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71章 燕園春秋(二) (4)
    有一天,牢頭禁子下令,不讓季羨林出去參加勞動,讓他在「牛棚」裡等候批鬥,但不是主角,而是「陪斗」。這是一種十分殘酷的刑罰,類似於舊社會的「陪綁」。已經被批鬥多次了,季羨林幾乎成了「老手」,什麼喊口號,喊「打倒」,喊「擁護」,發言批判,以至滿嘴捏造罪名,他都能夠習以為常,聽之不聞,置若罔聞,但對於肉體上的折磨,坐「噴氣式」挨耳光,拳打腳踢,有時竟會被打得鼻青臉腫,也有往臉上唾吐沫而不能動彈的人格污辱,一想到這些,他心裡真有點不寒而慄。因此,當牢頭禁子帶著滿嘴的「國罵」向他下達命令之時,季羨林的心裡真正有點哆嗦了。但他毫無辦法,在失去理智的年代裡,他已失去一切自由,連活著的自由在內都失去了,他只有低頭應命,如坐針氈似地等在「牛棚」裡。那種坐以待斃的滋味,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一直等到中午,始終也沒有人來押解季羨林。稍後,季羨林才從同棚別的「難友」那裡得知,原來「老佛爺」派人在頭天夜裡去抄家的對象是周培源先生。周先生是中央明令要保護的人,但他們也膽敢違抗去抄家,而且還準備做主要鬥爭對象。沒想到,有人事先透露了風聲,周先生得到消息便躲起來了,沒有被揪住。本來,「老佛爺」知道季羨林與周培源關係比較密切,都是「井岡山」的高參,所以準備讓季羨林陪鬥。沒想到周培源先生躲起來,沒有鬥成,所以從早晨等到中午,沒有人去「押解」季羨林。聽了這個消息,季羨林心裡真有點後怕。如果周先生真被「揪」出來,批鬥起來聲勢之猛烈,是概可想見的。

    下午,季羨林被「押解」著,去參加勞動。他看到地上、牆上寫滿了「打倒豬配猿」一類完全是人格污辱的口號,「老佛爺」們對周先生恨得咬牙切齒之狀,明顯可見。只是最高學府裡莘莘學子在「文革」中墮落到如此地步,真讓人寒心。

    周培源是國務院點名保護的重點對象,所以「老佛爺」不敢公開把他送進「牛棚」。而其他大量學術權威,都遭到與季羨林同樣的命運,他們與季羨林成為「棚友」。

    在「棚友」中,有季羨林的老師一輩,如朱光潛先生。朱光潛先生先進了「牛棚」,季羨林則是自己「跳」進去的。同住一個「棚」內,有一件小事是季羨林永遠也忘不了的。

    朱光潛先生鍛煉身體有一套方術,大概是東西均備,佛道溝通,有些動作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讓季羨林佩服的是,在那樣的陰森森的生活環境中,他居然還在鍛煉身體。季羨林對此實在非常吃驚,而且也為他捏一把汗。

    晚上,或是早晨,朱先生都在鍛煉。晚上季羨林睡下了,發現朱先生在被窩裡折騰,不知道在搞一些什麼名堂的鍛煉。早晨,朱先生經常偷偷跑到勞改大院的一個角落,去打太極拳一類的東西。久而久之,有一次被「監改人員」發現了,他被狠狠地批了一通。因為在這些牢頭禁子看來,「黑幫分子」鍛煉身體是罪大惡極的,是表示要和社會主義幹到底的,所以不允許他們鍛煉身體。

    從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中,季羨林看到它的意義是並不小的。他看到朱先生對自己的前途沒有絕望,對自己的事業也沒有絕望,執著於生命,堅決要活下去。否則的話,朱先生他完全可以像一些別的難兄難弟一樣,破罐子破摔了。從這裡,季羨林找到了思想上的差距,覺得自己當時的態度實在比不上朱先生。他把朱先生求生的精神,暗暗地記在心中。

    「棚友」中也有年齡比季羨林小的,如比他小13歲的張學書,他們是鄰居,同住在13公寓同一單元之內,張學書住在二層。進了「牛棚」,又成了「棚友」。這一段歷史,後來還被季羨林提起過,不過輕鬆多了。

    那是季羨林當了中國東方文化研究會會長之後,張學書協助他做些具體的日常工作。有一次他們在一起和客人吃飯,閒談中,張學書向客人介紹,說他和季羨林是鄰居。季羨林風趣地說:「不只是鄰居,還是『棚友』。」張學書把「棚友」聽成了「朋友」,連忙說:「季老長我13歲,是前輩。」季羨林解釋說:「是木字旁的『棚』,我們一塊兒住過『牛棚』。」張學書經季羨林這一提醒,回想起自己與季先生在劫難逃,被當成「牛鬼蛇神」關在「牛棚」裡的那一段歲月,感慨良多。[張學書:《三十三年老鄰居》,《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40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牛棚」裡的生活,其細節局外人無法瞭解。對於當事人,誰也不願意再向他們提起這段令人傷心的往事。雖然難知其詳,但還是可以從旁觀者的記述中,瞭解一二。

    據馮友蘭先生回憶,他當時因為年老體弱,不住「牛棚」,而是住在外文樓,與牛棚為鄰,因此也稍微知道了「牛棚」中的一點情況:

    住在牛棚中的人就是參加了勞改隊,我們在外文樓的人往往看見他們出工去勞動,個個都是神情沮喪,氣象愁慘,排著隊慢慢地走向工地。我們住在樓裡面的人也有勞動,不過勞動只限於掃外文樓和辦公樓外邊的馬路。掃完了馬路就進去學習,學習的主要內容是背語錄和老三篇,或者寫材料,寫關於自己的材料,或是別的單位來外調的材料。在外文樓附近有一個食堂,每到開飯的時候,食堂的人就推著飯菜到勞改大隊去賣飯。我們這邊的監改人員,隔窗戶看見飯車來了,就叫我們在毛主席像前站隊,每個人都對著毛主席的像報告自己的名字和當時的政治「帽子」,然後排著隊走出來,繞道進入勞改大院,吃完飯再回來。有一次,在站隊報名的時候,有一位老年的老資格的心理學家,報了名字以後說:「我是一個有問題的人。」監改人員大怒,說:「什麼問題?要說清楚!」這位老科學家說:「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問題。也沒有人告訴我我是什麼問題,只是有人對我說你也是有問題的人,就叫我到這裡來了。」他說的倒是實在情況,監改人員就不再問了。[《三松堂全集》第一卷第171頁,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

    「文革」中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本來司空見慣。

    嚴重的是,勞改大院中被管制的人,人性被嚴重扭曲了,有的人精神失常,連笑也失掉了。

    3.失掉笑的人

    季羨林聽說,只有人是會笑的。他自己活在這個大地上幾十年,曾經笑過無數次,自然也看到別人笑過無數次。他從來沒有琢磨過人會不會笑的問題,這就好像太陽從東方出來,人天天必須吃飯一樣,是一些極其自然的、明明白白的、盡人皆知的、用不著探討的現象,不須再動腦筋去關心了。

    後來,他又聽說,人是能失掉笑的。對此,他以前沒有探討過,沒有發現有探討的必要。因為他從來還沒有遇到過失掉笑的人,沒有想到過會有失掉笑的人,好像沒有遇到過鬼,或者陰司地獄,是因為沒有想到過有鬼,或者有陰司地獄那樣。

    然而,季羨林後來確實遇到過失掉笑的人,自己也成為失掉笑的人。

    失掉笑的這個人,是在北大工作的一位參加革命幾十年的老幹部。

    這位老幹部雖然資格老,但從來不擺架子。季羨林自己曾有「原罪」感,而對老幹部,則懷著一種說不出的、極其深厚的、出自內心的感激與敬佩之情。他把他們當做自己的鏡子,用來照見自己的不足,激勵自己前進。因此,對這位沒有架子的老幹部,季羨林很願意接近,願意同他談談自己的思想。有時候,甚至是海闊天空,上下古今,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無所不談。老幹部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在閒談時的笑聲,更使季羨林永生難忘。

    在季羨林看來,這不是會心的微笑,而是發自肺腑的爽朗的笑聲。這笑聲,悠揚而清脆,溫和而熱情,它好像有極大的感染力,一聽到它,頓覺滿室生春,連一桌一椅也彷彿充滿了生氣,一草一木也彷彿洋溢出活力。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這笑聲衝破了高樓大廈,衝破了房屋的門窗,到處飄流迴盪,響徹了整個燕園。

    但是,那個時候,季羨林在聽到這笑聲的時候,並沒有覺得它是怎樣的難能可貴,怎樣的不可缺少,而是把它看做日光空氣一樣,抬眼就可以看到,張嘴就可以吸入。又把它看做春天的和風,秋日的細雨,只要有春天,有秋天,也就自然而然地可以得到。中國古詩說的「司空見慣渾閒事」,他一下子變成古時候的司空了。後來,發現這個愛笑的人忽然失掉了笑,這才意識到笑竟是這樣寶貴的,值得珍視的一種東西。這是「文革」中摧殘人性的典型一例:

    天空裡突然堆起了烏雲,跟著來的是一場暴風驟雨。這一場暴風驟雨真是來得迅猛異常。不但我們自己沒有經受過,而且也沒有聽說別人曾經經受過。我們都彷彿當頭挨了一棒,直打得天旋地轉,昏頭昏腦。有一個時期,我們都失去了行動的自由,在一個陰森可怕的恐怕要超過「白公館」和「渣滓洞」的地方住了一些時候。以後雖然恢復了自由,然而每個人的腦袋上還戴著一大堆莫須有的帽子,天天過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日子,謹小慎微,瞻前顧後,惟恐言行有什麼「越軌」之處,隨時提防意外飛來的橫禍。我們的處境真比舊社會的童養媳還要困難。我們每個人腦海裡都有成百個問號,成千個疑團;然而問天天不語,問地地不應。我們只有沉默寡言,成為不折不扣的行屍走肉了。[《爽朗的笑聲》,《懷舊集》第1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就是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季羨林有幾次在路上遇到過這位老幹部。他看到他從遠處走過來,垂目低頭,步履蹣跚。以前,季羨林看慣了的他那種矯健的步伐,輕捷的行態,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有時候,季羨林下意識地迎上前去,想要說點什麼,但一到了跟前,最多彼此相顧一下,立刻又低下頭,別轉開臉,他們已經到了彼此不敢講話,不能講話的地步了。季羨林這時心裡只覺得一陣淒涼,眼淚立刻奪眶而出了。

    後來,季羨林又在校醫院門前遇到他。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一位老年婦女扶著他。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啊!老幹部的身體似乎更不行了,路好像都走不動,腿好像都邁不開,腳好像都抬不起,顫巍巍地好不容易向前挪動,費好大勁才挪進校醫院大門。看樣子,他已患了病。

    季羨林一時衝動,很想鼓足勇氣上前去探問一聲,然而他不敢。挨斗時那暴風驟雨般的情景猛不丁地展現在他眼前,他那一點剩勇,這時變成了微弱的爝火,經雨一打,立刻就熄滅了。他不知道,再有那樣一次暴風驟雨,自己是否還能經受得住。想到這裡,他硬是壓下了他那向前去探問的衝動,只是站在遠處注視著他。季羨林雖然關心他的身體,但無能為力,只能站在一旁看,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看他走進了校醫院的大門,身影在裡面直晃動,在掛號處停留了一會兒,又被攙扶到走廊裡,身影完全消逝,大概是到哪一個門口等候大夫呼喚了。

    等到老幹部的身影消逝以後,季羨林猛然意識到,怎麼他臉上竟然一點笑容都沒有?他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他已經把笑失掉,當然更不用說那爽朗的笑聲了。這時,季羨林心裡才猛然一震,從前只知道笑是人的本能,現在卻又知道,人原來是連本能也會失掉的。他忽然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這麼殘酷,又這麼令人不寒而慄的真理。於是,他又聯想到了自己,發現自己原來也是一個失掉笑的人。

    我自己怎麼樣呢?他在這裡又在另外一種意義上成了我的一面鏡子。拿這面鏡子一照:我同他原來是一模一樣,我臉上也是一點笑容都沒有,我也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我也把笑失掉了。如果自己不拿這面鏡子來照一照,這情況我是不會知道的。因為沒有一個人會告訴我,沒有一個人敢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當時是沒有幾個人肯同我說話的。如果有大膽的人敢同我說上幾句話,我反而感到不自然,感到受寵若驚。不時飛來的輕蔑的一瞥,意外遇到的大聲的申斥,我倒安之若素,倒覺得很自然。我當時就像白天的貓頭鷹,只要能避開人,我一定避開;只要有小路,我決不走大路;只要有房後的野徑,我連小路也不走。只要有熟人迎面走來,我遠遠地就垂下了頭。我只恨地上沒有洞,如果有的話,我一定會鑽了進去,最好一輩子也不出來。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人能笑得起來嗎?讓他把笑保留住不失掉能辦得到嗎?我也只能同那一位老幹部一樣變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了。[《爽朗的笑聲》,《懷舊集》第17—1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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