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7月下旬,毛澤東聽信陳伯達、江青、康生等人的匯報,說工作組起壞作用,阻礙運動,一不會批,二不會改,要統統驅逐之。這一次,劉少奇等人成為明顯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總後台,而所謂群眾運動,不再有任何條條框框限制。根據林彪的理論,群眾運動不管採取什麼措施,天然都是合理的。這樣,工作組時期尚有的法制因素,便蕩然無存了。法制社會一去不復返,全國陷入一片無法無天的混亂之中。
在北京大學,工作組灰溜溜地被趕走了,聶元梓成為校革委會主任,掌握了北大的領導權。這時,北京大學極力推行極左路線,實行法西斯專政,搞「上揪下掃」,領導幹部是「黑幫分子」,要「上揪」;老教師是「反動學術權威」,要「下掃」。揪斗、遊街、勞改、關押、毆打、抄家、「坐噴氣式飛機」、掛牌子、戴高帽子,以及私設公堂、刑訊逼供等非法手段,都無所不用其極,幹部、教師受到瘋狂迫害。
在哲學系,有一天教師們正在開會學習,忽然有一支由學生和青年教師組成的隊伍,氣勢洶洶地大踏步走進來,大喝一聲:「你們全給我站起來!豎起你們的狗耳朵,聽我講話!我們是紅衛兵,任務是革你們的命。」[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一卷,第158頁,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
真是無獨有偶,東語繫馬堅先生首當其衝,受到猛烈的衝擊:
他兩次被抄家。第一次,馬堅沒有思想準備,正在書房裡埋頭翻譯《阿拉伯通史》一書,他看到進來一些學生,還以為他們是來問功課的,就很客氣地請他們坐下。當他們大喝一聲,勒令他交出「黑材料」,交代「黑關係」時,才知道事情嚴重了,但他臨危不懼,反而很冷靜。他講他沒有「黑材料」,只有些學術著作和參考書,都在書架上;也沒有「黑關係」,與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關係都是公開的,擺在桌面上,掛在牆壁上,誰都看得見的。作為「戰利品」,他們抄走了一批翻譯手稿、資料和銀行存折。他們看到存折上存款很少,很快就還回來,部分手稿和資料一直到運動後期才歸還。但是,《懸詩》和《阿拉伯文學史綱》的部分譯稿,以及第一屆全國政治協商會議文件彙編和紀念冊(包括許多珍貴的資料和圖片),已無法追回。抄家之後,就是掛著「反動學術權威」的牌子游鬥,接著是大大小小的批鬥會,有系一級、室一級的批鬥會,甚至一個班級、一個宿舍也召開批鬥會。[李振中:《學者的追求》(九)》,《阿拉伯世界》1995年第4期。]
毛澤東本人對這一階段的文化革命群眾性的過激行動,是滿意的。他在給江青的一封信中,說「現在的任務是要在全黨全國基本上(不可能全部)打倒右派」。「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認真的演習。有些地區(例如北京市),根深蒂固,一朝覆亡。有些機關(例如北大、清華),盤根錯節,頃刻瓦解。凡是右派越囂張的地方,他們失敗就越慘,左派就越起勁。」[轉引自金春明:《「文化大革命」史稿》第176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
曾經指揮過千軍萬馬領導中國人民打敗日本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動派,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偉大領袖,沒想到自己在戰略上大錯特錯了。頃刻瓦解的,並不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堡壘,而是道德斯文。北京大學作為堂堂的全國最高學府,本應是最文明、最講道德、最講禮義廉恥的文化聖地,但文革一來,斯文全部喪失,野蠻代替了文明,粗暴代替了善良,獸性代替了人性,流氓作風代替了學生的書卷氣,殘酷無情代替了人道主義。這一切,使那些當時年幼無知只知盲從的學子們,每每想起,就會汗毛直豎,一想起自己做過的一些虧心事,臉上會一陣陣發紅。
但願這樣的歷史不再重演!
3.情形不妙
季羨林從6月4日回校之後,在有過一段觀察之後,知道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批資產階級當權派和「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沒想到知識分子的春天剛來到就逝去,春天再也不可能永恆了。這次運動又是對準知識分子的,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自己自然也在被批之列。他當時雖然不敢以「學術權威」自命,但是,說自己是資產階級,他確實心悅誠服,毫無怨言。因為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因此,儘管運動來勢迅猛,但他並沒有費多大力量就通過了。
到後來,「文化大革命」逐漸「深入」,人類歷史上獨一無二、空前絕後的悲劇不斷在「文化革命」中升級,不少的一部分人,理智完全喪失,荒謬絕倫的思想方式和邏輯推理主宰了一切。中國歷史上最糟糕的深文周納、斷章取義、造謠污蔑、羅織誣罔的刀筆吏習氣,成了正統。正像古人所說,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就在這樣的時候,奇怪的邏輯出現了,不知道是哪一個「天才」,實際上應該說是絕大的蠢才,發明了這種邏輯:只要是「春」字,代表的肯定就是資本主義。而季羨林寫過《春滿燕園》的著名散文,就被非常合乎「邏輯」地上綱上線為資本主義的毒草。
春天是萬物萌生的時期,喜歡而且歌頌春天是人類正常的感情,現在卻視「春天」為蛇蠍,可見這一場「革命」違背人情,擾亂天理到了什麼程度!誰要是歌頌春天,誰就是歌頌資本主義。誰要是希望春光常在,誰就是想搞資本主義復辟。我不但歌頌了春天,而且還要「春滿燕園」,還要春光永在,這簡直是大逆不道,膽大包天,胡作非為,十惡不赦。[《寫作〈春歸燕園〉的前前後後》,《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171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這樣,季羨林從南口北大社教基地回到北大之後,平靜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
有一天,季羨林去看大字報。突然間,他看到一張批判他的大字報,這是矛頭針對他的第一張大字報,但是內容卻是意想不到的,就是批判他歌頌春天的散文《春滿燕園》的。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季羨林至今仍感到不寒而慄!
我當時的政治覺悟是非常低的,我是擁護「文化大革命」的,即使是這樣,當我看到這一份大字報的時候,我心裡真是覺得十分彆扭,彷彿吃了一肚子蒼蠅似的,直想作嘔。為什麼最美好的季節春天竟成了資本主義的象徵呢?我那一篇短文的「罪狀」還不僅僅是這一點。我裡面提到學生的晨讀。在「英雄們」的詞彙中,這叫做「業務掛帥」、「智育第一」,這是地地道道的「修正主義」。這也完全不能理解,學校之所以要開辦,就是讓人們來唸書,來研究,在學校裡為什麼一提倡唸書就成了修正主義呢?我站在那裡看大字報,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地「哼」了一聲。然而就是這發生在十分之一秒鐘內的一「哼」,也沒有逃過「革命小將」的注意,他們給我記下了一筆賬,把這一「哼」轉變為繼續批判我的彈藥。[《寫作〈春歸燕園〉的前前後後》,《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171—172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年幼無知的「革命小將」們,受到「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最高指示的蠱惑,他們把幾千年來形成的尊師重道優良傳統一掃而光,開始向自己的恩師們開刀了。恩師們一個個或者成為反動學術權威,或者成為「黑幫分子」。季羨林是雙重身份,既是「反動學術權威」,又是黨員系主任,屬於「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範疇,這就使他毫無疑義地成為「黑幫分子」,在數目不小的北大「黑幫分子」中,雖然屬於年輕的,但份量卻是重的。
到這時,季羨林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的危險性,真正感到情形不妙。
4.自投羅網
情形雖然不妙,但如果季羨林能沉住氣,穩住步子,還是有可能「矇混過關」的。但季羨林偏偏有著山東人的耿直性格,有不平他就想鳴,而這是很危險的,在無法無天的日子裡,這意味著什麼,會遭到什麼樣的迫害,是季羨林始料不及的,也是怎樣估計都不會想到的。
就在聶元梓等人在「四人幫」的唆使之下,篡奪了北大領導權之後不久,北大的「群眾組織」分裂成兩大派,與整個北京市的「群眾組織」相對應,一個是「天派」,一個是「地派」。天派是「新北大公社」,地派是「井岡山」。從整個運動過程來看,兩個組織都搞打、砸、搶,都亂抓無辜,都壓迫真正的群眾。所以這兩個組織是真正的難兄難弟,棗木球一對,無法評論其是非優劣,但又互相指責對方為「保守派」,兩派之間互相攻擊,鬥爭逐步升級。
從北大的具體情況看,新北大公社的頭頭是聶元梓,人們給她起了一個臭名昭著的外號「老佛爺」,隱喻她手段之毒辣可與慈禧太后相媲美。她本是1938年入黨的老幹部,1964年來北大工作,社教運動中就與陸平作對,但失敗很慘,文革中她有了權力,又打出江青的旗號,橫行霸道,炙手可熱。她掌握了全校的行政財政大權,迫害異己,一手遮天。在社教中,季羨林就與此人打過交道,深知此人不學無術,語無倫次,卻又心狠手辣。
在工作組沒被趕跑之前,季羨林是被劃在「臨界線」上的,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工作組被趕跑,他本也可以逍遙自在下去的。但他是一個頗愛打抱不平的人,雖然做不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程度,有時候也抑制不住自己,惹點小亂子。對這位「老佛爺」的所作所為,他覺得不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雖然其實他並不真知道什麼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他只覺得她對群眾的態度不對頭,於是,便有點「蠢蠢欲動」了。[《記周培源先生》,《懷舊集》第11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也是事有湊巧,有了一個偶然的機遇。
有一件事是出乎季羨林意料之中,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內,那就是著名物理學家周培源先生挺身而出,與「老佛爺」作對了。季羨林在這之前對周培源先生並無太多瞭解,只不過,從他的言談舉止中,從別人對他的評論中,季羨林漸漸發現,周先生是一個很有個性,很有骨氣,很有正義感,能明辨大是大非的人,一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人。
為了與「老佛爺」作對,周培源先生乾脆參加了對立面「井岡山」,並成為其領導成員。
一次,北大的兩大派在大飯廳(即今天的大講堂)中舉行公開辯論,兩派頭頭都坐在主席台上。周培源先生也儼然坐在那裡,而且還發了言。周先生歲數最大,地位最高,以一個白髮盈巔的老人,同一群後生坐在一起,頗有點滑稽像,但季羨林心裡卻充滿了敬意。
也就在這樣的氣氛下,季羨林也上了「牛勁」,雖然他屬「豬」,不屬「牛」,卻有了「牛脾氣」。他經過長期反覆的考慮與觀察,抱住「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的決心,「自己跳了出來」,也參加了那個反「老佛爺」的組織。東語系的兩派分別是「公社紅九團」和「井岡山兵團紅九縱」,這是因為東語繫在北大的排列序號是「九」,便有了「九團」、「九縱」之名。這一來不打緊,一下子成了「老佛爺」的眼中釘、肉中刺。這真是自投羅網。
這之後,季羨林的處境越來越危險了,多次被揪鬥,受到了各種各樣的人身污辱和攻擊。
據樂黛雲教授回憶,在1968年仲夏一個十分炎熱的下午,她親眼看到過季羨林被游鬥的場面。
那時,「黑幫分子」和牛鬼蛇神們都蹲在烈日下拔草,隨時準備接受群眾的質詢和批鬥。我作為一個摘帽右派,被認為是沒有多大「政治油水」的死老虎,因而被編入「一類勞改隊」,在北大附小抬土。那天收工後,我從東門進來,走到湖畔水塔邊,正好迎面撞上一群紅衛兵敲鑼打鼓,喊著口號,押著兩個「黑幫分子」遊街,走在後面的是週一良教授,走在前面的就是先生!他們倆人都是胸前掛著「牌子」,背上扣著一口食堂煮飯用的中號生鐵鍋,用細繩子套在脖子上,勒出深深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