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53章 沙灘足跡 (3)
    東廠的設置,是明代一大弊政。罹其毒害者,上至朝廷命臣,下至邊遠居民,難以數計。魏忠賢提督東廠之時,「東廠番役橫行,所緝訪無論虛實輒糜爛」(《明史·魏忠賢傳》)。這裡殺人如麻,慘不忍睹,「刑法有創自有明,不衷古制者,廷杖,東西廠、錦衣衛、鎮撫司獄是已。是數者,殺人至慘,而不麗於法」(《明史·刑法志》)。明武宗時,宦官劉瑾專權,嫌東廠尚不能盡特務統治之殘暴,又於正德三年(1508)設立「內辦事廠」,簡稱「內行廠」,由劉瑾本人親自指揮控制,作為特務統治的號令機關,對東廠和當時暫時恢復的西廠特務實行監視。「內行廠」在劉瑾被殺之後,與西廠一起因遭劇烈反對而被撤消。

    這樣一個東廠,就設在翠花胡同。而季羨林的住處,就是當時特務行刑殺人之處。據北京大學教授白化文先生的回憶,當時季羨林居住時翠花胡同的情況是這樣的:

    抗戰勝利後,我家移居北京東城區翠花胡同。這胡同是一溜朝南開門,所對的南牆可就是東廠胡同的後牆了。這一溜牆只開了一個朝北的大門,就是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的後門。正和我們家的大門是斜對門。當時我正讀高中,並立定了要上北大讀中文系的志願。所以,我是經常到文科研究所以及沙灘紅樓溜躂的,沒有什麼目的,吸取氣氛而已。日子長了,文科研究所的門房就和我熟悉了,聽憑自由出入還告訴我許多人和事。

    解放前的文科研究所,就說1947—1948年那會兒吧,一進門是一個小院,兩廂相對的,一廂是中文系統的「語音樂律研究室」,那似乎是劉半農(夏)先生創辦的,當時常駐的是周燕孫(祖謨)先生。周先生除了自己的語言文字方面的研究和教學任務外,似乎還在編研究所的刊物《國學季刊》,另一廂常駐的則是考古系統的宿季庚(白)先生。再往裡還有幾層院子,可就不敢進去了。據說那裡原來是明朝東廠宦官審訊設私刑之處,弄死人是常事。還有過去那院子的房子裡停滿了棺材的傳說。總之,是個陰氣森森的地方,冤魂聚居之處。我生來膽子就小,經這種傳說一嚇唬,到現在也沒敢進去過。只有一個人住在那裡,獨自掌管好幾層大院子,那就是季希逋(羨林)老師。

    那時季先生也就三十六七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些,不過三十歲上下的樣子。高高的個子瘦瘦的體態,一副嚴肅認真的面容。許多人告訴我,這是一位懂得極為深邃古奧的多種古代東方語言的大專家,胡適之校長特聘來的教授和系主任。於是我的對知識分子名人崇拜的心理大大膨脹,看到季先生進出研究所,感到真是「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我還覺得,一位敢於單獨住在那樣一個深宅大院中的高級知識分子,一定是勘透了天人三界;一位甘願在近似古廟荒齋之處生活的人,一定在寂靜中追求什麼,除了鑽研學術,我想不出還能有別的了。[《魯殿靈光在梵天壽量高》,《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讀季羨林》第66—67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後來,臧克家一家從香港到北京,季羨林就住在這個院子裡。臧克家夫人鄭曼回憶說:

    1949年3月,我隨克家乘黨組織包租的外輪,自香港來到剛解放的北平。那時候,我們的心是那麼的歡暢,天是那樣的晴朗,一切都是那樣的新鮮,想會老友的心情,是那樣的急切。我們首先去拜訪季先生。當時,他住在東廠胡同翠花胡同,那是一個很寂靜的大院子,樹木蓊鬱,石碑卓立,裡邊就住著季先生一個人,他的寢室外間還擺著一口棺木。我脫口而出問道:「季先生,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不害怕嗎?」他說:「這正是我看書、工作的好地方,不會有人來打擾我。棺木,沒有什麼可怕的。」我們又問他:「怎麼不把大嫂接來?」他說:「濟南還有一大家子人需要她照顧。」季先生留學德國十年,好容易盼到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和抗日戰爭勝利回到祖國,來北大教書也快三年了,為了顧全大家庭,寧願自己過著清苦的單身生活。[《我崇敬的羨林先生》,《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23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實際上,季羨林住在這裡並不像說的那樣輕鬆。

    2.馬纓花做伴

    季羨林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樣一個很深的大院子裡,其寂寞與孤獨,不是親身經歷者,恐怕是永遠也不會瞭解的。

    季羨林下班之後,從外面走進去,越走越靜,自己的腳步聲越聽越清楚,彷彿是從鬧市走進深山。等到腳步聲成為空谷足音的時候,季羨林的宿舍也就到了。

    這是又一個院子,大院子裡邊套著的又一個。院子也不小,都是方磚鋪地,三面有走廊。天井裡遮滿了樹枝,走到下面,濃蔭匝地,清涼蔽體。房子的氣勢,樑柱的粗細,在炫耀著當年的富貴氣象。不知多少憂國憂民的志士在這裡被囚禁過,受過酷刑,甚至丟掉性命。當年囚禁志士們的水牢,還有跡可尋。

    季羨林住進去的時候,昔日的富貴氣象自然早已成為陳跡,然而陰森淒苦恐怖的氣氛,卻幾乎是原封未動的。走廊上,陳列著一些漢代石棺石槨,刻著篆字、隸字的古石碑。季羨林一走回這樣的一個院子裡,彷彿走進了一個古墓。在這樣的環境和氣氛裡,季羨林自己覺得像是生活在歷史中,儼然成為古人了。

    季羨林從來不相信鬼神,所以住在這也能處之泰然。當然也有例外。有時候,半夜裡往往能突然聽到推門的聲音,很大很強烈。季羨林不得不起來去看看,但那時候,北京常停電,他只能在黑暗中摸索著爬起來,摸索著找門,摸索著走出去。院子裡也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樹的影子彷彿與黑暗糾纏在一起,分都分不出來。他只聽到院裡大香椿樹上有一陣窸窣的聲音,忽然間,「喵」的一聲,兩隻小電燈似的眼睛,從樹枝深處對著季羨林閃閃發光,這才知道是這東西把門弄得那麼大的響聲。

    最困難的是對他的那些朋友們,這個地方引不起他們的什麼好感。有幾位大膽一點的,白天還有興致去找他聊聊天,但在黃昏時分就不敢進這院子了。萬一有事,在黃昏時分不得不來的時候,先要向住在大院子裡傳達室的工友打聽,季羨林是否在屋子裡。在屋裡,他們才有勇氣,「跋涉」過那一個長長的翠花胡同,走過深深的院子,走到他的屋跟前。有一次,季羨林恰巧有事出了門,而工友又沒看見。一個朋友就誤以為季羨林在家,走進這個院子。在黃昏的微光中,只見一地落葉,滿院石棺,卻不見屋裡有燈光,不見有季羨林的影子。那個朋友嚇得腿立即抖起來,渾身篩起糠來,費了好大的勁,拖著兩條腿走了出去。第二天,倆人見面時,談起頭天的經歷,相對大笑。

    由於這樣,朋友們往往不敢進這道院,季羨林難免有孤獨感。

    我是不是有孤寂感呢?應該說是有的。當時正是「萬家墨面沒蒿萊」的時代,北京城一片黑暗。白天在學校裡的時候,同青年同學在一起,從他們那蓬蓬勃勃的鬥爭意志和生命活力裡,還可以吸取一些力量和快樂,精神十分振奮。但是,一到晚上,當我孤零一個人走回這個所謂家的時候,我彷彿遺世而獨立。沒有人聲,沒有電燈,沒有一點活氣。在煤油燈的微光中,我只看到自己那高得、大得、黑得驚人的身影在四面的牆壁上晃動,彷彿是有個巨靈來到我的屋內,寂寞像毒蛇似地偷偷地襲來,折磨著我,使我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時候,有一天,在傍晚的時候,我從外面一走進那個院子,驀地聞到一股似濃似淡的香氣。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遮滿院子的馬纓花開花了。在這以前,我知道這些樹都是馬纓花;但是我卻沒有十分注意它們。今天它們用自己的香氣告訴了我它們的存在。這對我似乎是一件新事。我不由得就站在樹下,仰頭觀望:細碎的葉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層粉紅色的細絲般的花瓣,遠處望去,就像是綠雲層上浮上了一團團的紅霧,香氣就是從這一片綠雲裡灑下來的,灑滿了整個院子,灑滿了我的全身,使我彷彿游泳在香海裡。[《馬纓花》,《季羨林散文集》第252—25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這樣幾座深深的大院子,而在最裡面的三個院子裡,在這樣一個可怕的地方,只住著他一個人,所以有這樣的花,有這樣的香,他就覺得非常不尋常。有馬纓花慰藉他寂寥,他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從此,他很自然地愛上了馬纓花,把它們當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朋友們都因這地方陰森可怕,晚上不敢有人去找他,而他則因為有了這些花而怡然自得。每當夏夜,他起床之後,立刻就聞到院子裡那些高大的馬纓花樹散發出來的陣陣幽香,這些香氣破窗而入。他於此時,神清氣爽,樂不可支,甚至連手中的那支筆,也彷彿生了花。[《黎明前的北京》,《季羨林散文集》第51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有貓做伴,有馬纓花做伴,季羨林打發著難熬的一個個孤獨的夜晚。不知道這是不是他一輩子都喜歡貓,喜歡植物的原因。他寫貓、寫植物的不少散文,彷彿回答了這個問題。

    3.回濟南省親

    濟南雖然不是季羨林的出生地,但他從6歲進濟南,19歲離開,大學畢業後又在濟南工作了一年,前後在濟南生活了14年,因此,季羨林一直把濟南當做自己的故鄉,在回憶文章裡總是說到故鄉濟南如何如何。而且他的叔父、嬸母、妻子、兒女,也都在濟南。他的家就安在濟南,而自己回國以後,是隻身一人在北大工作。工作了一年,他對故鄉和親人的思念之情與日俱增。整整12年了,他們如今怎麼樣了?季羨林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自己濟南的家。

    1947年,鐵路交通仍然不正常,但季羨林還是下決心要回家看看。沒有別的辦法,他只有坐飛機從北京回濟南。這是想盡辦法才坐上的資本家運輪胎的包機,他是惟一的乘客。

    到了家,看到了未曾識面的第二位嬸母。他叔父的第一位夫人,姓馬,叫馬巧卿,是把季羨林撫養大的,季羨林還沒有去德國留學的時候,她去世了。對這位嬸母,季羨林並沒有太多愉快的記憶。但不知道為什麼,季羨林不希望叔父續絃。1935年夏天叔父和這位續絃的第二個嬸母結婚的時候,季羨林藉故提前離開濟南,滯留北京一段時間,然後去天津辦理出國手續,接著乘火車經東北去德國留學。因此,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她。在德國還能通信的時候,在「敬稟者」的對象中也有對這位繼「嬸母」的稱呼,但對他來說,卻還只是一個空洞的概念,名和實是對不上號的。直到回到濟南,才把概念同真人對上了號。

    繼嬸母姓陳,名韶澤,從名字看似乎是出身名門,其實不然。但家中原也不是最低層的,不然,幼年時不會學到中醫知識。

    這位嬸母是絕頂聰明的人,也是一個有個性有脾氣的人。季羨林初回家的時候,嬸母是斜著眼睛看他的,意思似乎在說,結婚十幾年了,怎麼忽然憑空冒出來一個如親生兒子似的侄子?他是什麼人呢?好人?壞人?好不好對付呢?一見面,她似乎有許多的問號。季羨林心裡清楚,這是人之常情,不能怪她。

    在季羨林的心目中,嬸母地位僅次於生母,他對她非常尊敬。在他離家的十二年中,嬸母在國內經歷了日軍佔領時期,此時又經歷著解放戰爭。在國外期間,有五六年是音訊不通的,親老、家貧、子幼,而他又鞭長莫及。叔父脾氣非常暴烈,甚至有些乖戾,極難侍奉。家中經常沒有經濟來源,就全靠嬸母一個人支持。她去擺過煙攤,到小市上賣過衣服小家什,在日軍刺刀下去領過混合面,騎馬到濟南南鄉去勘查田地,充當地牙子,賺點錢供家用。她靠自己幼年時學到的中醫知識,給人看病。嬸母以「少妻」的身份,對付難以對付的叔父「老夫」。所以,她的苦心,經常催季羨林下淚。他知道,在那樣萬分艱難的年代裡她竟然沒讓孫女婉如和孫子延宗(後來改為季承)失學,把他們撫養成人。女兒婉如1951年考入天津大學土木工程系,1955年畢業,後來成為核工業部的高級工程師。兒子季承,1952年考入北京俄文專修學校,即後來的北京俄語學院,1955年畢業,後在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搞科研管理,也是高級工程師。所以,季羨林知道,如果沒有嬸母(後來家裡人稱她為「老祖」),自己的家早就完了。沒有她,這次回家恐怕也只能看到一座空房,妻離子散,叔父歸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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