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船員和法國兵之間的關係也很融洽,每天晚飯後,他們之間都進行拳擊比賽,雙方揮拳對擊,龍騰虎躍,各不示弱,而打完之後,則其樂融融。
船繼續在紅海中行駛,在船舷下面,海浪翻騰,洶湧澎湃之聲洋洋乎盈耳。海水深碧,浩淼難測,魚龍水怪潛伏深藏,大海一望無際,而輪船是獨立的小世界,在萬里大海上顯得是那麼渺小。季羨林彷彿置身於一個童話或神話世界中,恍惚間又似乎是在夢中,想像中的蓬萊仙山,虛無飄渺的海象,都是呼之欲出了。無論如何,他感到不像是在人間了。
1946年2月19日,輪船在海中已經航行了11天,仍在紅海中行駛。
過去,季羨林曾思考過,為什麼會有「紅海」的名稱?後來,他得知海中的顏色一般呈現深青色,局部地區因海藻大量繁殖而呈現絳紅色,這是紅海得名的緣由。難得的是,這一次他親眼看到了紅海之「紅」。
在這天的日記中,季羨林寫道:
今天天氣真熱,汗流不止,吃過午飯,想休息一會兒,但熱得躺不下,到最高層甲板去看,遠處一片紅浪,像一條血線。海水本來是黑綠的,只有這一條特別紅,浪沖也衝不破。大概這就是「紅海」名字的來源。我們今天也看到飛魚。[《留德十年》第157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千里航程中,只有幾米寬不知有多長的一條紅線,由於海藻而呈現絳紅色,所以能看到實在不易。季羨林看到這條紅線,暗自慶幸自己是一個極有運氣的人,如果不是在最高層甲板上,如果不是此時正好走上去,如果沒有運氣,那就看不到了,想到這裡,季羨林有點飄飄然了。
3.排除了險情
紅海是非洲和亞洲之間的狹長海域,這個地區沒有任何常年河流注入,周圍氣候乾熱,雨量稀少,平均氣溫就在25℃—28℃之間。2月中旬以後,天氣已經很熱了。由於這樣,過紅海經受的難關,第一個就是這難耐的熱,而從蘇伊士灣到曼德海峽長達二千一百多公里,輪船要渡過這條漫長的海路,不知要熬過多少個難耐的乾熱的白天和夜晚。
熱之後的第二道難關是險。紅海這個地方,缺乏天然良港,由於大氣層中炫眼的熱閃光、沙暴、暗礁險灘和水流湍急等原因,輪船的航行是十分困難的。季羨林由於是局外人,對此當然不會有體會。
有一件後怕的事,是輪船過了馬六甲海峽以後才知道的。原來因為當時第二次大戰剛剛結束,大海中滿佈的水雷還沒有來得及全部清除,從地中海到紅海,再到印度洋,到處都是這樣。在季羨林乘坐的這艘船啟航以前,已經有幾艘船觸雷沉沒了,對此,季羨林最初並不清楚,但多少有點感覺,因為一上船的時候,乘客們便被集合到甲板上,戴上救生圈,排班演習。此後,天天要到甲板上去「站班」。
輪船就這樣繼續行駛,險情在季羨林他們完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被排除了,船駛入印度洋,又繼續航行了。二十多天的航行,有多少險情發生,誰也不知道,輪船終於接近馬六甲海峽了。這裡是連接印度洋安達曼海和太平洋南海的水道。過了這條水道,一天早晨,船長告訴大家,頭天夜裡他一夜沒合眼,這裡是水雷危險區,他生怕會出什麼問題。現在,最危險的地區已經拋在後面了,險情算是排除了,從此,他終於可以安心睡覺了。季羨林他們聽了,心裡直發毛,都有點後怕,他們知道險情被排除了,所以感到後怕是幸福的,因為只有危險過了以後,才能有後怕。
就在這種幸福感充溢心中的時候,季羨林乘坐的輪船駛入了越南同奈河的下游,這是一條大河,河面極寬,簡直就像《莊子·秋水》中所說的「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過了二十多天海上生活,輪船彷彿在天上航行,見不到大陸,現在終於看到了河兩岸的蘆葦,蒹葭蒼蒼,一片青翠,季羨林覺得又回到了人間,心裡熱乎乎的,感到非常溫暖。
1946年3月7日,經過在大河中的一段航行,輪船在西貢市靠了岸,海上漂流的第一個階段,算是結束了。
4.在西貢聞到了家鄉味
到了西貢,從馬賽開出的這艘輪船也就完成了歷史使命。
下了船,季羨林想起了在船上結交的法國年輕軍官,想與他告別一聲,穿過摩肩接踵的人群,好不容易才在萬頭攢動的法國士兵中找到了他。沒想到,季羨林懷著一顆熱烈的心,簡直是跑上前去想同他握手告別,而他卻掉轉了頭,眼睛根本不看季羨林,而是盯向別的方向。季羨林大吃一驚,當頭挨了一棒,彷彿被人澆了一頭涼水,先是愕然,後是坦然,最後才感到是當然。因為現在是到了法國人的殖民地,必須擺出一副殖民主義者的架勢,才算夠譜。因此,在輪船上托在手掌上的那顆心,現在又收回,裝到腔子裡去了。季羨林也並不生氣,心裡只覺得非常有趣。
在這裡,要換乘輪船去香港。而輪船又遙遙無期。季羨林他們又住進了旅館。
經過一番鬥爭,南京政府駐西貢總領事館對幾個中國留學生的招待頗為周到。有了瑞士和馬賽的經驗,所以,他們住進旅館,就決定給這些外交官員一個下馬威,給一點顏色看。
第一次吃飯時,季羨林看到餐桌擺的是竹筷子,便試探性地,甚至有點近於無理取鬧地說:這竹筷子不行,要換象牙筷子!結果第二次吃飯時,果真換了象牙筷子,筷子上閃閃射出的白光,宣告了他們鬥爭的第一個勝利。
這之後,他們又與總領事尹鳳藻交了幾次火。
一次是1946年3月13日。這天上午十點,季羨林他們去領事館見他,他不在。一直等到十一點,他才回來。一見面,尹鳳藻態度非常不客氣,季羨林心裡大火,和他頂了起來,季羨林這一硬,他反而和氣了。這種官僚就是這樣欺軟不欺硬。
第二次是在1946年4月13日,到西貢已經一個多月了。早晨六點起床,吃過早飯,季羨林便同劉先志等人去領事館,交涉到香港的大中華輪船的頭等艙位。一開始,尹鳳藻耍滑頭,不想給訂,一看他們來勢不善,才答應了,他們又一次得到鬥爭勝利的歡樂。
西貢真是別有一番天地。西貢地處熱帶,時值春末夏初,驕陽似火,椰樹林蓊鬱繁茂,濃翠撲人眉字。季羨林第一次看到熱帶風光,大開眼界:
彷彿有一股從地中心爆發出來的生命力,使這裡的植物和動物都飽含著無量生機,說到動物,最使我這個北方人吃驚的是蠍虎子(壁虎)之多,牆上爬的到處是這玩意兒。這種情景我以後只在西雙版納看到過,還有一種大蜥蜴,在不知名的樹上爬上爬下,也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我用小樹枝打它,它立即變了顏色,從又灰又黃變得碧綠閃光,難道這就是所謂變色龍嗎?[《留德十年》第159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此時,雨季已經開始。每天多在下午必定下雨,本地人說,雨什麼時候開始下,決定於雨季來臨時第一天下雨的時間,如果第一天是下午二點開始下雨,那以後每天都是此時開始。
季羨林觀賞到熱帶雨季的風光。暴雨降臨前,往往還是烈日當空,普照著大地,連一點下雨的跡象也沒有。但是剎那間,鬼使神差似的,一下子彤雲密佈,天昏地暗,雷電交加,一會兒便大雨傾盆了,其聲勢,真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古人形容說:「滋禾潤稼,花枝上斜掛玉玲瓏;此地肥田,草梢間亂滴珍珠滾。高山翻下千重浪,低凹平添白練水。遍地草澆鴨頂綠,滿山石洗佛頭清。推塌錦江花四海,好雨,扳倒天河往下傾。」想不到古人形容的大雨,季羨林在西貢竟身臨其境,體驗到了。只見大馬路上到處濺起了珍珠似的水花,椰子樹也都被雨水沖洗。然而時隔不久,大雨會驀地停下,黑雲退席,藍天出台,又是一片陽光燦爛的大地了。[《留德十年》第159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對越南人的風情習俗,季羨林在這裡有了初步的瞭解。女人的瀟灑,男人的閒散,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由於地處熱帶,越南婦女的衣著表現出熱帶的明顯特點。越南婦女的衣著,有點類似中國旗袍。但用料是白綢子,而且開衩之處極大,幾乎開到腋下。還要穿上黑綢子縫的褲子,穿上這一套衣服,上白下黑,或裡黑外白,旗袍由於開衩極大,所以很容易飄動。年輕的越南倩女,在熱帶的微風之中,款款走來,白色的旗袍和黑色的綢褲,飄動著,招展著,猶如黑白大理石雕成的女神像,但不是兀立在那裡不動,而是滿世界游動。在她們身上,季羨林他們看到了散發出的青春活力。連整個街道都由於她們而顯得生氣勃勃,活動起來,這樣的一種東方美,是越南少女獨有的瀟灑,在西歐國家找不到,在其他東方國家也找不到。
而男人們呢?因為在熱帶,稻米可以一年三熟或四熟,大米是極便宜的,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弄到大米,填飽肚皮。由於謀生容易,所以男人們都十分閒散。除了下雨的時候,人們都在戶外活動,椰子樹或是其他不知名的樹下,人們懶洋洋地坐著,或聊天,或抽煙,或飲茶,那種悠然自得的樣子,真讓人叫絕。季羨林此時不禁想起西方什麼人說過一句話:
世界上什麼東西都害怕時間,時間惟獨害怕東方人。[《留德十年》第160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最重要的,是季羨林在西貢市看到了不少華人,聞到了強烈的故鄉味。
西貢市中心不遠的大街上,市場上,來來往往的儘是中國人。商店主是中國人,商店的招牌是漢字,顧客也都是中國人,還有許多小型工廠,如碾米廠、磚瓦廠之類,也是中國人在這裡開辦的。至於吃的東西,則更是中國風味,什麼酒樓,小吃攤,一律的廣東風味,廣東臘腸,廣東臘肉,滿貨架上都是,名貴的烤乳豬也隨處可見。人說食在廣州,沒想到西貢竟有這麼多廣東菜餚,這使季羨林聞到的故鄉味更為濃郁了。
西貢的華人學校很多。中學有幾所,小學則很多,華人報紙、華人書店、華人作家、華人文化人、華人醫院也到處可見。季羨林這批中國留學生,一到這裡,便與華人文化人有了接觸,應邀講演,寫文章,赴宴。
一天,季羨林到一個中學去講演。他偶爾提到了蔣介石的名字,全場忽地一聲,全體起立,把季羨林嚇了一大跳,手足無措,後來知道,這裡當時都是這個樣子,大概是從國內國民黨軍隊傳播出去的。
華僑們非常尊敬這批中國留德學生,把他們當做親人,關係非常融洽。南京政府派駐的總領事館,是來管理越南華僑事宜的,但實際上卻繼承了過去大衙門的一切弊病,華僑吃虧是經常事,但因為無法到南京投訴,也只有忍氣吞聲了。華僑們看到這批留洋學生,認為他們有後台,便托他們到總領事館說這說那,把他們當成青天大老爺了。他們見到領事館的人,有意無意之間,為華僑說上幾句,居然也會奏效,原來領事館的人也認為他們是有後台的。華僑們信任他們,願意同他們來往,留學生們住的旅店,經常是門庭若市,宴會無虛日,天天有人請。
季羨林不無深情地寫道:
從空間距離上來看,祖國離開我們已經比在萬里外的歐洲近得多了。我們也確實感到了祖國的氣息。這裡的華僑十分關心祖國的抗戰。同世界其他各地的華僑一樣,他們熱愛祖國,與祖國的命運息息相關。此時抗戰雖然已經勝利,但是在長達八年的浴血抗戰中出現的許多新鮮事物,仍然在此地保留著。比如《義勇軍進行曲》我就是第一次在西貢聽到的。它振奮了我這個遠方歸來的遊子的心,讓我感到鼓舞,感到光榮,感到興奮,感到驕傲,覺得從此可以挺起腰板來做人了。……此外,從當地華僑嘴裡說的普通話中,我還聽到了一些新詞兒,比如「傷腦筋」、「搞」等等,都是我離開祖國時還沒有出現過的。語言是隨時變動的,這些詞兒都是變動的產物。
這些大大小小的新鮮事物,都明確無誤地告訴我說,我離開祖國不遠了,祖國就在我的身邊了,我心裡感到異常的前所未有的溫暖。[《留德十年》第162—163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5.香港印象
在西貢,從1946年3月7日抵達,一直到4月19日離開,共住了四十多天。
4月19日,季羨林終於登上大中華號輪船,駛離西貢,開往香港。
大中華號是一艘相當小的客輪,載重量不過一千多噸,不到從馬賽開出的那艘大輪船的十分之一。船上設備極其簡陋,雖經與總領事館的鬥爭坐上頭等艙,但裡面也並不豪華,其他艙位更不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