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70章 燕園春秋(二) (3)
    紅衛兵們推推搡搡,高呼著「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的最高指示,這是最高統帥對北京大學所作的結論。一些著名的科學家和學者,其實與政治並無牽連,僅僅因為他們有影響,就被當做「王八」或「神靈」揪了出來,那背上的黑鍋就是「王八」的象徵。先生吃力地向前走著,一縷血紅的殘陽斜抹在他汗涔涔的臉上。我陡然與先生的目光相遇,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啊!依然清澈,依然明亮,沒有仇恨,沒有恐懼,只有無邊無際的仁愛和悲憫,凝視著那些虐待他的、無知的年輕人!此情此景和先生的眼神深深銘刻在我心裡,時時警醒我以更寬厚更仁愛的襟懷處事待人。[《大江闊千里》,《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70—71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與此同時,東語系的另一個學術權威馬堅先生,則被兩派競相批鬥,被輪番批鬥。在各種各樣的批鬥會上,馬堅先生有時是主要被斗者,有時是「陪斗者」。馬堅先生對這些批鬥和形形色色的惡作劇,既很認真,又很不認真。對無理指控和不實之詞,他必據理力爭,嚴加駁斥,決不委屈遷就,苟且偷安地胡亂招認了事。有人指責他反黨、反毛主席,他駁斥說:我擁護共產黨,擁護毛主席,我寫的文章就是證明,毛主席還說過我們合作得很好,你們為什麼要給這種合作抹黑呢?馬堅所指合作很好,是胡喬木讓季羨林轉達給馬堅的話:請你轉告馬堅先生,毛澤東先生認為他那兩篇文章《回教徒為什麼不吃豬肉?》和《穆罕默德的寶劍》寫得很好,增強了漢回兩族人民的團結,請你向他表示謝意![《季羨林教授講話》,《阿拉伯世界》l995年第3期。]這是解放後不久發生的事,馬堅先生說出這些,使指責他的人無言可答。[李振中:《學者的追求(九)》,《阿拉伯世界》1995年第4期。]對諸如此類的政治問題,馬堅先生極為認真,而對他業務第一的指責,他則不那麼認真。

    事實是,不管認真,還是不認真,只要被確定為「黑幫分子」和「反動學術權威」,那就無論如何也難逃批鬥的。

    對於季羨林和馬堅這樣的重點人物,僅僅開批鬥會,游鬥,還是遠遠不夠的。「老佛爺」們知道,除了批鬥,他們還有在家的「自由時間」,這個「自由時間」也不該由他們掌握,於是,他們也就被關進了臨時集中營——牛棚。

    從此,季羨林開始了自己的「牛棚歲月」。

    二、「牛棚」歲月

    1.在完全失去自由的日子裡

    季羨林跳出來反對「老佛爺」聶元梓的動機,是既簡單,又複雜的。

    在《春滿燕園》被批判之後,氣氛稍微平靜下來。他越過第一陣強烈的風暴,問題算是定了。他因此而逍遙了一陣子,日子過得滿愜意。如果他能繼續逍遙下去,太大的風險不會再有了。這時的季羨林,覺得當時自己無異於過了昭關的伍子胥。春秋時吳國大夫伍子胥,與太子建之子勝奔吳,到達昭關之時,關吏想抓他。伍子胥遂與勝獨身步走,幾不得脫,追者在後。到了江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子胥之危急,乃渡伍子胥過江。過了江,伍子胥解下自己的佩劍作為對救命之恩的答謝,漁父說:楚國有法令,得伍子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珪,豈徒百金劍邪!漁父不肯受劍。過了昭關的伍子胥,顯然可以平安無事了。

    而對於季羨林來說,但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季羨林本是個膽小怕事的人,這是常態。而有時候,他的膽子又特別大,在他的一生中,這樣的情況也不少見,住東廠的特務機關殺人之處就是屬於這種情況,這是變態。他個人認為,如果說自己有什麼價值的話,價值往往就表現在變態上。

    「文革」中分派之後,季羨林恰恰是變態起了作用。

    他看到「老佛爺」仗著後台江青能通天,便為所欲為,無法無天,校園裡殘暴野蠻的事情越來越多,抄家、批鬥、打人、罵人、脖子上掛大木牌子,頭上戴高帽子,任意污辱人,放膽造謠言,以至發展到用長矛殺人,不用說這不是什麼人性,甚至連獸性也沒有了。季羨林便認為這不符合群眾路線,不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同時,季羨林也自信自己頭上沒有辮子,屁股上沒有尾巴:既沒有參加過國民黨或任何反動組織,又沒有干反人民的事情,因此,他就懷著冒險、僥倖還有點自信的心情,發了牛脾氣,自己跳了出來,挺身出來反對那位「老佛爺」,仗義直言了。他自己跳出來了。

    季羨林是全國著名的學者,而且在整個北京大學都有影響,他起來在太歲頭上動土,自然會影響一大片,所以「老佛爺」就對他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我被抄家,被批鬥,被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我並不是那種豁達大度什麼都不在乎的人。我一時被鬥得暈頭轉向,下定決心,自己結束自己的性命。[《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5期。]

    一個失去自由的人,那是非常痛苦的。裴多菲有詩說:

    生命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二者皆可拋。

    可見自由之價值,要高於生命和愛情。一旦自由失去,人便會痛不欲生。老捨先生的去世,便是明證。

    那是1966年8月,紅衛兵們受個人崇拜思潮的影響和支配,他們中的很多人,除了極少數極端分子和野心家以外,都真心擁護共產黨和社會主義,他們真以為黨和國家面臨著巨大的危險,面臨著修正主義復辟迫在眉睫的危險,便響應號召,挺身而出,在「破四舊」的旗幟之下,焚書、抄家、改街名,橫衝直撞,不可一世。如當年冰心所起名的「臨湖軒」被改為「反帝院」,「南閣」被改為「五二五樓」,因為第一張大字報是在這裡寫成的,當時是哲學系辦公室。北京市的其他地名也被改得一塌糊塗,人名也都被改成與革命相符合的,什麼丹、紅、革,都被用成名字,還有改為「胡亂闖」的。

    破四舊在8月23日達到頂峰,那一天,在北京文廟召開了一次破四舊大會。據新鳳霞記述:

    北京的八月演出了一出「打全堂」。

    這一天在國子監——孔廟的大院中,戲衣、頭面、鳳冠、玉帶、朝靴等演戲的服裝、道具堆成了一座大山,點起大火,燒紅了天。所謂走資派、學術權威等圍著火跪了一圈。紅衛兵也排成一排。掄起皮帶打這些「罪人」,鮮血淋淋,慘不忍睹。這些手無寸鐵,只能跪著挨打的人,有的已被打昏過去,倒在地上。這其中就有老捨先生。我從1949年就認識了先生,他是我們的國寶,文學藝術的天才,為人又這麼善良、忠厚、行俠仗義……他有什麼罪哪?先生就在這次「打全堂」的第二天含恨死去。怎麼死的,都沒人知道。[新鳳霞:《我想念老捨先生》,《新觀察》1984年第5期。]

    其實,人們都知道,老捨先生是跳進太平湖中溺死的。他不堪忍受自己的人格所受的污辱,他在臨死以前,也許想到了兩千多年前,屈原自沉於汨羅江,屈原想到的是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那種是非顛倒,黑白不分的現實,因此他決心世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以己身之一死來與濁世抗爭。老捨先生在去世以前,也許有與屈原同樣的心態。

    對這樣一位自己十分尊敬的人民藝術家,季羨林沒有想到他的死竟是這樣悲慘。他感慨道:

    中國有一句俗話:「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一句話道出了一個真理。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自己拋掉自己的生命。印度梵文中「死」這個動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一樣。我一直覺得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印度古代語法學家深通人情,才創造出這樣一個形式。死幾乎都是被動的。有幾個人主動地去死呢?老捨先生走上自沉這一條道路,必有其不得已之處。有人說,人在臨死前總會想到許多許多東西的,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的。可惜我還沒有這個經驗,只能在這裡胡思亂想。當老捨先生徘徊在湖水岸邊決心自沉時,眼望湖水茫茫,心裡悲憤填膺,喚天天不應,喚地地不答,悠悠天地,彷彿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吧!這一生是忠誠於祖國、忠誠於人民的一生,然而到頭來卻落到這等地步。

    為什麼呢?究竟是為什麼呢?如果自己留在美國不回來,著書立說,優遊自在,洋房、汽車、聲名祿利,無一缺少,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說不定能壽登耄耋,富埒王侯。他不是為了熱愛自己的祖國母親,才毅然歷盡艱辛回來的嗎?是今天祖國母親無法庇護自己那遠方歸來的遊子了呢?還是不願意庇護了呢?我猜想,老捨先生絕不會埋怨自己的祖國母親,祖國母親永遠是可愛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愛的。他也絕不會後悔回來的。但是,他確實有一些問題難以理解,他只有橫下一條心,一死了之。這樣的問題,我們今天又有誰能夠理解呢?我想,老捨先生還會想到自己院子裡種的柿子樹和菊花。他當然也會想到自己的親人,想到自己的朋友。所有這一些都是十分美好可愛的。對於這一些難道他就一點也不留戀嗎?絕不會的,絕不會的。但是,有一種東西梗在他的心中,像大毒蛇纏住了他,他只能縱身一跳,投入波心,讓瀰漫的湖水給自己帶來解脫了。[《我記憶中的老捨先生》,《季羨林小品》第238—240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其實,與其說老捨先生的死是為自己帶來解脫,倒不如說是為了留得自己的清白在人間。所以老捨先生之死,真正實現了泰戈爾所說的「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鄭振鐸譯:《泰戈爾詩選·飛鳥集》第82頁,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年。]

    可惜,老捨先生的死,沒能引起全社會理性的回歸。

    季羨林當時死的決心既下,心情反而顯得異常平靜,簡直平靜得有點可怕。他把歷年積攢下來的安眠藥片和藥水,都裝在口袋裡,最後看了與他共患難的嬸母和老伴一眼,算是與她們告別,正要準備出門跳過後牆逃走,到圓明園的廢墟蘆葦中去靜靜地死去,大門上突然間響起了雷鳴般的撞門聲,原來是「新北大公社」紅衛兵來押解他,要去大飯廳挨批鬥。

    沒能逃出去,他被帶到大飯廳批鬥。這可真是千鈞一髮的時刻!這一場批鬥進行得十分激烈,十分野蠻,他被打得遍體鱗傷,躺在地上站不起來。然而他一下子得到了「頓悟」:原來一個人忍受打擊和折磨的能力,是沒有極限的。他下定決心,可以而且能夠忍受下去,不死了,要活下去!

    季羨林活下來了,只是在「牛棚」裡,他度過了漫長的八個月時間,經受了肉體上、精神上無休無盡的殘酷折磨。沒有別的辦法,每一次折磨他都得咬著牙挺住。

    2.「牛棚」裡的八個月

    由於反對「老佛爺」,季羨林的罪名更多了。所有的「文化大革命」使用的帽子,幾乎都給他戴上了。「老佛爺」甚至大發雌威,兩次派人到季羨林的老家官莊去調查,一心一意要把他「打成」「地主」。老家的鄉親們真實地告訴那幾個被派去調查的「革命小將」,說如果開訴苦大會,季羨林是官莊的第一名訴苦者,他連貧農都不夠。[《我的童年》,《季羨林小品》第175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但這也免不了給他戴上其他帽子,他的罪名多如牛毛,但其中兩條罪名,一是宣傳資本主義復辟,二是業務掛帥,哪一次批鬥都缺不了這兩條罪名。

    「牛棚」設在外文樓後邊,那裡有幾排平房教室,大規模批鬥以後,這裡成為那些問題比較嚴重的人,接受勞動改造的住處,總稱為「勞改大院」,也稱為「牛棚」。一批紅衛兵被安排在這裡做「監改人員」,對問題嚴重的人,進行隔離審查,老教授們偷偷地在私下把他們叫做「牢頭禁子」。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