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83章 燕園春秋(三) (7)
    石頭之受人青睞,是因其奇而美,奇而美在四個字:透、漏、秀、皺,最忌平板,玲瓏剔透,才顯現奇美。

    季羨林不光喜歡大奇石,小石頭他也同樣有激情,甚至很內行。如他在濟南高中教學的時候,在山水溝無意用低價買到一塊壽山石中的精品田黃。如雨花石,產在南京,但大名垂宇宙,卻由來久矣。他從報刊上讀到一則關於雨花石的報道,說有一塊石頭上有一幅觀音菩薩的像,宛然如書上畫的,或廟中塑的,形態畢具,絲毫不爽。還有一石,花紋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也是形象生動,不容同任何人、神、鬼、怪混淆。這些都是鬼斧神工,本色天成,非人力之所能為。

    他還喜歡用小山小石組成的盆景,一座只有幾寸至多一尺來高的石頭山,再陪襯上幾棵極為矮小卻具有參天之勢的樹,望之就如泰岳,巍峨崇峻,咫尺千里,真的是「一覽眾山小」了。

    因此,對奇特的石頭,不管大塊與小塊,他都情有獨鍾,成為他的審美情趣。在眼下,文化一詞極為流行,什麼東西都是文化,什麼茶文化、酒文化,甚至連鹽和煤都成了文化,乾脆來一個石文化,恐怕也是無可厚非的。

    季羨林認識一位原南京東方語專的畢業生周鎮榮先生,引以為北大校友。1993年10月,在昆明參加紀念鄭和的國際學術討論會,周鎮榮贈送給他一塊奇石,讓他分享了奇石之美。1994年,季羨林在曼谷又參觀周鎮榮先生創建的奇石館,更讓他大吃一驚。

    五光十色,五顏六色,五彩繽紛,五花八門,大大小小,方方圓圓,長長短短,粗粗細細,我搜索枯腸,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帶數目字的俗語都搜集到一起;又到我能記憶的舊詩詞中去搜尋描寫石頭花紋的清詞麗句。把這一切都堆集在一起,也無法描繪我的印象於萬一。在這裡,語言文字都沒用了,剩下的只有心靈和眼睛。我只好學一學古代的禪師,不立文字,明心見性。想立也立不起來了。到了主人讓我寫字留念的時候,我提筆寫了「琳琅滿目,巧奪天工」,是用極其拙劣的書法,寫出了極其拙劣的思想。晉人比我聰明,到了此時,他們只連聲高呼:「奈何!奈何!」我卻無法學習,我要是這樣高呼,大家一定會認為我神經出了毛病。[《奇石館》,《懷舊集》第184—18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還聽周鎮榮講自己搜尋石頭的故事,覺得非常有趣。周先生不論走到什麼地方,一聽到有奇石,便把一切都放下,不吃、不喝、不停、不睡,不管黑天白日,不管颳風下雨,不避危險,不顧困難,非把石頭弄到手不可。「精誠所加,金石為開」的古話,在周先生身上得到了證明。宋代大書法家米芾酷愛石頭,有「米顛拜石」的傳說。季羨林覺得周鎮榮之顛,也不在米芾之下。

    後來,季羨林在《中國醫藥報》上讀到一篇講著名美學家王朝聞先生酷愛石頭的文章《石頭情結》,感歎王先生到耄耋之年形成石頭情結,一旦形成,遂一發而不能遏止,愛石頭也到了顛的程度。從此他稱朝聞老為北顛,稱周鎮榮為南顛,南北二顛,頑石之友,在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中,他認為有這樣的顛,是極為難見的。究其原因,他認為顛石、顛木,要比顛名、顛利高明不知多少倍。他在給劉夢溪的一封信中說:

    一個人「顛」石或者「顛」木,並不容易。那些顛名顛利的人,至死也難以理解。這個境界他們永遠達不到的。我微有顛意,只是忙於其他事務,至今也還沒有成什麼氣候。[劉夢溪:《季先生教我感受學問》,《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131—132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微有顛意」寄木石,連及花草,成為他超越名利羈絆而進入人生化境的一部分。

    他住的13公寓樓前,有後湖的一泓水,有一年他去杭州開會,一個朋友贈送給他一包洪湖蓮子,他十分珍愛,回到北京後,親手撒在池塘裡,第一年,沒有動靜,到第二年,水面平平,還是沒有一點跡象。到第三年5月,只見一片片的小綠葉露出水面。幾年過去,半個池塘都長滿了,滿眼翠綠的是蓮葉,含苞欲放、縱情綻開的是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潔之態,周敦頤的《愛蓮說》已有淋漓盡致的描繪: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以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然而,季羨林不僅僅是愛蓮,他本身就體現了荷花的那種高潔品性。週一良先生為這片荷花取名為「季荷」,可謂知底之人。

    所有路過這一片荷塘的人,都會對滿塘的荷花注目欣賞,透過「映日荷花別樣紅」和「荷香風送遠」的意境,似乎可以看到置身陋室的季羨林,臨窗揮筆,出神入化,與大自然已完全融匯為一,紅綠相映之中,遐思頻至,「天人合一」的境界全出,於是在他筆下,一篇篇妙文佳作便呼之而出了。

    4.守時的「老農」性格

    春種,夏長,秋收,冬藏,不違農時,是每個農民都清清楚楚的。一年裡邊的二十四個節氣,幾乎全與農時有關,這也是人人都清清楚楚的。

    像老農的季羨林,真像老農那樣遵守時間。

    每天清晨四點,他便準時開始工作,就像春、夏、秋、冬四季準時來到一樣。不論颳風,下雨,天晴,天陰,他從來都是如此,如同時鐘,應該說同標準的北京時間的時鐘一樣準確無誤,幾十年沒有變化,幾十年沒有一次例外,這是不到一定造化之境的人萬萬做不到的。

    然而這僅是他守時的一個方面。

    那是一個下著鵝毛大雪的清晨,他在家中工作了三個多小時之後,頂風冒雪,踏雪近一公里,從朗潤園趕往北京大學圖書館善本書庫去看書,他本人並沒有覺得是頂風冒雪趕來,準時在開館之時進了圖書館的特殊感覺,可圖書館工作人員卻都感到十分吃驚,紛紛讚歎他的毅力、勇氣和像鐘錶一樣準時的精神。[劉烜:《季羨林先生領獎記》,《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121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那是一次約會。童慶炳先生主編的「心理美學叢書」鑒定會和小型學術討論會請季羨林參加,約好早晨八點半到他家去接。時值寒冬,約請的人特意囑他在家裡等,千萬不用出門。可等接的人準時到達朗潤園13號時,季羨林已經站在門口等候了。

    那是一次講座,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主持的「華夏審美風尚的演變」課題組請季羨林作講座,在東方學系會議室,時間是上午九點。等聽講座的人三三兩兩到達會議室時,季羨林已坐在那裡等候了。[陶東風:《記我與季羨林先生的九次交往》,《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239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那是1990年5月的一天,北京大學學生會在電教中心組織一個講座,請季羨林談談自己的治學經歷。那天,他本來有另一個比較重要的應酬,但聽說是學生請他,便放棄了那個應酬,和學生談談天。到了開講的時間,季羨林還沒有到,與會的人感到有點奇怪,派人出去看,原來是會議組織者一時疏忽,忘了告訴他開會的教室,發現老人正在挨個教室打聽會場在什麼地方。本來是會議組織者的責任,可季羨林卻毫不介意地說,青年人辦事,不能要求他們件件辦得十全十美,何況還是自己沒有找到地方,才耽擱了一會兒。[朱厭之:《無私的關懷》,《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230—231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

    更令人肅然起敬的,是1995年夏天,中法比較文化研究會邀請季羨林參加建會五週年的紀念活動。到了開會的那天,他照例是四點起床,伏案工作了三個小時之後,要到對面那一套房間裡去吃早餐,可巧家人不在,又從外面把門反鎖上了,自己打不開門。他轉來轉去沒有辦法,又不願意麻煩別人,他竟然打開窗戶,縱身從一點七五米高的窗台上跳了下去。他已八十四歲,結果是扭傷了腳。當時,過路的人都關心地問長問短,鄰居們也聞訊趕來,問摔傷了沒有。季羨林風趣地說:「從上面看並不高,跳下來往上看還真不矮。沒有傷著,就是腳跟有點疼。」「這對我的身體是一次考驗,證明我的骨頭和五臟六腑還結實。」[張學書:《三十三年好鄰居》,《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李羨林》第44—45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當他在樂黛雲教授和助手李錚先生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出現在會場上時,與會代表都感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第二天,他應邀又要去郊區參加一個活動,別人都勸他不必去了,他堅持要去,說:「和人家定好的事,不要失信。」最後,他不但忍著腳疼去了,還一拐一拐地跟著走了五六里路。過了幾天,閒散下來,到醫院拍X光片,發現他的腳後跟骨頭摔裂了一條縫。[張學書:《三十三年好鄰居》,《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李羨林》第44—45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就是這樣一個守時、守信的人。

    5.一把紅棗勾起的鄉情

    季羨林對自己的故鄉魯西北大平原一往情深,他雖然在那裡僅住了六年,但對那裡的一草一木,一池一塘,一鄉一邑,一村一戶,都充滿了無限的眷戀,一件細小的事,總難免勾起他的思鄉情結。

    1992年秋天,季羨林大伯父家的直系孫子季孟祥,從故鄉臨清到北京去看望他。論輩分,季孟祥該叫季羨林為曾祖父。孟祥是他在故鄉孫子輩的人中最喜歡、也最親近的一個。這一年,孟祥從故鄉帶了些新鮮的紅棗給曾祖父。孟祥沒想到,這一把紅棗竟勾起了季羨林濃濃的思鄉之情。

    那一天,孟祥到季羨林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了。全家人已經吃過了晚飯,季羨林看到盂祥到來,顯得非常高興,老伴忙操持著給他做飯,飯好後,又拿出雞塊、麵包、饅頭,切開一大塊月餅,為遠道來的孫子擺了一大堆。一聽說孟樣從家鄉帶來了紅棗,季羨林精神為之一振,立刻拿起一顆,放到嘴裡,一邊吃一邊說:「幾十年沒吃了。家鄉的紅棗又脆又甜,很好吃。」

    季羨林吃著棗,想起了家鄉的一件件往事。他忘不了,叔父和父親到村南人家的棗林裡撿掉在地上的干棗吃;他也忘不了,家鄉的一種特產叫「熏棗」,每當紅棗收穫的季節,臨時搭建起的熏棗加工棚,總是白煙繚繞,香飄十里;想著想著,他好像又回到了那闊別幾十年的故鄉。雖然小時候過的都是窮日子,但那畢竟是自己的故鄉呵。

    故鄉里的小夥伴,啞巴小當了山大王,被殺掉了。還有個楊狗,季羨林總是掛念著他,還讓人捎一些錢給他。當楊狗老人接到當了名教授的小夥伴捎的錢時,激動得兩手都有些發抖。

    故鄉里熟悉的小夥伴是啞巴小和楊狗,但季羨林惦記的絕不是僅他倆人,而是整個官莊,整個臨清,整個聊城,整個山東。

    季羨林十分清楚,故鄉要真正發展,必須注重教育。教育必須從娃娃抓起,所以,他幾十年來經常給官莊小學郵寄圖書,有時幾十本,有時一二百本。

    官莊小學的老師,每當收到季羨林郵寄來的圖書,總要小心翼翼地打開郵寄的箱子,每個學生發給一本,學生們把自己得到的看完了,再互相交換著看。

    這些圖書都是孩子們非常喜歡看的,連環畫,故事書,體裁多種多樣。一本本畫書,一個個故事,使孩子們知道了很多很多從未聽到過的事情。有些最精彩的故事,老師還能選出來在全班講。當教師給孩子們講高玉寶的故事時,教師講得動情,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孩子們聽得入神,腮幫兩邊,淚珠晶瑩。

    孩子們難以理解,一個大教授寄來的書,怎麼就那麼適合他們的口味?後來,孩子們才知道,原來是季羨林只要聽說有新圖書出版,總要自己帶上十幾歲的孫子、孫女和外孫,一起到書店精心挑選,幾個孩子是他的參謀。季羨林體察孩子,心細如此。

    1992年,季羨林從弟子段晴那裡得知,一位德國朋友準備捐資幫助一所中國小學校,季羨林希望爭取捐給官莊小學,季羨林四處活動,德國人終於被季羨林深厚的桑梓之情所感動,欣然同意。官莊小學得到德國友人的資助,季羨林一再叮囑:這些錢一定要用在刀刃上,讓官莊小學多出人才,好為國家多作貢獻。

    1994年,季羨林獲得北京大學特別貢獻獎。那時,老伴生病住院已經數月,正需要用錢,獎金的數目也還不清楚,但季羨林準備捐給官莊小學一萬元,用來發展教育事業。後來官莊小學用這筆錢設立了獎學金,用以鼓勵村裡的孩子們好好學習,季羨林對此很滿意,說:這辦法挺好;還說:一方面要鼓勵孩子們好好學習,爭取多出人才,同時也要注意調動教師積極性,只有教師認真教,學生才能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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