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81章 燕園春秋(三) (5)
    除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以外,季羨林認為,古今中外一些所謂唯心主義哲學家的著作,他們的思維方式和推理方式,也要認真學習。他的想法是:百分之百的唯物主義哲學家和百分之百的唯心主義哲學家,都是沒有的,這就如真空一樣,絕對的真空在地球上是沒有的。中國古話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是這個意思。因此,所謂唯心主義哲學家也有不少東西值得我們學習,千萬不要像過去那樣,把十分複雜的認識問題簡單化和教條化,把唯心主義的標籤一貼,就「奧伏赫變」。[《季羨林自傳》,《文獻》1989年第2期。]

    科學研究的方法很多,季羨林因為最喜歡考證,所以他特別欣賞和服膺胡適先生提出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認為它是不刊之論,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指導方針。古今中外,無論是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概莫能外。

    胡適先生的這兩句話,已經被批了很長時間,尤其在教條主義猖獗、形而上學飛揚跋扈的時期內,人們都談虎色變,不敢再提。對此,季羨林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哪一個學者,不管是自然科學家,還是社會科學家,能夠離開假設與求證呢?季羨林論述說:

    在開始進行一個課題的研究時,你對於這個課題總會有些想法吧,這些想法就是假設。哪裡能一點想法都沒有而進行一個課題的研究呢?為什麼要「大膽」?意思就是說,不要受舊有的看法或者甚至結論的束縛,敢於突破,敢於標新立異,敢於發揮自己的幻想力或者甚至胡想力,提出以前從沒有人提過或者敢於提出的假設。不然,如果一開始就謹小慎微,一大堆清規戒律,滿腦袋緊箍,一點幻想力都沒有,這絕對不會產生出什麼好結果的。哥白尼經過細緻觀測,覺得有許多現象是太陽繞地球旋轉說解釋不了的,於是假設了日中心說。這真是石破天驚的假設,大膽的假設。沒有這個膽量,太陽恐怕還要繞地球運轉若干年。沒有大膽的假設,世界學術史陳陳相因,能有什麼進步呢?

    但是,光有假設還不夠,還要小心求證。因為:

    有了假設,不等於就有了結論。假設只能指導你去探討,去鑽研。所有的假設,提出來以後,都要根據資料提供的情況,根據科學實驗提供的情況來加以檢驗。有的假設要逐步修正,使之更加完善。客觀材料證實了多少,你就要在假設中肯定多少。哪些地方同客觀材料相違,或者不太符合,你就要在假設中加以修正。這樣可能反覆多次,十次,百次,幾百次;假設也要修正十次,百次,幾百次,最後把假設變成結論。有的假設經不住客觀材料的考驗,甚至必須完全揚棄,重新再立假設,重新再受客觀材料的考驗。凡是搞點科學研究的人,都能瞭解其中的味道,或甘或苦,沒有定準兒。這就叫做小心的求證。[《季羨林學術論著自選集·自序》第7—8頁,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91年。]

    對於「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季羨林提出要反對兩個傾向。

    一是絕對不能遷就自己假設的結論。

    有人往往會靈機一動,提出了一個假說,自己認為是神來之筆,靈感的火花,於是極端欣賞,極端自我麻醉。但是後來客觀材料,包括實驗結果,都證明這個假設不能成立,在這個關鍵時刻,有良心的科學家應毅然放棄自己的假設,另覓途徑,另立新說。但是個別人卻覺得自己的假設美妙絕倫,丟掉了萬分可惜,於是不惜歪曲材料,只選一些於假設有利的材料,堆累在一起,以遷就自己假設的錯誤結論。季羨林認為這類人是學術騙子,絕對不足取。

    二是防止以論代史。有些學者先有了結論,然後再搜集材料,來證實結論。有人研究中國農民戰爭問題,從什麼人的著作裡找到了農民戰爭解放生產力的結論,於是在搜集材料時,有利於這一結論的就收,相違的則視而不見。有時甚至不惜加以歪曲,爬羅剔抉,刮垢磨光,最後磨出一個農民戰爭解放生產力的結論,而讓步政策,則是「修正主義」。他們的「求證」,是戴著有色眼鏡去衡量一切,談不到小心不小心。他們的結論是先驗的真理,不許懷疑,只准闡釋,他們是在為聖人立言,為經典作注。[《季羨林學術論著自選集·自序》第8—9頁,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91年。]這樣的態度同樣不足取。

    在這樣的基礎上,季羨林自己的科學研究,形成了這樣一種風格:學術文章不管是看來多麼膚淺,但總想在裡面提出哪怕是小小的一點新看法。要提出新看法,就必須先有新假設。假設並不是結論,不管它多麼新,在證實之前,都不能算數。所以,他經常被迫修改自己的假設,個別時候甚至被迫完全放棄。有的假設,他最初認為是神來之筆,美妙絕倫,而一旦證實它站不住腳,必須丟棄之時,往往也引起他內心激烈的波動,最終他還是決定忍痛拋棄。季羨林大體上就是這樣做的,鸚鵡學舌,非他所能;陳陳相因,非他所願。他從來不標榜自己的新看法都是真理,他認為,一部人類的學術史證明:學術一定要隨時代的前進而前進,將來有新材料發現,或找到觀察問題的新角度,自己的看法或者結論也勢必要加以修改,這是必然的。

    5.資料的搜集

    季羨林的學術研究,偏重於考據,他因此而特別注重搜集資料的問題。

    季羨林認為,進行科學研究,必須搜集資料,這是不易之理。但是搜集資料因人而異,並沒有什麼一定之規。

    最常見的搜集資料的辦法,是使用卡片,把自己認為有用的資料抄在上面,然後分門別類,加以排比。

    但這並不是惟一的辦法。

    比方說,季羨林的恩師陳寅恪先生就不用這樣的辦法。他採取的是「眉批法」,把有關的資料,用眉批的辦法,今天寫上一點,明天寫上一點,積之既久,資料多到能夠寫上一篇了,就從眉批移到稿紙上,形成了一篇完整的文章。他對《高僧傳·鳩摩羅什傳》的眉批,比原文要多出好幾倍,這是非常典型的例子。

    季羨林自己進行學術研究,既很少寫卡片,也從來不用眉批,而是用比較大張的紙,把材料寫上。有時候,隨便看書,會忽然發現有用的材料,他就往往順手拿一些手邊能拿到的東西,比如開會通知、請柬、信封、小紙片之類,把材料寫上,然後分類保存。季羨林注意到,別人也有這樣做的,如著名歷史學家向達先生,有時就把材料寫在香煙盒上。

    季羨林認為,用比較大張的紙,有一個好處,能把有關的材料都寫在上面,因此約略等於陳寅恪先生的眉批。而卡片面積太小,要做到這一地步是辦不到的。

    季羨林在抄好材料後,十分認真細心地加以保存,常分門別類裝入紙夾或紙袋。不然,如果一時粗心大意,丟上張把小紙條,而上面記的又可能是至關重要的材料,所以就會由於它的丟失而影響整篇文章的質量,這就不得不黽勉從事。

    搜集資料時,季羨林十分注意資料要鉅細無遺,他甚至於有竭澤而漁的精神。但他也十分清楚,資料要搜集到百分之百完整的程度,那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他隨時警惕,提醒自己,絕不能隨便搜集到一點資料就動手寫長篇論文。因為這樣寫成的學術文章,結論之不可靠是顯而易見的。

    與搜集材料有緊密聯繫的一個問題是:要注意文獻目錄,季羨林對此予以嚴格關注。他認為,只要與自己要寫的文章有關的論著的目錄,都必須清楚。否則,前人或別人已經有了結論了,你還在賣勁地論證,豈不是貽笑大方,對此是不可不慎的。

    對材料的重要性,季羨林常說,嚴格講起來,天下沒有無用的材料,問題是對誰來說,在什麼時候說。就是對同一個人,也還有個時機問題。

    經過幾十年的科學研究,季羨林得到這樣一個經驗:只要是自已腦海裡有某一個問題,一切資料,書本上的、考古發掘的、社會調查的等等,都能對自己有用。搜集這樣的資料,季羨林從來不感到有什麼困難,有時候資料簡直是自己躍入眼中,比方說,他寫作《中華蔗糖史》翻閱《四庫全書》,經常是超越了一目十行的極限,而是一目一頁,翻著《四庫全書》,「糖」字、「蔗」字以及與它們有關的字眼,都自動地往他眼裡跳。反之,如果自己腦海裡沒有這個問題,那麼所有這樣的資料,對自己可能都是無用的。然而,一個人腦海裡思考什麼問題,什麼時候思考什麼問題,有時候誰也掌握不了。一個人一生中不知要思考多少問題,當一個人思考甲問題時,乙問題的資料對這個人沒有用。可是說不定什麼時候,這個人又會思考起乙問題來,就可能回憶起自己以前看書時,碰到過這方面的資料,而這時再想去查找,可就「雲深不知處」了。類似這樣的經驗,季羨林自己也碰到過不少次,而且知道別的人也有相同的經驗,所以,他毫無保留地告誡學術研究者:

    最好腦海裡思考問題,不要單打一,同時多思考幾個,而且要念念不忘,永遠不讓自己的腦子停擺,永遠在思索著什麼。這樣一來,你搜集面就會大得多,漏網之魚也就少得多。材料當然也就積累得多,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一旦用起來,你就左右逢源了。[《季羨林自傳》,《文獻》1989年第4期。]

    季羨林幾十年從事筆耕,從中,他既有快樂,也有苦惱,既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他把自己的治學經驗,幾乎和盤托出了。

    三、像老農而非老農

    1.樸厚的「土包子」

    不管是圈裡人,還是圈外人,抑或是季羨林本人,都不否認季羨林的「土氣」。

    在中國人的詞典裡,「土」字的含義簡直多極了,土包子、土氣、土人、土著、土專家、土話、土儀、土產、土貨、土皇帝……這些詞,雖然沒有太多的貶意,但也沒有太多的褒意。

    早在上世紀40年代,季羨林從德國回國到北大任職伊始,沈從文先生請他吃飯,他看到沈先生用牙齒把捆東西的麻繩咬斷,從這一有點粗勁,有點蠻勁,有點野勁,有點土勁,並不高雅、並不優美的小小舉動中,他看到的是沈先生的個性。這種個性在達官貴人和「高等華人」眼中,自然是非常可鄙、非常可笑的,但季羨林卻正欣賞這種勁頭,而且把自己也看做是這樣一個「土包子」,但是這樣的「土包子」同那些只會吃西餐、穿西裝、半句洋話也不會講,而偏又自認為是「洋包子」的人比起來,絲毫也不比他們低一等。[《悼念沈從文先生》,《季羨林小品》第271貞,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從那時起到現在,五十多年過去了,季羨林始終以這樣的「土包子」自居,且以此為自豪。

    從季羨林這樣的「土包子」身上透露出來的個性,是他的「樸厚」。

    這一點,曾經在朗潤園住過一段時間的著名學者、原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張中行先生,有著切身的感受。

    20世紀80年代初期,不知道是由誰介紹,張中行和這位早已聞名的知名學者,在他的家門口成為相識。在這次結識之前,張中行聽到的有關季羨林的見聞,用評論性的話總而言之,不過兩個字,就是「樸厚」。這次晤面之後,張中行對他樸厚的印象,就更為深刻了。

    張中行有清晨散步的習慣,而散步的路線,有時就是後湖邊上的幽境,要從季羨林住的13公寓前邊走過。這時,季羨林在工作一段之後,往往也要到門口站一站,稍事休息。張中行路過時,如果正好趕上他在家門口,就打個招呼,或者說上幾句閒話。

    打招呼用和尚的合十禮,也許因為,都覺得對方同佛學有些關係。閒話也是走熟路。消極的是不沾學問的邊,原因,我想少一半是研究的那些太專,說,怕聽者不懂,至少是沒興趣;多一半仍是來於樸厚,講學問,掉書袋,有炫學之嫌,不願意。再說積極一面,談的話題經常是貓。[張中行:《季羨林先生》,《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5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張中行感受到的,就是這難得的樸厚:從來也不會炫耀自己的樸厚。

    是的,不炫耀本身就是樸厚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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