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節,季羨林總是一大早就給鄰居們拜年,個別時候鄰居們如果先到他家拜了年,他都要想辦法找時間回拜,他信守的原則是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季羨林由於待人誠懇,與人交往從不失禮,從而贏得了鄰居和其他與他交往的人的交口稱譽。[張學書:《三十三年好鄰居》,《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45—46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6.原則面前人人平等
和普通人交往,季羨林從來沒有失禮的時候。但是,與親朋好友交往,季羨林難免就有例外了。
這源於他對擺官架子的人的厭惡,更源於他對那些濫用手中權力的人的厭惡。當有親朋好友想利用他手中的權力時,他遵守的原則是:原則面前人人平等,能幫上忙的盡量幫忙,幫不上忙的,就不怕得罪人,決不會拿原則做交易。
在這方面,有兩個例子具有典型意義。
臧克家是季羨林從上世紀40年代就有密切交往的最好朋友之一。臧先生與夫人鄭曼有一小女,名蘇伊。1980年代初,季羨林在副校長任上。蘇伊因不習慣工廠車間的噪音,進廠半年,就得了高血壓症。她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就由鄭曼出面,想托季羨林把她安排在他主持的南亞研究所裡,當一名職員。這樣,換換環境,調節一下緊張的神經,還可以接觸一下濃厚的文化氣氛,正可謂兩全其美。
季羨林聽說了,馬上約蘇伊去談話。
鄭曼女士陪蘇伊去見季羨林。見了面,季羨林問蘇伊:「你讀過《大唐西域記》沒有?這可是南亞所的入門書,到我們所,都得先考這本書。」蘇伊的學歷是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高中部,一個普通高中生,哪裡會讀過什麼《大唐西域記》這樣高深的學術著作?
鄭曼和蘇伊原以為季羨林只考一考一般常識,一聽要考《大唐西域記》,倆人都傻了。回家後,趕緊從圖書館裡借來了一本《大唐西域記》來看,進行突擊。那時,由季羨林主持的《大唐西域記校注》和《大唐西域記今譯》還都沒有出版,一個高中畢業生讀古文原著,會碰上多少困難,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蘇伊算是碰到了一個大難題。
過了一段時間,鄭曼女士所在的工作單位人民出版社招考校對,蘇伊報考,被錄取。她在人民出版社幹了一年校對,又被調往中國作家協會,派給她的父親臧克家先生當秘書。這次蘇伊沒有去南亞所應考,她們母女認為季羨林按規章辦事,是完全應該的,這正是季羨林嚴守職責的高尚品格。季羨林的言語、行動、都是一是一,二是二,不拐彎抹角,不來什麼客套,怎麼想,就怎麼說,[鄭曼:《我崇敬的羨林先生》、《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24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這使鄭曼一家十分感動,永遠銘懷。
這一件事,還不夠典型嗎?原則面前就連至友臧克家的小女,也不能得其後門而入。
另一件事,是為《宗白華全集》申報第二屆國家圖書獎一事,這是在季羨林卸任副校長之後的1995年,但他辦事講原則,於此也可見一斑。
宗白華先生生於1897年,去世於1986年。他是中國現代著名的美學家,而早年又是著名詩人,有詩集《流雲》流行於世,他和郭沫若、田漢三人探討文藝和社會問題的信函被編輯成《三葉集》,以其特有的藝術品位震撼著文壇。後來,宗先生又致力於西方哲學和美學研究,先後開設的課程有美學、藝術論、形而上學、人生哲學、康德哲學、叔本華哲學、尼采哲學、歌德等,所出版的著作和譯作有《美學散步》、《美學與意境》、《意境》、《判斷力判斷》(上)、《歐洲現代畫派論選》、《宗白華美學文學譯文集》等,除去重複的,全部著作也不過四十多萬字。
安徽教育出版社有志於出版《宗白華全集》,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宗先生屬於「厚積薄發」一類人,文化積累很豐厚,但作品則寥若晨星。但安徽教育出版社不甘心只出這四十多萬字的全集,便挖空心思,不惜人力、物力、精力,在宗先生的遺物中,在一大堆準備處理掉的「廢紙堆」中,發現了他在20世紀20至50年代的一大批文稿和講稿,從中整理出一百多萬字的論著,分成四卷,於1995年正式出版。
安徽教育出版社的編審許振軒先生,在《宗白華全集》出版後,帶著這四本書,到北大找季羨林,說《宗白華全集》擬申報第二屆國家圖書獎,請季羨林寫封推薦信。
季羨林撫摩著這厚厚的四卷本《宗白華全集》,驚喜不已,忙說:「好,我給你們當啦啦隊長。」
事有湊巧,第二天,季羨林接到新聞出版署打來的電話,請他出任第二屆國家圖書獎評委會副主任兼文學組組長。季羨林考慮到《宗白華全集》有可能放在文學組評審,有點為難了:已經答應給許振軒寫推薦信,如果不寫,有失信用。但是寫呢,自己是文學組組長,寫了推薦信不就等於定了調子,其他評委還怎麼暢所欲言?考慮再三,他還是決定「戒說」,不寫推薦信,寫了封收回承諾的信給許振軒。幾天後,許振軒又去找季羨林,告訴他新聞出版署已將此書安排在社會科學組了,季羨林這才特地開夜車,寫了滿滿三頁紙的推薦信,肯定宗先生的美學思想應當重新研究,在中國美學史上的地位,應當重新評定,因為這部全集收有宗先生60%以上首次面世的著作,這些新面世的著作,在出版以前是鮮為人知的。從而肯定出版社出版其全集,堪稱文壇佳話。對《宗白華全集》的態度,又一次證明了季羨林的原則性。
二、筆耕的快樂
1.不凡的動機——要使人生更有價值和意義
早在上世紀30年代,季羨林在清華大學讀書的時候,社會上就曾經刮起過一陣討論人生意義與價值的微風,報刊雜誌上發表了一些討論文章,各種議論都有一些。當時,季羨林看過一些文章,但沒有寫文章參加討論。他覺得有些文章簡直是不知所云。而且,當時他認為這種空泛的討論本身無意義,無價值,還不如實實在在地幹幾件事好。
經過「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季羨林已過「耳順」之年,早已把「知天命」之年甩在腦後了。幾十年的生活積累,使他對人生的種種相,眾生的種種相,看得透透徹徹,鼓舞時有,歎息也時有。在「文革」最艱難之時,他甚至悲觀到極點,面對現實,有一種遠不如早一點離開人世這個是非之地,落一個耳根清靜的消極想法。但為時不久,他很快有所頓悟,覺得自己一生要做的事還多。
他開始認真地思考人生。
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何在呢?
他從個人的觀察中發現,對於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來說,人生一無意義,二無價值。他們從來不去考慮人生這樣嚴肅的哲學問題,所以只是徒有軀殼地活著,隨波逐流者有之,投機取巧者有之。
這些人在走運時,手裡攥滿了鈔票,白天兩頓美食城,晚上一趟卡拉OK,玩一點小權術,耍一點小聰明,甚至恣睢驕橫,飛揚跋扈,昏昏沉沉,渾渾噩噩,等到鑽入了骨灰盒,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活這一生。
不走運的時候,則窮困潦倒,終日為衣食奔波,愁眉苦臉,長吁短歎。即使有一些日子還能過得去的,不愁衣食,能得溫飽,然而也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雖終日忙忙碌碌,然被困於名韁,被縛於利鎖。這樣的人,同樣是渾渾噩噩,昏昏沉沉,不知道到底為什麼要活這一生。
這些人很自然屬於芸芸眾生之列,對他們來說,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從何談起呢?
季羨林認為自己也屬於芸芸眾生之列,也難免渾渾噩噩,昏昏沉沉,並不比任何人高明出一絲一毫。但是,他又自認為與芸芸眾生者流還有一點區別,那就是,他和另外一些人,對人生有一些想法,動過一點腦筋,而且自認這些想法是有點道理的。
我有些什麼想法呢?話要說得遠一點。當今世界上戰火紛飛,人慾橫流,「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是一個十分不安定的時代。但是,對於人類的前途,我始終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相信,不管還要經過多少艱難曲折,不管還要經歷多少時間,人類總會越變越好的,人類大同之域決不會僅僅是一個空洞的理想。但是,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經過無數代人的共同努力。有如接力賽,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路程要跑。又如一條鏈子,是由許多環組成的,每一環從本身來看,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但是沒有這一點東西,鏈子就組不成。在人類社會發展的長河中,我們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務,而且是決非可有可無的。如果說人生有意義與價值的話,其意義與價值就在這裡。
但是,這個道理在人類社會中只有少數有識之士才能理解。魯迅先生所稱之「中國的脊樑」,指的就是這種人。對於那些肚子裡吃滿了肯德基、麥當勞、比薩餅,到頭來終不過是渾渾噩噩的人來說,有如夏蟲不足以與語冰,這些道理是沒法談的。他們無法理解自己對人類發展所應當承擔的責任。[《漫談人生的意義與價值》,《人生絮語》第232—233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總而言之,季羨林認為,如果人生真有意義與價值的話,其意義與價值就在於對人類發展的承上啟下、承前啟後的責任感。
可以說,這正是季羨林筆耕不輟的動機,也是他從筆耕中能得到快樂的原因之所在。
筆耕的意義,在於探索真理。季羨林認為,整個人類的歷史,就是追求真理、探索真理的歷史,從事各種工作的人,都在自己的領域內追求真理,探索真理。而季羨林則在筆耕中追求真理、探索真理。他曾經說,自己少無大志,不但在中小學裡沒有立志成為學者,就是在大學,真正的學術論文也沒有寫成幾篇,後來是陰差陽錯才走上學術研究這條路的。一旦走上這條路,他卻堅持不放。過去在極「左」思想黑雲壓城的時期,一個人搞學術,現成的帽子就會扣到頭上:名利思想,修正主義。他回想自己搞了幾十年的行政工作,至少有1/4的時間是泡在無窮無盡的會議中,消磨在花樣繁多的社會活動中。但是他仍然堅持看書寫作不輟,雖然一向被認為是智育第一,業務至上,連帶他長期工作的東語系,也成了業務掛帥的典型,他卻樂此不疲,堅持不改。
每一次政治運動來了,他首先檢查業務至上的「修正主義」,被領導運動的人認為是抓到了點子上,順利過關。但是檢查完了,運動一過,他照樣搞自己的「修正主義」:智育第一,業務至上。擔心不擔心會有下一次運動呢?當然擔心,然而他對自己那一套檢討的本領很有信心,也可以說是「檢討有術」,抓自己的問題,一抓就靈,因此也就不過分擔心。這樣,他就成了一個「死不改悔」的頑固派,而且慶幸自己是一個頑固派。如果不是一個頑固派,而是一度檢查之後就真心悔改,同「修正主義」一刀兩斷,同智育第一、業務至上劃清界限,那麼到頭來在科學研究上還能留下什麼東西,就很值得懷疑了。所以,他覺得「死不改悔」的頑固派有時候也會有點好處的。
季羨林這樣真誠地坦白了自己筆耕不輟的動機:
那麼,我搞這一套東西是不是為名為利呢?說一點都沒有,那不是事實。但是我再三檢查自己的動機,覺得並不完全是那個樣子。研究一個問題,提出一個假設,經過反覆的驗證,得到了自己認為滿意的結論,雖然不過是小事情上的真理,自己卻往往大喜過望,以為人生之樂無過於此矣。我之所以拚命鑽研,老而不已,置危險於不顧,視飢餓如兒戲,不是為名為利,而是為了探索真理。我想,很多科學工作者恐怕也有同我一樣的動力。[《季羨林學術論著自選集·自序》第12頁,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91年。]
他回頭看從1967年到1977年,在長達十一年的時間內,竟然一篇東西都沒有,真是有點後怕,有點不寒而慄。
決心已下,他不能再有空白。
2.續譯《羅摩衍那》
對於季羨林來說,「四人幫」被粉碎以後他自己的一個最顯著變化,就是翻譯《羅摩衍那》再也不用偷偷摸摸進行,不用擔心會被當做「毒品」來對待了。這樣一來,翻譯的速度自然而然也就加快了。
在從事翻譯《羅摩衍那》的第八個年頭,一個意外的驚喜明白無誤地擺在了季羨林面前:印刷精美、裝訂富麗的《羅摩衍那》漢譯本第一篇被他真實地抓在了手中,這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在1980年出版的。他心裡自然感到非常喜悅,那種心情不亞於一個孕婦看到自己生產出的第一個嬰兒。
在第一篇出版之後,季羨林在1980年夏天應邀去日本訪問,隨身帶去了幾本,送給對此書有興趣的日本朋友,也徵求他們的批評意見。東京大學著名梵文學者原實教授、湯山明博士等人,都表示出很大的興趣。
《羅摩衍那》漢譯本第一篇的出版,使季羨林得到一些不期而獲的嘉獎,這使他更加鼓足了幹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