修身齊家的一種自我約束?[葉稚珊:《隔山拜師》,《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188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北京大學亞非研究所教授耿引曾女士,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她在上世紀70年代初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工作時被季羨林所感動的情景:
(1972年)10月20日,北京已進入深秋季節,天氣略有寒意。年過花甲的季羨林先生從燕園出發,輾轉幾趟公共汽車,按邀請時間準時抵達博物館展所。從上午九時到下午五時,中午稍作小憩,以博物館食堂提供的四隻豬肉白菜包子和一碗稀粥為食,先生以極大的興趣和熱情,瀏覽了上下兩層8千平方米的展室,邊看邊談出自己對中國通史陳列的意見。[耿引曾:《永久的芬芳》,《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106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當時季羨林還被當做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是工、軍宣隊批判的對象之一,中國歷史博物館邀請他參加通史陳列的審查,是明令讓「控制使用」的。而通史陳列新變更的內容是突出農民起義,趨炎附勢者這時是容易討好的,但季羨林又一次用自己樸厚的性格頂住了擺在自己面前的巨大誘惑,決不犧牲學術為自己撈好處,他不附和極「左」思潮,仍然承認讓步政策的重要意義,「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齊魯大地所祟尚的「大丈夫」品格在他身上有非常集中的體現。
幾十年的無數事實,告訴我們,季羨林自己粗衣淡食,生活簡樸,不注重物質享受,不追求物質利益,卻有一個極為富有的精神世界。
對於季羨林來說,不僅僅是「樸素衣裳常在眼」,也不僅僅是樸素的陳設、樸素的飲食,因為「樸素」兩字已經成為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已經滲透到他的血液中了,很容易就化為具體的行動。
熟悉季羨林的人們記得,那是北京缺水的季節,在季羨林家非常窄小的衛生間裡,增添了一隻紅色的塑料桶,桶裡裝著滿滿的顏色有些發黑的水。外人不知道這桶水有什麼用處,只是會發現有時只剩下半桶,有時候又是滿的。住在他家的親戚十分納悶,這些黑色水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後來他們才知道,因為北京缺水,季羨林就從樓前的湖中提水,用來沖洗馬桶、墩布。一個老知識分於的這種精神,讓親戚們感動不已。[季孟祥:《親情·鄉情·真情》,《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257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人們如果都有這樣的節水意識,就不會鬧水荒了。
3.「微有顛意」寄木石
出生於魯西北大平原上的季羨林,從小沒見過山,曾想像山只不過是一個個巨大無比的石頭柱子。六歲進了濟南,才見到了山,對山有了一個完整的印象。
不知怎麼一來,季羨林對山林木石有了一種特殊的愛好。這也許有點奇怪,石頭有什麼美可言,值得他這樣一個大學者去愛好呢?只要是山區,遍地是石頭,磕磕絆絆,走路都不方便,讓人厭惡猶有不及,哪裡會有什麼美感呢?
季羨林不這樣看。他認為,欣賞奇石,好像是中國特有的傳統審美情趣。南南北北,且不說那些名園,即使在最普通的花園中,都能夠找到幾塊大小不等的太湖石,甚至假山。這些石頭都能夠給花園增添情趣,增添美感,再襯托上古木、修竹、花欄、草坪、曲水、清池、台榭、畫廊等等,使整個花園成為一個審美的整體。錯綜與和諧統一,幽深與明朗並存,充分發揮出東方花園的魅力。他自己所住的朗潤園,是明清名園燕園的一部分。燕園中就有多處怪石古石,據說都是明末朱萬鍾花費驚人巨資,從南方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