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傳聞說,伯恩克小姐的父親是四分之一或六分之一血統的猶太人,但反正是越過了被希特勒屠殺或迫害的臨界線,所以還能安然地住下去,但也正是因為有這一點瓜葛,使她們母女對希特勒抱有強烈的反感。而這種反感,她們就經常當著季羨林的面發洩出來,這樣一來,他們便成了政治上的同盟者,起碼在言論上是如此,為此,他們很談得來。
有一次,伯恩克小姐請季羨林和張維、陸士嘉夫婦到她家去吃飯。當時,食品奇缺,客人到別人家做客,往往要自帶糧票,即使這樣,主人請一次客,自己家裡往往也要節省幾天,才能勉強招待得像個樣子。
伯恩克小姐的母親中等身材,談吐風雅,雍容大方,滿面慈祥,有很高的文化修養,不愧是高薪教授的夫人。對歐洲的古典文化,老太太懂得很多,文學、藝術自不在話下,連音樂和繪畫,談起來也頭頭是道,娓娓動聽,令聽者怡情增興,樂此不疲。但沒想到教授夫人下廚房做起飯來,竟也毫不遜色,是個行家裡手,伯恩克小姐,則只能在旁邊端端盤子,洗一洗菜,當個下手。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沒想到老太太在物資供應短缺的情況下,卻烹製出一桌頗為像樣的飯菜來。
她簡直像是玩魔術,變戲法。我們簡直都成了神話中人,坐在桌旁,一恍惚,熱氣騰騰的美味佳餚已經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大家可以想像,我們這幾個淪入飢餓地獄裡的餓鬼,是如何地狼吞虎嚥了。這一餐飯就成了我畢生難忘的一餐。[《留德十年》第11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然而,真正讓季羨林興奮的,還不是美味的飯菜,而是在政治上他們之間的溝通。他們開懷暢談,一起痛罵希特勒等法西斯頭子給德國人民和世界各國人民所造成的巨大災難。母女二人的猶太人瓜葛,就對希特勒的「劣等民族論」有一層仇恨,但她們更痛恨的是法西斯分子的倒行逆施,把世界人民推入戰爭的深淵。這些想法,在德國人面前自然只能埋藏在心底,決不敢隨意吐露,否則,腦袋就保不住了,但在幾個中國同道面前,中國人和猶太人都是進了希特勒的黑名單的,自然就成了志同道合的人。所以,有機會和中國人在一起,又是在自己家中,伯恩克小姐母女二人就能夠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吐為快了。
而季羨林、張維和陸士嘉,則除了要忍受德國人普遍忍受的戰爭和飢餓的災難以外,還更有家國之思,民族存亡之憂。他們的祖國在日本法西斯鐵蹄之下,日本法西斯和德國法西斯完全是一丘之貉,家人生死不知,情況不明,鄉愁在無情地吞噬著他們的心。心的痛苦之外,又有身的痛苦,他們遠處異域,無親無故,生命又朝不保夕。英美盟國的飛機也時常來空襲哥廷根城,說不定什麼時候一高興下幾個「炸蛋」,落到他們頭上,則必將去見上帝或閻王爺。肚子裡是飢腸轆轆,難耐的飢餓,生命又時時受到威脅,沒有安全感。他們的精神是絕對不會愉快的,這是常情。
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到了伯恩克家裡,我才能暫時忘憂,彷彿找到了一個沙漠綠洲,一個安全島,一個桃花源,一個避秦鄉。因此,我們往往不顧外面響起的空襲警報,盡興暢談,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一直談到深夜,才驀地想起,應該回家了。一走出大門,外面漆黑一團,寂靜無聲,抬眼四望,不見半縷燈光,字宙間彷彿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彷彿變成了我佛如來,承擔人世間所有的災難。[《留德十年》第11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在家中,伯恩克小姐和季羨林他們侃侃而談,但在外邊,她的脾氣卻有點孤高。因此同她來往的人也非常少,母女倆幾乎形影不離,感情極為深厚誠摯。
有一次,季羨林在山上林中散步,看到了她們母女倆。只見到她們母女二人並肩站定,母右女左,母左胳膊,女右胳膊,胳膊挽在一起,然後是同出左腳,就好像是演兵場上在訓練女兵一樣,在無形無聲的口令之下,步伐整齊,絲毫不亂,倆人目光直視前方,腳下刷刷刷直響,用近乎競走的速度走上前去,刷刷刷鞋底叩地的聲音,轉瞬就消逝在密林深處了。從中季羨林悟出一個道理,「散步」這兩個字,看來只適用於中國人,這母女倆的散步,同中國人的悠閒自在,慢慢騰騰,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對她們倆的散步,季羨林始終百思不解,只好怪自己緣分太淺了。
伯恩克小姐有這樣孤傲的脾氣,所以雖然早已過了及笄之年,卻從來沒有見過她有男朋友與她來往,她自己似乎也不在意。
季羨林回國時,路過瑞士,曾給她們寄過一封信。回國後,從張維那裡後來才知道,她終於嫁給一個瑞典人,母女倆都搬到北歐去了。母親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才去世,伯恩克小姐則仍在瑞典。只是現在,生死不知了。
可以說反戰的人們中,伯恩克小姐是最有代表性的一個。
當然,另外也還有反戰者。
季羨林認得的,就有兩個。
其中一個是退休法官,歲數有七十左右了,這位法官是一個中國留學生先認識的,但季羨林他們幾個人對這位留學生印象極差,因為他行動詭秘,來歷也詭秘,懷疑他是藍衣社之類的人物,因此是不大樂意和他來往的。藍衣社成員的制服為藍衣黃褲,原名為復興社,是「中華民族復興社」的簡稱,是蔣介石在「九·一八」事變後,為加緊鎮壓抗日民主運動,於1932年以「復興民族」為名,在國民黨內部成立的一種帶有特務性質的派系組織,其核心是「力行社」,下設特務處,大特務戴笠為頭子。1938年4月該組織取消,其成員轉入「三青團」,「力行社」的特務處,則改組為「軍統局」。這樣一個中國留學生,卻認識了一個反希特勒的法官,就有點古怪了。他的主子是崇拜希特勒的,而他卻結識反希特勒的法官,從這一點來說,算是一個「不肖」之徒了。本來對法官也有疑問,後來發現他是個孤苦伶仃的老人,沒有什麼複雜的背景,希特勒的所作所為,他確實是激烈反對的。而且,他也只有與中國留學生在一起時,才敢說幾句心裡話,發洩發洩滿腹的牢騷。這時候,一向表情嚴肅的老人,才有了一點樂趣。
另一個反希特勒的德國人,是醫科大學的一個學生,是龍丕炎先認識的。這個人年紀輕輕,不過二十來歲,熱情洋溢,精力充沛,黑頭髮,黑眉毛,處處透露出機警聰明。季羨林他們對他的家世不瞭解,對他反希特勒的背景也不瞭解,他們相信的是一條:
反對希魔同路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
有了這一條,他們便走到一起來了,有時候,到了星期天,他們便相約到山上林中去散步。雙方的目的,都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季羨林回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