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的弱小生命在蔓延、擴大,季羨林想起了自己的命運,也正是在初夏二月蘭開花之時,自己被管制勞動改造,日子實在非常難過。他知道,正義是在自己手中,可是是非顛倒,人妖難分,連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也起而反對自己,他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答,一腔義憤,滿腹委屈,毫無人生之趣。而二月蘭卻是不屈不撓地抗爭著,世事滄桑,一切如浮雲。他也想學二月蘭,以不變應萬變,然而辦不到。他在這段時間內,是「不可接觸者」,幾年間沒收到一封信,很少有人敢同他打招呼,感到自己雖處人世,實為異類。他看到,就是在磚瓦縫裡,二月蘭也依然在開放,怡然自得,笑對春風,好像是在嘲笑自己。
他問這二月蘭,到底應該如何面對人生?怎樣才能度過眼前的難關?
二月蘭沉默不語,兀自萬朵怒放,笑對春風,紫氣直衝霄漢。
是的,二月蘭怎麼會回答呢?這弱小的植物只是一種生命,她沒有思維,沒有意識,沒有語言表達能力,怎麼會回答呢?
二月蘭不會回答,但是她會萬朵怒放,笑對春風。這已經是作出了回答,二月蘭笑對春風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啟示,那就是要以不變應萬變,要找回失掉的笑,要恢復中斷了幾年的「閒不住的習慣」,思考點什麼,寫點什麼。
這時,他嘴裡往往低聲念著雪萊的詩:
既然冬天到了,
春天還會遠嗎?
4.恢復「閒不住」的習慣
二月蘭笑對春風,使季羨林看到了希望。
原先,在最難熬的年月,包括在延慶農村時,季羨林的希望確實不多,他常常想:自己這一生算是玩完了,將來到一個農村,或是一個什麼地方,去勞動改造,以了此一生吧!對於自己的國家,他沒有完全絕望,他眼前還有點光明,他癡心妄想,覺得這樣一個民族絕不會就這樣墮落下去。想到這裡,他覺得自己也不應該覺得「玩完」了,而是要振作起來。
真要振作,談何容易!談何容易!
真要振作,首先是恢復中斷了幾年的「閒不住」的習慣。他在過去幾十年來的生活中,養成了一個閒不住的習慣,就是讀書和寫作的閒不住,不管好壞,總要思考點什麼,寫點什麼,決不讓自己的腦筋投閒置散。在德國十年,寫日記沒有一天中斷,集以時日,竟有一兩百萬字。[《二戰心影》,《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359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但是,在「四人幫」統治時期,能思考什麼,又能寫些什麼呢?
創作已經毫無可能,研究也早已斷了念頭。想來想去,還是搞點翻譯吧。翻譯了而能出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連想也沒有去想。既然為翻譯而翻譯,為了滿足自己那閒不住的習慣而找點活幹,最好能選一種比較難的、相當長的、能曠日持久地幹下去的書來翻譯,這樣可以避免由於經常考慮這個問題而產生的困難尷尬的局面。我過去翻譯過幾本印度古典文學名著,曾被某一些「左」得幼稚可笑而又確實「天真」的人們稱作「黑貨」與「毒品」。現在再選擇也出不了這個範圍。我反正也不想出版,「黑貨」就「黑貨」、「毒品」就「毒品」吧。結果我就選中了《羅摩衍那》。[《季羨林自傳》第247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
這是在1973年。下定了決心,季羨林就開始行動了。而當時是在什麼處境下開始的工作,沒有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人,是絕對不可想像的。
當時,「四人幫」還在台上,耀武揚威,飛揚跋扈,「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我雖然不再被「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千隻腳,永世不得翻身」,但處境也並不美妙。我處在被打倒與不被打倒之間,身上還背著不知多少黑鍋。國家的前途,不甚了了;個人的未來,也可以說是,在我的心靈深處,還有那麼一點微弱但極誘人的光芒,熠熠地照亮了我眼前的黑暗,支撐著我,使我不至完全喪失信心,走上絕路。其間差距,也不過一頭發絲寬。現在回想起來,還不寒而慄。我曾相信,這光芒自己一生恐怕很難看到它來到我面前了。
我的歸宿大概是到一個什麼邊疆地區或者農村,去接受一輩子「再教育」。我當時對自己的前途只能看到這一點。一切別的想法,都是非分的、狂妄的、不應該的。我當時過的日子,也完全同我的心情相適應。一個月有幾天要到東語系辦公室和學生所在的樓中去值班,任務是收發信件,傳呼電話,保衛門戶,注意來人。我當時幾乎成為一個「不可接觸者」,出出進進的人很多,但多半都不認識,我坐在那裡也等於尸位素餐,對保衛門戶,起不了什麼作用。不過我仍然準時上班,安心工作,習以為常,並無怨言。我想,這樣平平靜靜地活下去,無風無浪,也還是很愜意的。[《季羨林自傳》第246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
在這樣的處境之下,翻譯《羅摩衍那》,無異於沒事找事,其危險性是可想而知的。
這部《羅摩衍那》史詩的梵文原本,在國內只有舊版本。他不知從哪裡聽到一個消息,說印度新出了一部精校本,是繼《摩訶婆羅多》精校本之後的另一個偉大成就,頗受國際梵學界的好評,但此書國內沒有。季羨林於是抱著一種僥倖的心理和試一試的想法,托東語系圖書館的人向印度訂購。他預料,90%是訂不到的,即使訂到,也要拖上一年二年。好在那時候時間對他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一年二年就一年二年吧。可出他意料的是,沒過幾個月,書居然寄來了,裝訂精美的七大巨冊,就那麼整整齊齊地排在那裡,他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看著這七大本書出神。
季羨林於是決心認真地進行翻譯,他濡筆鋪紙地幹了起來。中國佛經中有很多都提到過《羅摩衍那》這部書和書中的故事,但翻譯了那麼多佛典,卻一直沒有人把這部書翻譯成中文,而國外已有了那麼多種外文譯本,因此,季羨林覺得翻譯這部書成了刻不容緩的當務之急。這時,在他眼前和內心深處的那一點遙遠的光芒也起了作用,在無形中督促著他,雖然渺茫,但又具體,給他增添了力量。
在家中的時間是有限的,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要貢獻給發信件、守電話、當門房,在東語系外文樓和35號樓學生宿舍值班。由於《羅摩衍那》在當時屬於「毒品」範圍,他就不能也不敢把原著帶到值班的地方。「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季羨林就利用在家裡的時間,每天把一小段原文抄在一張張的小紙條上,上班幹活之餘,反覆思考構思,打腹稿,如果眼前沒有人,再偷偷地寫下譯成的腹稿,下班後再回家趕緊用中文抄寫下來。
季羨林原來以為,該書原文除了個別章節外,是不會太難懂的,雖然量極大,翻譯起來會遇到困難,可也不會太多。
一著手翻譯,季羨林立即遇到了難題。原文是詩體,他堅持一開始就定下的原則,譯文也保持詩體,不能改譯為散文體。但是,要什麼樣的詩體呢?流行的白話詩,沒有定於一尊的體裁或格律,詩人是各行其是的,所以所有的形式都不恰當。所謂馬雅可夫斯基階梯體,與此巨著風格更是風馬牛不相及,根本用不上。而如果純用舊體詩來譯,也有困難,既不能做到「信」,又不能保證讓讀者看得懂。經過反覆考慮,季羨林終於決定用順口溜的民歌體,每行字數不要相差太多,押大體上能夠上口的韻。
真要讓譯文押韻,就又來了困難。因為有時候想找到一個適當的韻腳,並非輕而易舉之事。他坐在門房裡,眼看著來來往往陌生的面孔,腦子裡卻想著韻腳。下班時回家的路上,也在考慮韻腳。從外文樓回13公寓,平常只需要十分鐘,而為求韻腳,下班要走四十分鐘才能到家,路上,他仍搜索枯腸,尋求韻腳,以此為樂事。
就這樣,季羨林闖過了第一道難關。緊接著又來了另一個極難解決的問題:譯多少篇?用多少時間呢?他在心裡琢磨開了:這部按出版社的計算方法有三百萬字的巨著,自己能譯完嗎?最後,他想:如果能譯出三篇,還不到全書的一半,也就很不錯了,也就很滿意,可以不虛度下半輩子了。
想法一旦確定,他就給自己規定了每天的定額,今天一張紙條,明天紙條一張,一行一行地譯,一節一節地抄。
這個樣子進行翻譯,世上沒有。他從1973年干到1976年,苦幹了四年,全書七篇,他譯了還不到三篇,還沒有達到預期的目標。
然而此時天日重明,乾坤朗朗,振作了全國人民的精神,也振作了他的精神。
接下去,他不僅把翻譯工作繼續下去,而且由於條件已變好,他還找回了失去的笑。
5.找回失去的笑
1976年,是不平凡的一年。
1月8日,周恩來逝世。
7月6日,朱德逝世。
7月28日,河北唐山、豐南一帶發生強烈地震,損失慘重。在此前後,還有5月雲南、8月四川的強烈地震。
9月9日,毛澤東逝世,終年八十三歲。
10月6日,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四人幫」反革命集團被粉碎,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台。
這時,從前在季羨林眼前那一點遙遠的光芒,此時陡然閃耀起來,而且距離他也越來越近起來。但是,這時候,季羨林並沒有想到要修改自己的翻譯計劃,仍然沒有立下翻譯完全書的雄心大志,會不會有人給出版,是主要原因。後來,計劃有了改變。
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同志們,不知從什麼人那裡聽說我正在翻譯《羅摩衍那》,告訴我,他們準備出版這部書。這是我以前絕對沒有想到的。我上面已經說過,我之所以翻譯,完全是為了滿足自己那種閒不住的習慣。古人說:「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並不認為翻譯《羅摩衍那》完全無益,但是我的想法卻與古人微有相似之處。現在一旦能有出版的機會,自然是喜出望外,對我是一個極大的鼓舞。從這時候起,我才認真考慮這一件工作。此時,我的心情好得多了。
但也並非完全清醒,我對「文化大革命」的認識仍然模糊,我還不瞭解它那空前的危害性,對粉碎「四人幫」這一件有偉大歷史意義的大事我還不完全瞭解它的重要性。不管怎樣,國家光明的前途,我看到了;個人的未來,我也看清楚了。渺茫之感,一掃而空。身上那一些莫名其妙的黑鍋,不知怎麼一來,全都揭掉了。我已經失掉當「活靶子」的資格。大家可以想像,我失掉這個「資格」,決不會感到惋惜與遺憾。就在這樣的心情下,我開始修改我的翻譯計劃,決心把全書譯完。至於能不能譯完,究竟能譯完幾篇,我還不完全清楚。無論如何,雄心已經大了起來,那一個只翻譯三篇的計劃終於放棄了。[《季羨林自傳》第250—251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
從這時期,季羨林的一些朋友,不管是熟的見過面的,還是沒有見過面的,聽說他正在翻譯這部巨著,都給他寫了信,表示鼓勵。在「文革」期間,他只在初期收到過一些「砸爛狗頭」一類的信,其餘幾乎有五六年時間,一封信都沒有收到過。他已經變得不慣於收信,收到信有一種不知所措之感。因此,對一般人來說,收到信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本用不著大驚小怪,而對他這樣「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人來說,卻不是這樣。他此時能收到有這麼多鼓勵性的信,使他有受寵若驚之感,這些信起了雙倍鼓舞作用,它推動著他前進。
更為難得的是,政治上的氣氛越來越輕鬆了。這種感覺在碰到那位失掉笑變得有點癡呆的老革命馮定後,就更為明顯了。
經過了一番風雨,燕園裡又出現了陽光,全中國也出現了陽光。記得是在一個座談會上,我同這一位革命老前輩又見面了。他頭髮又白了很多,臉上皺紋也增添了不少,走路顯得異常困難,說話聲音很低。才幾年的工夫,他好像老了二十年。我的心情很沉重;但是同時又很愉快。我發現他臉上又有了笑容,他又把笑找回來了。在談到興會淋漓的時候,他大笑起來,雖然聲音較低,但畢竟是爽朗的笑聲。這樣的笑聲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乍聽之下,有如鈞天妙樂,滋潤著我的心靈,溫暖著我的耳朵,怡悅著我的眼睛,激動著我的四肢。我覺得,這爽朗的笑聲,就像駘蕩的春風一樣,又彷彿吹遍了整個燕園,響徹了整個燕園。我彷彿還聽到它響徹了高山、密林、通都、大邑、工廠、農村、機關、學校,響徹了整個祖國大地,而且看樣子還要永遠響下去。[《爽朗的笑聲》,《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139—140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事實上,豈止是在這位老革命臉上,在很多人臉上,他都看到了笑容,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婦女、兒童,無一例外。這時,季羨林感到,把笑失掉,是不容易的,把笑重新找回來,就更困難。他相信,一個在滄海中失掉笑的人,決不能做任何事情。他也相信,一個曾經滄海又把笑找回來的人,即能勝任任何艱巨的事情。一個很多人失掉了笑,而只有一小撮人能笑的民族,決不能長久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只有能笑、會笑、敢笑,失掉了笑又能重新把笑找回來的民族,才能創建宏偉的事業,才能在短期內實現四個現代化,才能闊步前進,建成社會主義,最終達到人類大同之域。
這時,季羨林才發現,自己原來也和這位老革命一樣,把失掉的笑找回來了。
季羨林帶著笑容,重新投入了翻譯《羅摩衍那》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