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片世外桃源,季羨林進一步領悟到,就是在極其困難的環境中,人生樂趣也仍然有,在任何情況下,人生也決不會只有痛苦,在痛苦中仍可找到快樂。這就是他悟出的禪機。
7.羨煞人的牛肉罐頭林
1942年的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使戰局急轉直下。1943年7月,墨索里尼被意大利人民逮捕,法西斯意大利宣佈停戰。1944年7月,施陶芬貝格上校用炸彈行刺希特勒未果,但軍隊中對希特勒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希特勒重用納粹,嚴禁軍隊投降,自己卻呆在總理府的地堡裡,跡近瘋狂。1945年春末,戰局更急轉直下,德國已無還手之力。4月30日,凌晨,希特勒與同居多年的愛娃·布勞恩在宣佈結婚後僅一天,便雙雙自斃於地堡之中。
1945年4月8日,美國坦克開進了哥廷根城。
美國兵進城以後,沒有「屠城」,表面看來還非常文明,山姆大叔也沒有侮辱德國人的事情,倒是有一些德國女孩子,圍著美國大兵轉,頗顯出一些祥和氣氛。
美國兵找到一個納粹名單,他們按圖索驥,來到歐樸爾太太對門的施米特先生家。他們到他家去找他的女兒,據說是納粹女青年組織的一個大區的頭子。男主人不在家,胖太太慌了神,嚇得渾身發抖,求季羨林去幫忙。
季羨林只好走到他家,美國大兵自然感到很意外,便問他是幹什麼的。季羨林回答說是中國人,是「盟國」派來幫他當翻譯的。訊問很快結束,美國大兵沒再到施米特先生家。
美國兵進哥廷根城之後,佔用了不少民房。凡單獨成樓,花園優美的房子,大都被選中。瓦爾德施米特在城外山下蓋的一棟新樓,自然沒逃過去,被當成了臨時兵營。他們住了幾天就換防搬走了,但有些富麗堂皇、古色古香的傢俱已經受到一些破壞了。夫婦倆珍愛的幾把古典式椅子,從來都是輕拿輕放的,卻被美國大兵折斷了腿。美國兵撤走後,季羨林到教授家裡去,教授早已復員,他指著給季羨林看這些傢俱,一臉的苦笑,雖然沒有說什麼話,但心中的滋味,是不難意會的。而教授夫人則顯然沉不住氣了,她告訴說,美國大兵天天夜裡酗酒跳舞,通宵達旦,把樓板跳得震天價響。這玲瓏剔透的椅子腿,焉得不斷!
季羨林見到的美國兵,個個年輕,有的長身玉立,十分英俊,但顯然都吊兒郎當的。士兵向軍官敬禮,甚至都嬉皮笑臉,嘻嘻哈哈。軍官同級不敬禮,兵對兵也不敬禮。美國兵的少爺習氣令人吃驚,吃飯時,一聽雞魚鴨肉罐頭,往往吃不到一半就扔掉。給汽車加油,一桶油還加不到一半,就不耐煩了,大皮靴一踢就滾一邊了,桶裡的油還汩汩地往外流,閃出絲絲白光。架設電纜,不豎電線桿,只往樹枝上掛,有的一棵樹上竟掛上十幾條幾十條,黑壓壓一大堆。美軍撤走,這些電纜被隨便用鐵鉗子剪斷,樹枝頭便纍纍垂垂掛滿剪斷的電纜。但從美國人進城後,無國籍的中國留學生流浪漢,一下子成為勝利者盟國的一分子,一下子成了盟軍的座上客。
季羨林同張維去找到美國駐軍的一個校官,亮出自己的身份,立即受到禮遇,在一張紙上寫明他們是由於戰爭,政治迫害等被迫離開本國的人,讓他們就用這一張紙,到一個法國戰俘聚居的地方,去找一個戰俘頭。他們依命而行,找到了這個人。他告訴他們,以後每天都可以從這裡領牛肉。
季羨林領到鮮牛肉,那高興勁自不用說。而對德國百姓來說,鮮牛肉簡直同寶貝一樣。季羨林作為山東人,沒有獨自吃喝不管別人的習慣,對牛肉也不例外。眼前的女房東,夫喪子離,孤身一人,季羨林每天領來的牛肉,都交給她,由她烹調後,倆人共同享受。
用這張條子,季羨林和張維還在市政府的一個機構,領到一張照顧中國人飲食習慣特批大米的條子。從此,他們有米有肉,真正成為座上客了。
有一天,有消息說,車站旁的一個倉庫裡,堆滿了牛肉和白糖罐頭,原來是德軍的貯存食品倉庫,法國兵現在正在裡面不知幹什麼。
受好奇心驅使,季羨林又和張維結伴同行去看個究竟。門外擠滿了德國人,男女老幼站在那裡圍觀,但沒有一個人敢進去。
季羨林和張維也不敢貿然越過把守的法國兵,便繞到後門來。一看這裡一個人都沒有,門雖然關著,但圍牆很矮,也沒人站崗。他們便翻牆進到院子裡,裡面到處灑滿了大米、白糖。據說是美國兵進城時,俄國和波蘭俘虜兵搶過一次,米和糖就是他們灑在地上的。
在院子裡,他們遇到一個法國兵,把他倆領到樓上一間存放牛肉罐頭的屋子裡,裡面罐頭堆得山般高。季羨林心中大喜,趕忙往帶來的皮包裡面裝。忽然一個穿破爛軍服的法國兵,過來問他是幹什麼的。季羨林拿出護照,法國兵翻到有法文的一頁,一看沒有簽名,瞪大眼睛盯著季羨林,像是質問。季羨林給他翻到英文的那頁,他看到簽名,沒再說什麼,把護照退還後,示意願拿什麼,就拿什麼,願拿多少,就拿多少。季羨林和張維把皮包塞滿,懷裡抱滿,跳出短牆,走回去。天熱,路又不近,滿載而歸之後,大汗淋漓了。
回家仔細數過罐頭,有牛肉的,有白糖的。季羨林把這些東西分了分,女房東,老師和熟人各有一份。這些東西對於在飢餓線上掙扎的人來說,無疑都是仙藥醍醐,得到一份的人,都有雪中送炭之感,皆大歡喜。而季羨林卻有點後怕了。
我自己事後回想起來,卻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後怕。在當時兵荒馬亂、哥廷根根本沒有政權的情況下,一切法律俱缺,一切道德準繩全無,我們貿然闖進令人羨煞的牛肉林中,法國兵手裡是有槍的,我們懵然、木然;而他們卻是清醒的。說不定哪一個兵一時心血來潮,一扳槍機,開上一槍,則後果如何不是一清二楚嗎?我又焉得不後怕呢?[《留德十年》第127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不管怎樣,季羨林總算在羨煞人的牛肉林中遊覽了一番,而且大有收穫。從此,飢餓地獄中的生活才是真正結束了。
二、吐火羅語
1.又一次偶然
季羨林在自己的學者生涯中,不知碰到過幾次偶然。而他總是抓住這偶然的機會,使之成為取得光輝成績的必然。
這一次機會,是學習吐火羅語。吐火羅語是印歐語系中的一種語言,5—10世紀時曾通行於塔里木盆地一帶。6—8世紀的一些古典文獻,是迄今發現的較早的文獻,它證實吐火羅語有兩種方言:吐火羅語甲種方言,是通行於塔里木盆地東北部吐魯番的一種語言;吐火羅語乙種方言,主要通行於塔里木盆地北部的庫車地區,但在吐魯番地區也有人使用。
吐火羅語採用的是波羅密字母,與印歐語系中的K類語言關係十分親近。在語音方面,吐火羅語每一個系列的塞音都同時出現,形成了三塞音系統,即清塞音P、T、K系統。但在語干構詞和人稱詞尾兩個方面,都反映了印歐語系助詞系統的特點,而名詞則沒有留下原始印歐語系曲折變化的痕跡。
吐火羅語的語彙,吸取了土耳其語、伊朗語的若干詞彙,後來還吸收了一些梵文詞彙。吐火羅語甲種方言,其文獻的內容,大多是翻譯佛經《本生經》、《出曜經》的譯本和有關哲學、訓諭方面的著作。《本生經》又譯《闍陀經》,是巴利文佛經《小部》中的一部經典。內容多是佛陀前生為國王、婆羅門、商人、女人以及大象、猴子等動物所行善業功德的故事,以此為基礎,發揮佛教的基本教義。《出曜經》則是梵文佛教經典,「出曜」意為「譬喻」。該經通過譬喻來宣傳佛教所說的人生無常,以修行戒、定、慧積善根而達到解脫的道理。這些著作多為古印度佛教初學者的入門讀物,而吐火羅語甲種方言的這兩部經典的譯本,為佛教在吐魯番地區的傳播提供了證明。
而吐火羅語乙種方言的文獻,則是有關於貿易、寺院、醫藥巫術方面的諸多記載。這些文獻是研究中亞古代社會、經濟和政治生活的重要材料。
那麼,吐火羅語為何人所使用?據希臘和拉丁文的一些史籍記載,在公元前2世紀時,曾有一支吐火羅人居住在烏滸河上游的盆地周圍,因此,將吐火羅語之名說成是塔里木盆地通行的語言,可能有誤。而多數學者則認為操此種語言者為烏孫人。烏孫人最初是在祁連、敦煌之間活動,後來在公元前161年西遷至伊犁河和伊塞克湖一帶。而且,吐火羅語與其他印歐語系的關係,以及甲、乙兩種方言的關係,至今仍無定論,因此形成延續及今的「吐火羅問題」。
對這樣一種稀奇古怪的語言,季羨林在國內時並不瞭解。到哥廷根之後,雖有所瞭解,但並不想學。其原因,他自己這樣說:
說句老實話,我到哥廷根以前,沒有聽說過什麼吐火羅文。到了哥廷根以後,讀通了吐火羅文的大師西克就在眼前,我也還沒有想到學習吐火羅文。原因其實是很簡單的。我要學三個系,已經選了那麼多課程,學了那麼多語言,已經是超負荷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有時候我覺得過了頭),我學外語的才能不能說一點都沒有,但是決非語言天才。我不敢在超負荷上再超負荷。而且我還想到,我是中國人,到了外國,我就代表中國。我學習砸了鍋,丟個人的臉是小事,丟國家的臉卻是大事,決不能掉以輕心。因此,我隨時警告自己:自己的攤子已經鋪得夠大了,決不能再擴大了。這就是我當時的想法。[《留德十年》第96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但是,偶然的機會意外地來了。
二戰爆發之後,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被征從軍,已經退休的西克教授出來接替他的工作,上課之外還負責季羨林畢業論文的指導。
以古稀之年來接課,自然要比在家裡頤養天年辛苦得多,但西克教授卻並不想敷衍他的中國學生。第一次上課,他就鄭重地宣佈:要把自己畢生最專長的學問,統統毫無保留地全部傳給季羨林,一個就是《梨俱吠陀》,一個是印度古典語法《大疏》,一個是《十王子傳》,最後則是吐火羅語。這四個方面的學問,在中國惟有《梨俱吠陀》略為人知,其他三個方面在中國都是絕學。
西克教授要教吐火羅文,絲毫沒有徵詢意見的意味,既不留給季羨林任何考慮的餘地,也不容他提不同意見。季羨林只有乖乖地服從教授。
他提出了意見,立刻安排時間,馬上就要上課。我真是深深地被感動了,除了感激之外,還能有什麼話說呢?我下定決心,擴大自己的攤子,「捨命陪君子」了。[《留德十年》第97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吐火羅語殘卷是20世紀初才發現的。當時德國探險隊在中國新疆發掘出了非常珍貴的用各種文字寫成的古籍殘卷,運到了柏林。德國學者那時還不能讀通這些文字,但已經意識到這些殘卷的重要性。柏林大學組織了許多年輕的語言學家主要是梵文學家來進行研究,西克教授便是其中之一。面對這天書一般的文字,許多人望而卻步了。只有西克教授和西克靈教授倆人決心合作來讀通這種語言。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的工作簡直就如猜謎一樣,這不僅沒能難倒他們,反而提高了他們的研究興趣。他們日夜幾乎是不停止地工作,前途充滿了光明。
西克和西克靈的合作一直持續了三十多年,終於把這些天書讀通,並定名為吐火羅語。在共同研究期間,他們合作發表了許多震驚學術界的著作和論文。後來,又取得了比較語言學家W.舒爾茲的幫助,三人合作著成吐火羅語語法,成為這一新發現的語言學的經典之作。
這部語法著作是長達五百一十八頁的煌煌巨著,但它又不是一般的語法入門書,讀通它是非常難的。季羨林初接觸之時,感到它就像是一片原始森林,艱險複雜,歧路極多,沒有人引導,自己想鑽進去,是極為困難的。
讀通了這一語言的大師西克教授,當然應該是最理想的引路人了。但是他教吐火羅文的方法,也是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用的德國傳統方法。他根本不去講解語法,而是直接從讀原文開始。
當時,比利時一位治赫梯文的專家沃爾特·古勿勒也慕名來到哥廷根,從西克教授治吐火羅文。西克教授有這兩個外國學生,自然十分高興,一開始,他就把他和西克靈共同轉寫成拉丁字母、連同原著影印本一起出版的《福力太子因緣經》交給這兩個年輕人去讀,並稱此書為「精製本」。他們的學習這樣進行著:
我們自己在下面翻讀文法,查索引,譯生詞;到了課堂上,我同古勿勒輪流譯成德文,西克加以糾正。這工作是異常艱苦的。原文殘卷殘缺不全,沒有一頁是完整的,連一行完整的都沒有,雖然是「精製品」,也只是相對而言,這裡缺幾個字,那裡缺幾個音節。不補足就摳不出意思,而補足也只能是以意為之,不一定有很大的把握。結果是西克先生講的多,我們講的少。讀貝葉殘卷,補足所缺的單詞兒或者音節,一整套做法,我就是在吐火羅文課堂上學到的。我學習的興趣日益濃烈,每週兩次上課,我不但不以為苦,有時候甚至有望穿秋水之感了。[《留德十年》第98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