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52章 沙灘足跡 (2)
    這種生活確不單調,確不寂寞,也許有不少的人喜歡它。但我卻真有點受不了。在篇首我引了兩句古書:「德不孤,必有鄰。」那麼倘若一個人孤而無鄰的話,那他就一定是不德了。韓文公說:「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誰都知道德是好東西,我也知道。但倘若現在讓我揀選的話,我寧取不德。[《季羨林文集》第13卷,第216—218頁,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

    2.東語系系主任和教授

    到北大紅樓住下的第二天,季羨林便去拜會文學院長湯用彤先生。湯先生告訴季羨林,按照北京大學和其他一些大學的規定,在國外得到博士學位回國的人,最高只能給予副教授的職稱。同樣的話,季羨林在南京拜會傅斯年先生時,已經聽傅先生說過。這次得到印證,所以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這種博士,在清華只做專任講師。只有經過幾年的時間,才能轉為正教授。季羨林知道這一點,自己當然不能例外。他心悅誠服地接受北大的這種安排,沒有半點非分之想。而且,生活雖然有點艱難,但他卻一點也不後悔。在離開德國之前,一聽到有可能到北大工作的消息時,季羨林就寫過一封信,寄給在英國劍橋大學任教的哥廷根大學老朋友哈隆教授,婉言謝絕了劍橋大學的高薪聘請,決心不再回歐洲。現在,生活雖然還有困難,但他終於因為能在自己祖國的最高學府工作而感到自豪。從那時起,一直到現在,除了短暫的外出訪問,季羨林始終都沒有離開過北大。

    過了大約一周的光景,湯用彤先生突然告訴季羨林,他已被聘為正教授,並兼任東方語言文學系系主任。這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這真是石破天驚,大大地出我意料。我這個當一周副教授的記錄,大概也可以進入吉尼斯世界記錄了吧。說自己不高興,那是謊言,那是矯情。[《回憶陳寅恪先生》,《懷舊集》第l9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就從1946年深秋開始,季羨林出任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系主任,在此職務上,他一幹就是三四十年。

    據季羨林自己說,東方語言文學系的創辦,完全是因緣和合的結果。大概北大早就有建立這樣一個空前未有的學系的想法。到了1946年,由胡適校長、傅斯年代理校長、湯用彤文學院長批准,背後再加上清華大學陳寅恪教授的推動力量,這些學者都是國內學術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在他們的大力支持之下,東方語言文學系便誕生了。

    東語系初創之時,除系主任季羨林外,還有三名教師:王森先生,是原先就在北大工作的;馬堅先生於1946年初秋從雲南大學來北大的;金克木先生,是比季羨林稍晚一點來到北大的。不久,又增加了兩位教員:馬學良先生和於道泉先生,分別代表兩種語言。當時學生的數目還要少於教師,在紅樓的一間十幾平方米的辦公室裡,能夠召開全系大會。

    初建時的東語系是北京大學最小的系,但經過開創者及後繼者長達五十餘年的努力,東語系一步步發展壯大,不僅培養出大批第一流的東方學者,還培育出數十名駐外大使。而這一切都是與季羨林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

    季羨林從擔任北京大學教授伊始,對學生就充滿了愛心。他一進校時,就瞭解到學生中也有兩種力量,他寫道:

    在學生中,新舊勢力的鬥爭異常激烈。國民黨垂死掙扎,進步學生猛烈進攻。當時流傳著一個說法:在北平有兩個解放區,一個是北大的民主廣場,一個是清華園。我住在紅樓,有幾次也受到了國民黨市黨部糾集的天橋流氓等闖進來搗亂的威脅。我們在夜裡用桌椅封鎖了樓口,嚴陣以待,鬧得人心惶惶,我們覺得又可恨,又可笑。[《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4期。]

    可以說,從這時候,他已經把自己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教育事業之中,和青年學生同呼吸共命運了。這種與學生之間水乳交融的密切關係,到老年也始終不變。這使他成為桃李滿天下的一代名師,從他老年寫的一段話中,可以明顯看出他對青年學生的愛心:

    我想到的不只有老年朋友,年輕朋友,包括我的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的學生,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我也都一一想到了。我最近頗接觸了一些青年學生,我認為他們是我的小友。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一群小友的感情越來越深,幾乎可以同我的年齡成正比。他們朝氣蓬勃,前程似錦。我發現他們是動腦筋的一代,他們思考著許許多多的問題。淳樸,直爽,處處感動著我。俗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我們祖國的希望和前途就寄托在他們身上,全人類的希望和前途也寄托在他們身上。對待這一批青年,惟一正確的做法是理解和愛護,誘導和教育,同時還要向他們學習。這是就公而言。

    在私的方面,我同這些生龍活虎般的青年們在一起,他們身上那一股朝氣,充盈洋溢,彷彿能沖刷掉我身上這一股暮氣,我頓時覺得自己年輕了若干年。同青年們接觸真能延長我的壽命。古詩說:「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我一不服食,二不求神。青年學生就是我的藥石,就是我的神。我企圖延長壽命,並不是為了想多吃人間幾千頓飯。我現在吃的飯並不特別好吃,多吃若干頓飯是毫無意義的。我現在計劃要做的學術工作還很多,好像一個人在日落西山的時分,前面還有頗長的路要走。我現在只希望多活上幾年,再多走幾程路,在學術上再多做點工作,如此而已。[《新年抒懷》,《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314—315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對青年學生的這種愛心,使他永葆青春活力,也是他健康長壽的重要條件之一,這正應了那句古話:仁者壽。

    3.創業者的同伴——馬堅和金克木

    在季羨林1946年深秋到北大之前,馬堅先生已經先期到達北大了。

    大概在北京大學決定聘任季羨林的時候,就有了籌建東語系的想法。1946年,經向達教授和白壽彝教授推薦,北京大學文學院長湯用彤先生,代表北大寫信給在昆明雲南大學任教的馬堅先生,邀請他到北京大學任教。那時,昆明不能直達北京,經北大安排,馬堅先生和夫人馬存真,經香港、上海,輾轉來到北京。後來參與季羨林先生創辦東語系的工作,開設阿拉伯語專業,這是中國歷史上高等學校最早開設的阿拉伯語專業。

    馬堅先生比季羨林大五歲,生於1906年。他是雲南個舊回族人氏,字子實,又名自適。他在上海回教學會伊斯蘭師範學校阿拉伯文速成班學習,1931年12月去埃及愛資哈爾大學留學,留學期間把中文《論語》譯成阿拉伯文,在埃及出版,並譯成《回教哲學》、《回教教育史》阿文書籍為中文。1939年夏天,他乘輪船離開埃及,經香港回國,開始著手翻譯《古蘭經》。後來,他從上海回到雲南沙甸,繼續翻譯《古蘭經》,並著手翻譯《伊斯蘭哲學史》,同時又在白亮誠先生辦的私立養正學校任教。

    進北大後不久,在秋季新學期開學之後,經馬松亭大阿訇鼎力推薦,從北京成達師範學校阿拉伯語專修班轉來十多名學生,成為東語系阿拉伯語專業的第一批學生,壯大了東語系的學生隊伍。當時東語系還沒有阿文打字機,馬堅先生除備課、上課外,還要自己刻蠟板,印阿文講義。

    馬堅先生教學循循善誘,讓學生學以致用,翻譯外文力求做到信、達、雅。讀外文書時,遇到解決不了的單詞,可先往後看,從下文去領會該詞含義,然後查字典以求確切。他告訴學生說:學外文如同織毛衣,學習是艱苦的,學習後須經常使用,包括口語、耳聽、閱讀等,如果不用,會像拆毛衣一樣,拆起來是很容易的。[李振中《學者的追求》(五),《阿拉伯世界》1994年第4期。]

    馬堅先生的教學方法,與季羨林的教學法正好相得益彰。

    季羨林是用自己在德國學到的外語教學法教學生學梵文。根據他的要求,學生必須在上課以前把他將要講解的課文仔細預習一遍,盡可能把它讀通。到課堂上,他首先向學生提問,讓學生講解課文。第一位學生講得不對,或者不完全對,他就再問第二位、第三位。而後,他再根據學生的預習程度,細緻而有重點地把課文講解一遍。講完之後,再讓學生向他提問,直到學生提不出問題為止。所以,季羨林的教學程序是:學生預習,老師問學生;老師講解,學生問老師。[蔣忠新《師門辱教小記》,《北京大學校刊》1996年5月4日。]

    金克木先生是安徽壽縣人,生於1912年,比季羨林小一歲。在家鄉時,他大嫂教給他讀書法,即用什麼,就學什麼,用得著就學會了,不用就忘了,再要用又揀起來。這種方法影響了他的一生。在老家上小學時,他開始讀《三字經》、《論語》,後來又接觸《飲冰室文集》和《新民叢報》、《富強齋叢書》,並讀給兒童看的文言書《華盛頓》、《林肯》、《拿破侖》、《牛頓》,以及《唐詩三百首》。九歲以前專讀中國書,九歲到十七八歲,兼讀中外兩種書。他小學畢業後,從上海涵授學校學習世界語,後來又到北京和香港,接觸了幾個外國人,有機會經緬甸到了印度,在鹿野苑從印度老人法喜居士學讀古書,專門學習梵文、印地文。學到的讀書法是依據文本,追查上下文,探索文體,破譯符號,解析闡釋層次,學習語言學和哲學的一種新方法。

    金克木先生自稱不是專家,而是雜家。他從鄉間小學教到初中、高中、大學,還當過圖書館員和報館編輯。教小學時,他才十幾歲,一個人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都要教,只得採取「複式教學法」。

    金克木基本上靠自學,掌握了七八種外語,教過的外語就有英、法、梵、印地、烏爾都、世界語,主張外語的本領不是教會的,而是學會的。他在湖南大學文學院任講師時,又開始學拉丁文,讀拉丁文《高盧戰記》。

    他教的課也範圍廣泛,在山東德縣師範講習所教語文,在武漢大學當教授時,又教印度哲學史。[《蝸角古今談》第6—8、164—168頁,訌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

    由於有這些經歷,金克木也被聘為北大東語系教授,擔任梵文講座,並開過其他許多課,包括印地語和印度哲學史等,為東語系培養出大批優秀學生,直到專任北大南亞研究所專職教授為止。

    至於參加初建東語系工作的王森先生、於道泉先生、馬學良先生,也都做出了自己的貢獻。馬學良先生後來到中央民族學院(現改為中央民族大學)擔任教授。

    二、翠花胡同

    1.這裡是東廠遺址

    在北大文學院的紅樓住過一段時間之後,季羨林搬進了翠花胡同。

    胡同是北京的特產。北京胡同的名稱充滿了色彩和暗示,如口袋胡同、蘇州胡同、梯子胡同、馬神廟胡同、弓弦胡同、取燈胡同、妞妞房胡同、羊市胡同、豬市胡同、騾馬市胡同、驢市胡同、菜市胡同、缸瓦市胡同、禮士胡同。有一些胡同,本來是極富暗示力的,但後來覺得有點不雅,便用諧音改過,如劈柴胡同改為辟才胡同,爛面胡同改作爛縵胡同,蠍子廟胡同改為協資廟胡同,狗尾巴胡同改為高義伯胡同,鬼門關胡同改為貴人關胡同,勾闌胡同改為鉤簾胡同,大腳胡同改為達教胡同。但這一改就有失胡同起名之初衷,所以有人認為這一改,沒有一個不是由新奇改為平庸,由優美流為劣下。[朱湘:《胡同》,《北京乎》第179頁,三聯書店1996年。]

    翠花胡同很好聽,也很雅,用不著改名,但這麼漂亮的名字,卻與一段非常恐怖的歷史聯繫在一起。

    原來這裡是明朝東廠的所在地。明成祖朱棣為了鎮壓人民和官員中的反對派,加強對全國的統治和維護皇權,在加強錦衣衛的同時,於永樂十八年(1420)設立「東緝事廠」,簡稱東廠,是聽命於皇帝而由太監直接掌握的特務組織。由親信太監提督,專事「緝訪謀逆、妖言、大奸惡」的特務活動,從事偵緝。明憲宗朱見深又於成化十三年(1477)增設西廠,用太監汪直提督。西廠成立後,其人員、權勢均超過東廠,活動範圍自京師遍及全國各地。明武宗朱厚照正德五年(1510),廢除西廠,而東廠則保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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