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與此同時,季羨林的行政工作和社會工作也越來越多,究竟有多少個兼職,包括掛名的在內,他自己已經弄不清楚。有人大致給他算了一下,大概當時已有五十多個。加之這時他給自己規定的科研項目也越來越多,範圍越來越廣。同他在一起工作過二三十年的一些熟人,看到他的一些科研選題,都有些吃驚,感到莫名其妙。
會也越來越多,以至五花八門,不計其數。有一次,他的老友詩人馮至先生,套用了李後主的詞,隨口吟出了「春花秋月何時了,開會知多少?」季羨林聽後,捧腹大笑,感到實獲己心![《詩人兼學者的馮至(君培)先生》,《懷舊集》第10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季羨林焚膏繼晷,兀兀窮年,一點也沒有放鬆《羅摩衍那》的翻譯工作。從1973年到1983年2月,歷十年風雨,嘔十載心血,這一部長達兩萬頌、譯文達九萬行、五千餘頁的皇皇巨著,終於全部譯完,大功告成了。
在《羅摩衍那》全書最後的《譯後記》中,季羨林寫下了他十年來的甘苦:
在過去十年中,我是既有痛苦,又有快樂;既有險阻,又有順利;既有內心的波動,又有外來的鼓勵。何況,我翻譯這一部巨著,並不是單打一。幾十年來的環境,使我養成一個同時搞幾種科研和翻譯工作的習慣。讓我單打一,或者單打一二,或者給我一間清靜的屋子關起門來翻譯或寫作,我會感到非常彆扭,什麼東西也寫不出。在翻譯《羅摩衍那》時,也是這樣。除了這件事以外,我還有許多別的工作,特別是在後期,更是這樣,並且還有許多開不完的會加入進來。這一些繁雜的工作,實際上起了很好的調劑作用。幹一件工作疲倦了,就換一件,這就等於休息。打一個比方說,換一件工作,就好像是把腦筋這一把刀子重磨一次,一磨就鋒利。再換回來,等於又磨了一次,仍然是一磨就鋒利。《羅摩衍那》我就是用這種翻來覆去地磨過的刀子翻譯完的。[《季羨林自傳》第255—256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
就在翻譯工作的後期,季羨林開始改變對「文化大革命」的認識。起初,他確實擁護這場「革命」,甚至在被打倒、被關進「牛棚」之後,也沒有改變,對它毫無正確的認識。進入翻譯後期,他才逐漸認識到這場「革命」,也是一件邪惡的東西,同《羅摩衍那》中的十頭魔王的所作所為是同屬一個範疇的,二者在最後都失敗了。而主人公羅摩,是一個理想人物,他經受了無數的挫折與磨難,最終勝利了,享受到與愛妻團聚的幸福。
羅摩的幸福本來與季羨林風馬牛不相及,但他自己覺得頗有相通之處。羅摩的勝利,不僅不時地帶給他一些安慰,給他這極為枯燥的工作增添了生氣,而且也給他的內心灌注了活力,增加了與困難作鬥爭的勇氣。從中他享受到了人間的幸福,精神上也似乎得到昇華。
他興奮地寫道:
總而言之,時間經過了十年,我聽過三千多次晨雞的鳴聲,把眼睛熬紅過無數次,經過了多次心情的波動,終於把這書譯完了。我一方面滿意,滿意這件艱巨工作的完成。另一方面又不滿意,不滿意自己工作的成果。古人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蘇東坡有句著名的詩:「春江水暖鴨先知。」我的譯文也如春水,我這一隻春水中的鴨,是非常明白水的冷暖的,我覺得,我始終沒有能夠找到一個比較理想的翻譯外國史詩的中國詩體。從我的能力來說,目前也就只能這樣子了。知我罪我,自有解人。後來居上,古今通例。要想真正解決這個問題,還有待於來者。我也並不是說,我做這件工作,一無是處。不管怎樣,我畢竟把這一部名著譯出來了。這會幫助中國讀者更深入地瞭解印度文化,這也會大大地增強中印兩國人民的傳統友誼。如果我這想法不錯的話,我不更應該感到幸福嗎?[《季羨林自傳》第257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
再進一步,季羨林覺得自己所感受的一切,是有代表性的,有典型意義的。從茫然、木然、精神空虛,到毅然、決然、精神煥發,這是他走過的路,但是這一過程,對於大多數老知識分子來說,又是一條必由之路。他作為一面鏡子,正反映出解放後老知識分子的內心變化,反映出今天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的正確與英明。他知道,他這面鏡子本身,並不是一面非常光亮美妙的鏡子,其中照見的東西有美,也有丑,也有善,也有惡。畢竟它是一面鏡子,用它既可照出自己的影子,也可以照出其他老知識分子的影子。顧炎武有兩句詩:
蒼龍日暮還行雨,
老樹春深更著花。
他不敢自比蒼龍,自比老樹,也許可以,他還是想再行一點雨,再著一點花的。想到這裡,他更意識到了時間的重要:
我現在恨不能每天有48小時,好來進行預期要做的工作。那當然是不可能的。每人每天只能有24小時,誰也多不了一分半秒,關鍵在於如何使用這24小時。我現在就不敢放鬆一分一秒。如果稍有放鬆,靜夜自思就感到十分痛苦,好像犯了什麼罪,好像在慢性自殺。[《羅摩衍那全書譯後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
3.科研的最佳時段
季羨林自己說過多次,他有一個壞(好?)習慣,喜歡同時進行多項工作。幹一件事累了,立刻換一件,這樣一來,腦筋就像是新磨的利刃一樣鋒利無比,用它思考問題,便時有夢筆生花之感,奇妙不可思議。
比方說,他在進行一項大工作的同時,在大工作、大項目的縫隙裡,觸景生情,靈機一動,寫出一些較短的論文。這樣的「靈機」是他自己也無法掌握的,有時簡直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樣的「靈機」往往是計劃外,屬於「編外」項目。[《新年展望》,《季羨林小品》第308—309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而對計劃內的大項目,季羨林往往也安排一段比較集中的時間。
在一天裡,季羨林進行科學研究最佳的時段,是早晨四點到七點多這三個多小時裡。
清晨四點,朗潤園裡一片寂靜,季羨林書房裡的燈亮了。他準時地坐在一張簡陋的寫字檯前。
四周是漆黑的,沒有亮光,沒有聲響。偶爾風吹動著窗外的梧桐葉,發出一點聲響。時間在不知不覺地過去。坐在桌前的季羨林,時而凝思,時而疾書。
一抬頭,眼前一片金光:朝陽正跳躍在書架頂上玻璃盒內的日本玩偶籐娘身上。她一身和服,花團錦簇,手裡拿著淡紫色的籐蘿花,渾身上下熠熠發光,而且閃灼不定。
他開始工作的時候,窗外還是一片暗夜。不知怎樣一來,不知不覺之中暗夜已逝,旭日東昇。季羨林在詫異,這陽光是從哪裡流進來的呢?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枝葉繁茂,彷彿張開了一張綠色的網。他從搬進朗潤園,這棵梧桐樹就在這裡了,但那麼多年,他竟沒有留意,這棵梧桐樹屬於什麼品種。為此,他可以原諒自己,既然不是植物學家,那就不必苛求了。
再遠一點,在後湖邊上,是成排的垂柳。梧桐、垂柳,所有這一切都不利於陽光的穿透,然而陽光確實流進來了,就流在籐娘身上。這個玩偶籐娘,是日本朋友室伏佑厚先生和室伏千津子夫人送給他的禮物。那是他1980年第一次應邀訪問日本時的事。
轉瞬間,陽光忽然不見了,真是白馬過隙,籐娘身上,已是一片陰影。窗外,透過梧桐和垂柳的縫隙,能看到一塊塊藍色的天空。成群的鴿子,就在後湖上面的天空盤旋著,飛翔著,飛過的影子不時地在蔚藍上面劃上一道道弧線。鴿子的影子投到後湖水面,清晰可見,好像比天空裡的真鴿子更富有神韻,宛如鏡花水月一般。
朝陽又升高了一些,透過濃密的枝葉,一直照到坐在書桌前的季羨林頭上。他不禁心中一動,覺得陽光好像是有生命的東西,它啟迪著什麼,暗示著什麼。他忽然間想到印度大詩人泰戈爾,每天早晨就是對著初升的朝陽,靜坐、冥思、默想,幻想著與天地同體,與宇宙合一。想到這裡,他聯繫到自己,竟然沒有這樣的福分,從來沒有達到過這樣的境界。但雖不能至,心卻嚮往之,於是他也感到太陽的威力,心中思緒翻騰,彷彿自己也有了一種神力,能洞察三界,透視萬有了。
稍事休息,季羨林想緩和一下工作了一陣子的緊張的神經,心中有了餘裕,能夠抬起頭來,向四周,特別是窗外觀察一下。
窗外風光如舊,但是四季不同: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情趣各異,動人則一。現在正是夏季,濃綠撲人眉字,鴿影在天,湖光如鏡。多少年來,當然都是這個樣子。為什麼過去我竟視而不見呢?今天籐娘身上一點閃光,彷彿照透了我的心,讓我抬起頭來,以嶄新的眼光,來衡量一切,眼前的東西既熟悉,又陌生,我彷彿搬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把我好奇的童心一下子都引逗起來了。我注視著籐娘,我的心卻飛越茫茫大海,飛到了日本,懷念起贈送給我籐娘的室伏千津子夫人和室伏佑厚先生一家來。真摯的友情溫暖著我的心……[《晨趣》,《季羨林小品》第265—266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他又掃視到窗外,太陽升得更高。梧桐樹橢圓的大葉,和垂柳尖長的細葉,交織在一起,橢圓與細長居然也相映成趣,大葉與細葉也和諧如一。遠處,是未名湖畔的塔影,屹立不動。天空裡,鴿影仍在晃動,仍然在劃著或長或短,或遠或近的弧線。
室內的近處,窗台上擺著幾盆君子蘭,雖然是極為普通極為普通的青磚色的土瓦盆,但那深綠肥大的葉子,卻依然給他增添著綠色生命的神奇力量。
看著這一切,季羨林怡然自得,其樂陶陶。他感到,大地竟是如此可愛,人生竟是如此美好,受這種氣氛的感染,他真有點不知老之已至了。甚至有了一點靈感,信口念出兩句自己並不覺得是詩的「詩」來:
此身合是詩人未?
鴿影湖光八月明。[《晨趣》,《季羨林小品》第266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有了詩人的雅興,好像自己也是一位詩人了。
就這樣,季羨林在緊張工作之餘,調整了神經,得到了休息,又開始了每天清晨第二階段的緊張工作。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每天清晨這3個多小時,成為季羨林進行學術研究的最佳時段。
4.科學研究的理論和方法
季羨林從年輕時就發表學術論文,多為考證性的,直到現在,他的學術論文仍多是考證性的。他的學術論文的寫作,解放前並沒有系統的理論作指導。解放後,他系統地學習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理論,形成了自己的理論觀。
季羨林認為,現在一講理論,人們往往想到馬克思主義。這樣想,不能說不正確。但是,必須注意兩點:一是馬克思主義隨時代而發展,決非僵化不變的教條,二是不要把馬克思主義說得太神妙,令人望而生畏,對馬克思主義可以批評,也可以反駁。
在他看來,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就是唯物主義和辯證法。而唯物主義的本質就是實事求是,把黃的說成是黃的,是唯物主義,把黃的說成是黑的,是唯心主義,事情就是如此簡單明瞭。他不喜歡抽像的理論之爭,因為理論之爭的結果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個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矛盾,矛盾了幾千年,到現在還沒有哪一個理論家真正說透。他對此的看法是:
以我的愚見,絕對純之又純的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都是沒有的。說一部哲學史就是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鬥爭史,顯然也與歷史事實不完全符合。特別是最近幾十年以來,有一些理論家,或者滿篇教條,或者以行政命令代替說理,或者視理論如兒戲,今天這樣說,明天那樣說,最終讓讀者如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反正社會科學的理論不像自然科學的實驗那樣,亂說不能立即受到懲罰。搞自然科學,你如果瞎鼓搗,眼前就會自食其果,受到懲罰。社會科學理論說錯了,第二天一改,臉也用不著紅一紅。因此,我對於理論有點敬鬼神而遠之。這類的文章,我寫不出,別人寫的我也不大敢看。我對理論的偏見越來越深。我安於自己對此道不擅長,也不求上進。[《季羨林學術論著自選集·自序》第3—4頁,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91年。]
他覺得,讓他五體投地佩服的,是馬克思主義唯物主義的根本理論,因為它完全反映了客觀現實,包括了歷史、人類社會和自然界,所以最為實事求是。即使馬克思主義仍然要不斷發展,但是迄今它發展達到的水平,業已足讓他心服口服。
至於辯證法,也可以作如是觀。他認為,看問題不要孤立,不要僵死,要注意多方面的聯繫,在事物運動中把握規律。他覺得,自己的這種理解,也許是幼兒園的水平,但也許它更接近事實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