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36章 德邦十年(二) (2)
    決心下定之後,季羨林到熟悉的師友家裡去辭行,大家都覺得惋惜,一再挽留他繼續住下來。季羨林自然也充滿了離愁別緒,也不忍心離開這麼多朝夕相處的異國師友們。

    最不捨得季羨林的,是女房東歐樸爾太太。歐樸爾先生已經故去,而兒子結了婚住在另一座城市裡。這樣一來,季羨林就成了她身邊惟一的親人,被她當做兒子來看待。而季羨林也真像兒子般地待她,在歐樸爾先生彌留之際的那個深夜,季羨林跑到大街上去叩門找醫生,死之後又伴她守屍。因此,季羨林一說要走,她立刻放聲痛哭起來,五間房子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教她如何忍受?而季羨林也一樣,一想到相處七年,和和睦睦,風雨同舟,共渡難關,現在一旦訣別,何日還能再見?想到這裡,也不禁熱淚盈眶了。

    季羨林還是忍淚離開哥廷根,來到柏林。找到張天麟,才知道到中立國瑞士也不容易,而且即便到了瑞士,也難以立即回國。沒有辦法,只能留在德國了。

    在柏林住了幾天,抽空拜訪了大教育心理學家施普蘭格爾、吐火羅語著名學者西克靈教授,然後於1942年10月30日又回到了哥廷根。

    一回到歐樸爾太太身邊,她彷彿憑空揀了一隻金鳳凰,真是喜出望外。而季羨林則回國無望,回到住慣了的地方,也有遊子還家的感覺。他只好隨遇而安,丟掉不切實際的幻想,迫於形勢,只能同德國共存亡,同女房東共休戚了。

    住下來以後,又照舊生活,照舊挨餓。有一天,季羨林去研究所上班,忽然看到在每天必經過的菜園子裡,有一個衣襟縫上有P字的波蘭少女在幹活,圓圓的面孔,大大的眼睛,一下子讓他想起在波蘭火車上碰到的Wala。他心裡痛苦萬端,只是欲哭無淚,他的感覺是同病相憐,「同是天涯淪落人」。

    由於戰爭阻隔,季羨林不能回家,甚至連書信往來也已中斷。祖國的抗日戰爭,進行到什麼程度了?德國方面偶爾也廣播一點消息,但德、日法西斯頭子們是同夥,所以播出的消息也全部是謊言。他就像是一棵無根的浮萍,漂浮在遠離祖國幾萬里的法西斯德國,心中的痛苦是難以忍受的。

    杜甫的詩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想把它改為「烽火連八歲,家書抵億金」,這樣才真能符合我的情況。日日夜夜,不知道有多少事情揪住了我的心。祖國是什麼樣子了?家裡又怎樣了?叔父年事已高,家裡的經濟來源何在?嬸母操持這樣一個家,也真夠她受的。德華帶著兩個孩子,日子不知是怎樣過的?「可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我想,他們是能夠憶長安的。他們大概知道,自己有一個爸爸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家裡還有一條名叫「憨子」的小狗,在國內時,我每次從北京回家,一進門就聽到汪汪的吠聲;但一看到是我,立即搖起了尾巴,憨態可掬。這一切都是我時刻想念的。連院子裡那兩棵海棠花也時來入夢。這些東西都使我難以擺脫。真正是抑制不住的離愁別恨,數不盡的不眠之夜![《留德十年》第88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他特別經常想到自己的母親,越是同祖國和家庭聯繫不上,他的思母之情就越是劇烈。但是母親一生沒留下照片,他十幾歲最後見到活著的母親,二十二歲時見到的是躺在棺材裡的母親,母親的面影已經不十分可靠。他悵望青天,抱怨連在夢中也難以見到母親的真面目,他怨恨老天爺的殘酷,後悔不該離開母親。

    我後悔,我真後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麼名譽,什麼地位,什麼幸福,什麼尊榮,都比不上呆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個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吃「紅的」。[《賦得水久的悔》第82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

    真是撕心裂肺,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但願每一個炎黃子孫都不要忘記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祖國!

    4.成為無國籍者

    德國法西斯政權和日本軍國主義勾結在一起,為了幫助日本,希特勒法西斯政權在1942年宣佈撤消對國民黨政府的承認,而只承認設在南京的日偽汪精衛漢奸政府。這種反動政策對於季羨林等人來說,產生的直接惡果,就等於宣佈中國留學生的護照作廢,因為這些護照不是汪偽政府頒發的。沒有了護照,在德國的居留就成了問題,有可能被判為非法居留。

    對這樣一個事關重大又亟待解決的問題,季羨林去找張維商量。張維和陸士嘉夫婦是留在哥廷根的中國留學生。他們嚴肅地商量了一下,最後決定:到警察局去宣佈自己為「無國籍者」。

    「無國籍」本來是消極的國際衝突的產物,由於各國國籍法規定的不同,而導致一個人不具有任何國籍的法律狀態。如果是採取出生地主義國家的國民,在採取血統主義國家境內出生的子女即成為無國籍者。季羨林和張維他們不屬於這種情況,而純粹是由於希特勒違反國際法慣例,不承認國民黨政府而承認汪精衛政府所致,所以是希特勒一手造成的。根據1930年國際社會訂立的《關於國籍法衝突的若干問題的公約》和同時簽訂的關於無國籍問題的兩個議定書,無國籍者在國際上不享有任何國家的外交保護,對於任何國家也就沒有任何義務。這樣的舉措,自然要冒一些風險,無國籍者在像德國這樣的日耳曼血統至高無上的國家裡,是會受到歧視的。

    但是事已至此,季羨林和張維也只好走這一步了。從此,他們便變成了像天空中的飛鳥一樣的人,看上去可以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但是,任何時候都可能受到意外的傷害,任何人也有可能對它進行傷害。

    幸虧德國普通人,包括哥廷根大學的師生們,對中國留學生都比較友好,並沒有什麼人傷害他們。他們仍然過著比較平靜而難以忍受的生活。因為在飢餓之外,他們又有了一項新的災難:轟炸,他們不得不經常躲避轟炸。

    5.盟軍轟炸

    在季羨林嘗試回國,到柏林去找張天麟回到哥廷根之後,英美蘇盟軍的飛機開始了對柏林的大規模轟炸。

    實際上,盟軍飛機的轟炸早在大戰之初就有過。但在最初的一二年裡,技術水平相當低,炸彈只能炸壞高層樓房的最上一二層,下面是炸不透的。每座高樓下的地下室,成為天然的防空洞,躲在裡面固若金湯,不必擔憂。樓上中了彈,地下室最多搖晃一下而已。這時候,法西斯說謊機器,便大加嘲弄,說盟軍的飛機是紙糊的,炸彈是木製的,而把德國的空防系統則吹噓成銅牆鐵壁。

    後來,盟軍的轟炸能力有了極大提高,白天能炸,晚上也能炸,轟炸的次數越來越多,穿透力越來越強,由穿透一二層提高到穿透七八層,最後十幾層樓也抵擋不住,有的炸彈乾脆從樓頂穿透到地下室爆炸,地下室也無安全可言了。再往後,就在季羨林離開柏林不久,英國飛機白天從西向東飛,美國飛機晚上從東向西飛,在柏林「鋪起了地毯」,前後左右,不留空隙,就像在室內鋪地毯一樣。

    哥廷根不像柏林,目標比較小,在戰略上也不像柏林那樣重要,但哥廷根也並沒有避免被炸,只是次數少一點而已。

    有一天晚上,英國飛機來轟炸哥廷根,炸彈就在季羨林住處不遠爆炸,樓頂上的窗戶玻璃已被震碎。季羨林鑽入地下室躲避,心裡在念叨著:以後要多加小心了。

    第二天早晨,季羨林去研究所上班,大街小巷到處是一片清掃玻璃的嘩啦嘩啦聲。原來飛機投下的是氣爆彈,目的只在於震碎全城的玻璃,結果是東西城門各投一顆,全城玻璃差不多全被氣流摧毀了。

    就在這時候,季羨林在兵營的操場旁邊,看到一個老頭正在彎腰曲背,仔細地看什麼。走近一看,季羨林認出是德國飛機製造之父、蜚聲世界的流體力學權威普蘭特爾教授。他在哥廷根大學任應用力學教授,創立了一個空氣動力學和流體力學學派而聞名世界,享有空氣動力學之父的稱號。看到他,季羨林趕忙問候了一聲:「早安,教授先生!」回了禮,教授告訴季羨林,他正在觀察操場周圍的這段短牆,是怎樣被炸彈爆炸引起的氣流摧毀的。然後又自言自語地說:「這真是難得的機會!我的流體力學試驗室裡是無論如何也裝配不起來的!」

    這位教授從1925年起就擔任流體力學研究所所長,其著作是空氣動力學的基本教材,他還是流線型飛艇的早期開拓者,主張單翼機,大大推進了重於空氣的飛行體,為亞聲速氣流創立了定則,用以說明空氣在高速時的可壓縮效應。在這裡,季羨林看到這位老教授在這樣艱難的情形下,還在進行艱苦的科學研究,老教授抵死忠於科學、為科學而獻身的精神,不禁讓季羨林肅然起敬。這種嚴謹的不懼艱險的科學精神,著實使他感動,他從中獲得了教益。

    哥廷根被炸的機會多起來了,季羨林再也不敢麻痺大意了。以後,英國飛機幾乎天天來轟炸,季羨林在吃完早點以後,就帶上裝滿稿子的皮包,到山上去躲避空襲。

    在同去山上的幾個留學生中,各人都帶上各人覺得最珍貴的東西。季羨林帶的是稿子,而劉先志和滕菀君夫婦攜帶的珍貴東西,既非稿子,也非食品,而是用籃子提著一隻烏龜。這原本是因為德國糧食奇缺,不知從哪一個被佔領國運來了一大批烏龜,作為肉食品。沒想到德國人吃東西非常保守,對此物見而生畏,絕不敢往肚子裡填。法西斯政府千方百計,又是宣傳營養價值高,又是引經據典,無非想證明烏龜肉不亞於仙丹醍醐。劉氏夫婦在柏林時買下了這只烏龜,可一看到這笨拙的軀體,靈活的小眼睛,一時慈悲大發,對這樣一個小生命怎麼也不忍心下刀,於是把它養起來,並從柏林帶到哥廷根,天天帶著上山躲避炸彈。

    這批中國留學生仰臥在山中的綠草地上,空中的英國飛機編隊掠過上空,而綠草地上的烏龜在瞪著小眼睛,邁著緩慢的步子,彷彿是在與天空的飛機比賽,那種不慌不忙卻又堅韌不拔、持之以恆的態度讓人佩服。他們此時顧而樂之,彷彿不是生活在恐怖的戰爭中,倒是樂園淨土,空中顯然是死亡威脅的飛機聲,簡直成了閬苑仙宮中的音樂了。他們就是這樣在危中求安。

    而德國人又如何對待轟炸呢?

    每次大轟炸之後,德國人在地下室或防空洞裡蹲上半夜,飢寒交迫,擔驚受怕,情緒當然不會高。他們天性不會說怪話,至於有否腹誹,我不敢說。此時,法西斯頭子立即宣佈,被炸城市的居民每人增加「特別分配」一份,咖啡豆若干粒,還有一點別的什麼。外國人不在此例。不瞭解當時德國情況的人,無法想像德國人對咖啡偏愛之深。有一本雜誌上有一幅漫畫:一隻白金戒指,上面鑲的不是寶石,不是金剛鑽,而是一顆咖啡豆。可見咖啡身價之高。挨過一次炸,正當接近鬧情緒的節骨眼上,忽然皇恩浩蕩,幾粒咖啡豆從天而降,一杯下肚,精神煥發,又大唱德國必勝的濫調了。[《留德十年》第77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掌握著統治機器的法西斯頭子,用這種愚民政策,輕而易舉地把德國人民蒙騙過去了。

    6.世外桃源

    戰爭仍在進行,轟炸仍在進行,餓魔又在不斷地吞噬著生靈,要活下去,必須想辦法去找世外桃源。

    可陶淵明能帶季羨林去找世外桃源嗎?顯然不能,這世外桃源,得靠自己去尋找。

    就在哥廷根城外的山林中,季羨林找到了自己的世外桃源。

    這裡的夏天,雨水多。雨水澆過的草木,青翠欲滴,翡翠一般晶瑩剔透。山林中到處是可愛的翡翠綠。雨中,連續不斷的雨絲與翡翠般的濃綠,交織在一起,如同一張神奇而迷茫的大網,季羨林孤身一人,不帶傘,不穿雨衣,任憑淅浙瀝瀝的雨淋著自己,在這鋪天蓋地的大網中,踽踽獨行著。這時候,他似乎忘掉了一切,天人合而為一,而「天上天下,惟我獨尊」,一切都在「我」之外煙消雲散,戰爭不再存在,轟炸不再存在,飢餓似乎也不再存在了。難怪季羨林說:「當全城人民飢腸轆轆,在英國飛機下心裡忐忑不安的時候,山林卻依舊鬱鬱蔥蔥,『依舊煙籠十里堤』。我真愛這樣的山林,這裡真正成了我的世外桃源了。」[《留德十年》第84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不知有多少次,季羨林獨自一人,來到這片山林,天馬行空般在這裡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

    有時候,他也難免帶上幾個朋友,或中國人,或德國人,到這裡來共享世外桃源的美好。

    有一次,季羨林同中國留學生張維和陸士嘉夫婦來這裡暢遊。這天,他們興致很高,邊走邊談,邊遊玩,漸漸忘了路的遠近,不知不覺走進了深林。這裡已經沒了路,青苔越來越厚,是人跡罕到之地了。四周死一般寂靜,惟有他們的談笑聲,不時地在林中迴盪,回聲悠揚地傳到很遠的地方。幾隻被驚起的梅花鹿,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這幾位陌生的林中新客,大概是害怕之故,停了一會便一溜煙似地跑到更深的林中了。

    一行三人,來到一個懸崖下,而懸崖的另一邊又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樹林。他們無法下去,下邊就是看不到底的深谷,於是返身往回走。走著走著,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他們跑著,想找個地方避雨。出乎意料,他們竟然在這裡找到了一座木頭涼亭。他們走進去,裡面已經先坐著一個德國人了。打一聲招呼,不用通報姓名,便上天下地聊起天來,宛如故友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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