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這一次接觸,季羨林親眼目睹了國民黨外交官的醜態和洋相。後來,他還聽到了公使和其他官員更多的笑話。
有一次,公使應邀參加一個瑞士人主辦的會議,並且發表講話,外交慣例是應該用中文發言,由翻譯譯成德語或法語,二者都是瑞士國語。公使想露一手,不用翻譯,直接用德語說。如果德語說得好,也未可厚非,但他德語本來就蹩腳,又沒準備講稿,一講話,把自己的中國習慣,一時想不起要講什麼,連聲說「這個,這個,這個……」用德文「das,das,das」,瑞士人莫名其妙自不用說,他們的驚愕狀已充分說明了這一點。中國人最初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後來才恍然大悟,頓悟出是「這個,這個」,西方人無論如何是不會有這種頓悟的。
還有一位外交官,本來也是黑眼睛矮鼻樑的黃種人,但卻硬要學西方人,戴卡鼻子的單面眼鏡,認為這樣才有風度。但是矮鼻樑卡不住眼鏡,於是他只好皺起眉頭,才勉強把眼鏡保留在鼻樑上,可稍一疏忽,臉上一露笑容,眼鏡立刻從鼻樑上滑下來。這樣一位自命有風度的外交官,只得皺著眉頭,進退應對於穿筆挺的燕尾服的男士們和渾身珠光寶氣的女士們之間。不知到底是有風度乎,還是無風度乎?公使館舉行的招待會,這樣的險象環生,真讓人啼笑皆非。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大概是怕這位外交官太孤單,武官也來湊熱鬧。武官是少將軍銜,把自己榮獲的一枚勳章別在軍服的前胸,以示威風,但勳章偏不聽話,老是反面向外,正面向裡,只得不停地翻轉,以保持正面向外。整個晚上,這位武官就忙活這個。在一個本來是莊嚴隆重的外交招待會上,使館是主人,結果一個緊皺眉頭,一個不停地翻轉勳章,讓人不禁啞然失笑。
從這個公使館,季羨林看到了國民黨外交官的無能和醜態。與使館人員打交道的過程,使季羨林獲得了一條重要經驗,國民黨外交官是軟的欺,硬的怕,與他們作鬥爭,硬比軟更有效果。
5.轉赴法國馬賽
季羨林他們手中有了錢,可以正式啟動回國的計劃了。他們確定的路線是坐火車到法國馬賽,從那裡坐船經西貢、香港,再到上海。
路線確定之後,他們採取硬比軟更有效的辦法,對使館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人乘火車走,而行李則要用載重汽車,從弗裡堡運到法國馬賽,此法果然應驗,使館一一答應。自然是先裝上行李,結果幾個人的行李,裝在一輛載重幾十噸重的大卡車上,連一層也沒有擺滿,楚個卡車顯得空蕩蕩的,滑稽可笑。
手續辦完之後,他們乘隙到瑞士西南邊陲離弗裡堡不遠的日內瓦玩了幾天。
日內瓦瀕臨日內瓦湖(萊芒湖)與羅訥河口,地處三面環山的盆地之內,風景優美,是著名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的出生地和法國另一啟蒙思想家伏爾泰的避難地,是法國的近鄰。這裡有著名的聖彼得大教堂,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鱗次櫛比,許多著名學者曾在這裡研修神學、哲學、文學和自然科學。在日內瓦,幾個中國留學生逍遙自在地玩了幾天。
1946年2月2日,季羨林一行在日內瓦登上火車,駛向法國。
在過法國國境的時候,法國海關檢查極嚴,因為日內瓦是從瑞士偷運手錶到法國去的理想地方,手錶走私是極為賺錢的勾當,法國海關自然不會放鬆邊境檢查。季羨林他們沒有手錶,不怕檢查,但他們隨身攜帶的幾隻大箱子,裡邊大多數是書,如果一一打開,慢慢騰騰仔細檢查,則「俟河之清,人壽幾何」?連火車恐怕都要耽誤了。在緊張慌亂中,不知是誰急中生智,也不知是稀里糊塗並不知覺,反正從兜裡掏出一個瑞士法郎硬幣,只是一個法郎悄悄遞給了檢查員。奇跡於是出現,檢查員把瑞士法郎裝進自己腰包,在中國留學生的箱子上用粉筆畫了一些「鬼畫符」,順利通過了邊境檢查站。
從日內瓦到馬賽,大概有五百公里左右的路程。季羨林是第一次到法國,一路上觀看法國的自然風光,有耳目為之一新的感覺,不知不覺也就到了南方港口城市馬賽,時間仍是1946年2月2日。
馬賽是法國最古老的大城市,臨地中海利翁灣,三面被石灰岩山丘所環繞,最早是腓尼基人居住的地方之一,到公元前6世紀,從小亞細亞來的希臘水手建成馬賽利亞。15世紀,生產出舉世聞名的「馬賽洗滌皂」。法國大革命期間,工兵上尉和音樂愛好者魯日·德·李爾靈感爆發,在一夜之間創作出《萊茵軍戰歌》,1792年由五百名志願者高唱著,由馬賽向巴黎進發,鼓舞了沿途廣大群眾,從此改名為《馬賽曲》,並成為法國國歌。第二次大戰期間,馬賽在1942年被德軍佔領,遂成為抵抗運動的中心之一。馬賽的名勝古跡很多,12世紀的聖尼吉拉斯城堡、聖瑪麗教堂,13世紀的聖讓城堡、聖維克多教堂,14世紀建成的阿庫萊斯教堂鐘樓尖塔,16世紀的鑽石宮,以及始建於8世紀的加德聖母院,到1853年建成的教堂及尖頂上九米高的聖母鍍金塑像,都吸引著大量的遊客。
在馬賽,季羨林注意到街上的情景同瑞士完全不同。他寫道:
法國這個國家種族歧視比英美要輕得多。我在德國十年,沒看見過一個德國婦女同一個黑人挽著臂在街上走路的,在法西斯統治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到了瑞士,也沒有見過。現在來到馬賽,到處可以看到一對對的黑白夫婦,手挽手地在大街上溜躂,我的精神一恍惚,滿街都是梨花與黑炭的影像,黑白極其分明,我真是大開眼界了。法國人則是「司空見慣渾無事」,怡然自得。[《留德十年》第152—153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然而最使季羨林難忘的,是他在馬賽第一次看到了大海。他常嘲笑自己,出生在山東,又留洋十年,卻居然沒見過海,沒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體驗。在這裡見到海,心裡異常高興,大海的那種波濤洶湧、渾茫無際的形象,使他振奮不已,一時激動起來,忽然想到杜甫描寫洞庭湖的詩句——乾坤日夜浮。認為用這樣的詩句來形容大海,也是滿合適的。
在馬賽一時走不了,他們便拿著在德國哥廷根時美軍開的證明文件,到這裡管理因戰爭而拋鄉離井的人的辦事處去交涉,結果被安排住進了一個大倉庫。裡邊雖然極為簡陋,卻也潔淨,而且飯食也還說得過去。他們就在這裡暫時住下了。管理人員都是德國戰俘,交談也很容易了。
安排好住處之後,季羨林一行又去找南京政府派駐馬賽的總領事館,與他們交涉。他們如法炮製,使用了瑞士用過的硬辦法,住宿條件得到改善,從大倉庫搬進了一個旅館。他們進一步提出要求,要乘頭等艙的船回國,總領事條條答應,留學生們皆大歡喜。事情辦妥了,個個如釋重負,心情輕鬆多了。到2月8日開船以前,他們天天到海邊去玩,也有錢在大街上買桔子,去吃小館,逍遙自在,快活似神仙地過了六天,一直住到2月8日晚上,才離開這個港口城市。
三、漫長的船旅漂流
1.嘗到了被騙的滋味
1946年2月8日晚上,季羨林一行終於登上了歸國的輪船。從此開始了長達三個多月的漂流,嘗盡了旅途的艱辛和苦澀,既有雷區經過時的戰戰兢兢,也有暈船時的天旋地轉。
船名叫NeaHellas,這是一艘排水量為一萬七千噸的大船。船主是英國,但被法國租來,運送法軍到越南去鎮壓當地的老百姓。輪船上的管理人員和駕駛員都是英國人,而乘客則是清一色的法國士兵。穿便服的乘客非常少,中國乘客除了季羨林他們從德國來的六個人,新增加了兩個,共有八名,成了最為突出的便衣乘客。
八個中國人被分住到兩個房間裡。房間的設備雖不能說豪華,但是整潔、舒適,他們以為這就是頭等艙,所以都很滿意。船上的飯菜豐富而可口,其他方面也都很順利。
輪船啟航了,駛入了地中海。
有一天,幾個中國留學生到最高層的甲板上去觀望海景。突然,一個英國船員走過來,告訴他們,只有頭等艙的乘客才允許走上最高層甲板,他們這才知道自己住的艙並不是頭等艙。南京駐馬賽總領事是一個狡猾的老狐狸,雖親口答應買頭等艙的船票,實際上卻不是,輕易地把這些留學生蒙騙過去了。由於戰爭剛結束,一切正常秩序還沒有恢復,再加上輪船主要是運送部隊,船票上並沒寫明船艙的等級。季羨林沒坐過輪船,沒有乘船經驗,自認為是頭等艙乘客,實際上卻不是,他們嘗到了被馬賽的總領事欺騙的滋味。
幾個中國留學生又好氣,又好笑,為自己的幼稚而感到可笑。有了這一番被欺騙的閱歷,他們算是吃一塹,長一智,非挽回自己的面子不可,更要在英國人面前爭一口氣。所以,他們到船長辦公室交涉,表明自己掏錢也要改為頭等艙,因為最高層甲板決不能不上,只有這樣才不致失掉中國人的尊嚴。於是他們據理力爭,船長終於一笑,不用他們補錢,特別批准他們可以上最高層甲板,小小的鬥爭又取得了勝利,幾個人皆大歡喜。
一切都順利,生活算是正常了。
但是到吃飯的時候,中國留學生們又遇到了一點麻煩。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
英國是一個誠實嚴肅的民族,有過多的保守性,講究禮節。到船上餐廳裡去吃飯,特別是晚飯,必須穿燕尾服,我們是一群窮學生,衣足蔽體而已,哪裡來的什麼這尾那尾的服裝。但是規定又必須遵守,我們沒有辦法,又跑了去找船長。他允許我們,只需穿著整潔,打好領帶,穿好皮鞋,就可以進餐廳了。我們感激他這一番盛情,「捨命陪君子」,盡最大的努力打扮自己。最初,因為天氣還不太熱,穿上筆挺的西裝,把天花板的通氣孔盡量轉向自己,筆直地坐在餐桌前,喝湯不出聲,刀叉不碰響,正正經經,規規矩矩,吃完一頓飯,已經是汗流浹背,筋疲力盡了,回到房間,連忙洗澡。這樣忍耐了一些時候,船一進入紅海,天氣熱得無法形容。穿著襯衫,不走不動,還是大汗直流,再想「捨命」也似乎無命可捨了。我們簡直視餐廳為畏途,不敢進去吃飯。我們於是同餐廳交涉,改在房中用餐,這個小小的磨難才算克服。
從地中海進入蘇伊士運河,天氣實際上就開始轉熱了。蘇伊士沿岸投有冬天,最冷的11月份、12月份,穿一件極薄極薄的毛衣足可以過去了。1月份天氣轉暖,2月份就相當熱了。渡過蘇伊士運河,就進入了紅海,天氣就更熱了,難怪這批中國留學生不適應這樣的氣候了。他們從乍暖還寒時候的歐洲,一下子來到亞洲和非洲的交界處,氣候變化巨大,是很難適應的。
2.看到紅海之「紅」
輪船進入紅海之後,船上儘是新鮮事。
在法國馬賽時,季羨林已經對法國人的浪漫和羅曼蒂克有所見,而在這艘輪船上,法國士兵的舉動,更進一步證實了他們的這一印象。
船上的法國士兵,男女都有,總共有幾千人,女兵的數量不是很多。季羨林在船上冷眼旁觀這些法國兵,感到法國人是喜歡交際的民族。同他們打交道,不像和德國人、英國人打交道那樣難,以至有人說,法國人是把心托在自己的手上,隨時隨地都可以交給對方。季羨林上船以後,很快認識了一個很和氣的法國年輕軍官,他瘦瘦的身材,清秀的面孔,能說流利的英語,他們便經常在甲板碰頭,散步。他們之間沒有戒心,談到各式各樣的問題,幾乎是無話不談。這位軍官甚至用輕蔑的口吻談到法國軍隊,說官比兵多,大官比小官多。此後,在船上漂流的長時間裡,他們之間成了要好的朋友。這位軍官彷彿真把心托在手掌上,交給季羨林了。
法國男女之間的關係隨隨便便,天真爛漫。季羨林遇到了一生第一次在中國看來難以想像的景象:
他們和她們都熱情活潑,逗人喜愛。他們之間摟摟抱抱,打打鬧鬧,沒有人覺得奇怪。只有在晚上,我們有時候會感到有點不方便,我們在甲板上散步,想讓海風吹一吹,飽覽大海的夜景,這無疑也是一種難得的福氣。可是在比較黑暗的角落裡,有時候不小心會踩上甲板上的人,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當然是一男一女。此時,我們實在覺得非常抱歉,非常尷尬。而被踩者卻大方得很,他們毫不在意,照躺不誤,我們只好加速邁步,逃回自己的房間,房間內燈火通明,外面在甲板上黑暗中的遭遇,好像一下子消逝,只剩下零零碎碎的回憶的斷片了。[《留德十年》第155—156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