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35章 德邦十年(二) (1)
    一、戰爭地獄

    1.法西斯點燃的戰火

    1939年9月1日,納粹德國侵入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這是希特勒一系列戰爭罪惡陰謀的一部分,是他長期推行戰爭政策的必然結果。

    生於奧地利的希特勒,從小就不務正業。他中學畢業時,想當藝術家,但去維也納兩次報考美術學院,均落第。後來移居德國慕尼黑,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成為德國士兵,獲鐵十字獎章。1919年9月加入德國工人黨(次年改稱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1921年成為黨魁。1923年11月8日,希特勒在慕尼黑一家啤酒店率領國社黨徒,圍困在這裡集會的巴伐利亞邦政府領導人,發動政變。失敗後被判刑五年,實際上只關押了九個月,在獄中寫成《我的奮鬥》第一部,公開譴責民主政府,仇恨共產主義、猶太人和中國人,全書充滿極端反動的沙文主義、復仇主義和種族主義思想。

    1929年以後,德國經濟衰退,工潮迭起,被急欲物色一個強硬人物的工商資本家看中,終於在1933年1月在壟斷集團支持下組織政府,出任總理,2月便乘國會縱火案之機,公開拋棄民主,剝奪自由,開始運用暴力,3月又獲國會支持將全部權力收歸己有。從1934年8月,在軍隊支持下,把總理、總統和三軍統帥的職權合為一體,自稱元首,成為大獨裁者。他解散國會,取消所有反對派政黨,殘酷迫害和瘋狂屠殺共產黨人、進步人士和猶太人,實行全面法西斯專政。這時適逢德國經濟復甦,失業減少,結果公民投票居然有90%的人表示接受這個恐怖的獨裁政權。1933年,他著手擴軍,退出裁軍會議和國際聯盟,1935年恢復徵兵制度,1936年與意大利建立柏林—羅馬軸心,接著又與日本訂立反共條約。至此,希特勒已經武裝到牙齒,對外擴張和發動侵略的條件已經成熟,開始武裝干涉西班牙內戰。1938年吞併奧地利,並唾手而得地侵佔捷克斯洛伐克蘇台德區,1939年3月捷克斯洛伐克全境被吞併。1939年8月,為欺人耳目,蒙騙蘇聯,與蘇聯締結《德蘇互不侵犯條約》,9月1日,侵入波蘭,挑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身在德國的季羨林,目睹了這場大規模戰爭的爆發,親身體驗了希特勒的欺騙行為。在這以前,德國的鄰國,都被希特勒說成是「侵略狂」或者「迫害狂」。這種「病」,就需要希特勒來醫治。越到後來,就越變本加厲地捏造事實,挑起事端,煽動民心。對於大戰前夕的德國,季羨林說:

    到了此時,德國報紙和廣播電台就連篇累牘地報道,德國的東西南北四鄰中有一個鄰居迫害德國人了,挑起爭端了,進行挑釁了,說得聲淚俱下,氣貫長虹。德國人心激動起來了。全國沸騰了。但是接著來的是德國出兵鎮壓別人,佔領了鄰居的領土,他們把這種行動叫作「抵抗」,到鄰居家裡去「抵抗」。德國法西斯有一句名言:「謊言說上一千遍,就變成了真理。」這就是他們新聞政策的靈魂。連我最初都有點相信,德國人不必說了。但是到了下半年,或者第二年的上半年,德國的某一個鄰居又患病了,而且患的是同一種病,不由得我不起疑心。德國人聰明絕世,在政治上卻幼稚天真如兒童。他們照例又激動起來了,全國又沸騰起來了。結果又有一個鄰國倒了霉。[《留德十年》第65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按照法西斯的這種強盜邏輯,東鄰波蘭犯了這種「侵略狂」或「迫害狂」,德國「被迫」出兵到波蘭去「抵抗」,結果自然是全國被德軍佔領。如此一而再,再而三,許多鄰國的「病」都被德國治好,國土也就被德軍佔領。等到法國的馬其諾防線被攻破,德軍侵入巴黎以後,德國四鄰的「病」都被法西斯治好了,這時,季羨林預感到,德國又要尋找別的新病人了。

    1941年6月22日那天,季羨林早晨一起床,女房東歐樸爾太太就告訴他,德國同蘇聯開戰了。希特勒進攻蘇聯的準備工作早已完成,在侵佔波蘭之後,又攻陷荷蘭和比利時,敗法國、炸英國、奪取挪威,控制巴爾幹和北非,正可謂「打遍天下無敵手」,所以一進6月,便準備公開撕毀《德蘇互不侵犯條約》,虎視眈眈地要進攻蘇聯了。

    在這樣一件天大的大事面前,德國人誰也不緊張,這大概是因為近一兩年來,每年幾乎都要出現兩次這樣的大事,所以也就「司空見慣渾無事」了。

    季羨林也沒有緊張,他按照前兩天約好的計劃,照樣在這一天和兩個德國朋友蘋可斯和格洛斯去郊遊。在一天的時間裡,他們又是乘車,又是坐船,還幾次渡過小河,在曠野綠林之中,一邊走著,一邊唱著歌,拉手風琴,野餐,玩了個不亦樂乎,盡歡而歸。他們玩了整整一天,在燈火管制街燈盡無的情況下,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回家。對於他們來說,早晨發生的德蘇宣戰的事,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我原以為像這樣殺人盈野、積血成河的人類極端殘酷的大搏鬥,理應震撼三界,搖動五洲,使禽獸顫抖,使人類失色。然而,我有幸身臨其境,只不過聽到幾次法西斯頭子狂嚎——這在當時的德國是司空見慣的事——好像是春夢初覺,無聲無息地就走進了戰爭。[《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4期。]

    戰爭打響之後,一天沒消息,二天沒消息,一連五天都沒有消息。到了第六天,季羨林猜想,大概是德軍在東部戰線不十分得手,正準備幸災樂禍地詛咒一番。但是,在整整打響一個星期之後,在第二個星期日,也就是6月29日,德國廣播活躍起來,一個早晨就接連廣播了八個「特別節目」:德軍在蘇聯境內長驅直入,勢如破竹,每一個節目都報告著一個希特勒的重大勝利。漠不關心的普通德國人,這時也忽然激動起來,如瘋如狂地山呼「萬歲」。德國普通百姓,絕對不會知道,在希特勒的授意之下,希姆萊在歐洲建立起多少滅絕人性的集中營,在德國、波蘭、蘇聯和其他德軍佔領區,僅猶太人,就有450—550萬人無辜被殺。他們自然也不知道,其他民族的人民死於希特勒的屠刀之下的,也是不計其數。

    季羨林親眼見過日本侵略軍在濟南的殘酷暴行,眼前不時地出現日本鬼子搜查他一個中學生的皮帶時的那種奸詐和猙獰。現在德、意、日法西斯沆瀣一氣,殘酷屠殺世界各國人民,所以,德國廣播每報告一次重大勝利,他都要氣得暴跳如雷。

    一聽特別廣播,神經就極度緊張,渾身發抖,沒有辦法,就用雙手堵住耳朵,心裡數著一,二,三,四等等,數到一定的程度,心想廣播恐已結束;然而一鬆手,廣播喇叭怪叫如故。此時我心中熱血沸騰,直衝腦海。晚上需要吃加倍的安眠藥,才能勉強入睡。6月30日的日記裡寫道:「住下去,恐怕不久就會進瘋人院。」[《留德十年》第67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在這樣的戰爭地獄中,季羨林的心靈在受著痛苦的煎熬,結果失眠成疾,從此失眠成了折磨他幾十年的終生痼疾。

    2.飢腸轆轆

    戰爭在繼續進行著,一年多來,希特勒不可一世,在擴大著自己的「戰果」。

    但是,戰爭機器並不依法西斯頭子的意志為轉移,自然也不會跟著希特勒的指揮棒轉。

    1942年,希特勒在北非阿萊曼和蘇聯斯大林格勒遭受挫折,這成為他走向失敗的轉折點。

    隨著戰爭的升級,希特勒越來越不顧本國人民的死活。法西斯頭子們揚言:要大炮,不要奶油。他們侵略成性的嗜欲永遠得不到滿足,他們也就一步步把德國人民投入飢餓之中。

    戰爭一開始,人民的生活還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德國人桌子上擺著奶油,肚子裡填充著火腿。慢慢地,開始實行食品配給制度。最初限量的是奶油,接著是肉類,然後是麵包和土豆,最後連其他生活用品也開始限量供應了。

    季羨林是在窮人之家長大的,但小時候雖然一年裡至多吃兩三次「白的」麵食,可吃糠咽菜,吃紅高粱餅子,肚子還是可以填飽的,沒嘗過挨餓的滋味。到了德國,開始的兩年還蠻不錯,可是後來,開始受「洋罪」了。

    這種「洋罪」是慢慢地感覺到的。我們中國人本來吃肉不多,我們所謂「主食」實際上是西方人的「副食」。黃油從前我們根本不吃。所以在德國人開始沉不住氣的時候,我還悠哉悠哉,處之泰然。但是,到了我的「主食」麵包和土豆限量供應的時候,我才感到有點不妙了。黃油失蹤以後,取代它的是人造油。這玩意兒放在湯裡面,還能呈現出幾個油珠兒。但一用來煎東西,則在鍋裡滋滋幾聲,一縷輕煙,油就煙消雲散了。在飯館裡吃飯時,要經過幾次思想鬥爭,從戰略觀點和全局觀點反覆考慮之後,才請餐館服務員(HerrOber)「煎」掉一兩肉票。倘在湯碗裡能發現幾滴油珠,則必大聲喚起同桌者的注意,大家都樂不可支了。[《留德十年》第78-79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最難忍受的自然是麵包。量少自不用說,質量更成問題。做麵包的東西大部分並不是麵粉,德國人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有人說是魚骨粉,有人說是木頭炮製出來的。一買到的時候,還勉強可以入口,可是只要放上一夜,第二天便腥臭難聞,根本就無法下嚥了。

    這種麵包,吃到肚子裡以後,能製造出氣體。德國人本來是非常講究禮貌的,但吃了這樣的麵包去電影院裡看電影,德國人再也保持不住自己的體統了,虛恭之聲,此伏彼起,東西相和,習以為常。這樣的屁聲大合奏發生在極講禮貌的德國,真是絕妙的諷刺。季羨林非常詼諧地說:「我不敢恥笑別人。我自己也正在同肚子裡過量的氣體作殊死鬥爭,為了保持體面,想把它鎮壓下去,而終於還以失敗告終。」[《留德十年》第79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在這樣的情況下,季羨林幾乎天天在挨餓,晚上則夜夜做夢,夢到中國的花生米。噩夢迷離的時候,居然夢到在祖國吃花生米。幾粒花生米下肚,雖然只是在夢中,但也覺得龍肝鳳髓也無法比得上了。他不無風趣地說:「我幼無大志,連吃東西也不例外。有雄心壯志的人,夢到的一定是燕窩、魚翅,哪能像我這樣沒出息的人只夢到花生米呢?」[《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4期。]

    城裡人普遍是飢腸轆轆,而農村則要好得多。所以在當時,城裡人誰要是能同農民有一些聯繫,別人就會垂涎三尺。有一位德國小姐是季羨林的朋友,不知怎麼同一戶農民接上了關係,農民邀請她下鄉去。小姐約了季羨林,倆人騎著自行車到這戶農民家裡去摘蘋果。蘋果樹都不高,用一個短梯子,就能摘到樹上的全部蘋果。幫助這戶農民摘了半天蘋果,工作就結束了。為了表示感謝,這位農民送了季羨林一籃子蘋果,裡邊還有幾個最好的品種。最使季羨林喜出望外的,是農民還送給他五磅土豆。

    我大喜過望,跨上了自行車,有如列子御風而行,一路青山綠水看不盡,輕車已過萬重山。到了家,把土豆全部煮上,蘸著積存下的白糖,一鼓作氣,全吞進肚子,但仍然還沒有飽意。[《留德十年》第79—80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恰巧當時季羨林正在讀俄文版果戈裡的《欽差大臣》,他讀到第二幕第一場奧西普躺在主人的床上獨白的一段話:「現在旅館老闆說啦,前賬沒有付清就不開飯;可我們要是付不出錢呢?(歎口氣)唉,我的天,哪怕有點菜湯喝喝也好呀。我現在恨不得要把整個世界都吞下肚子裡去。」他讀了以後,大為高興,因為這位俄國作家在多少年以前,就有了挨餓的經驗,說出了季羨林挨餓的感覺。處在飢餓地獄之中的季羨林,覺得為了抑制難忍的飢餓,如果有人向他嘴裡投擲熱鐵丸或者泥土,他一定也會毫不遲疑地不顧一切地把它們吞了下去,至於肚子燒焦不燒焦,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人們由於長期挨餓,都逐漸瘦弱下來。房東歐樸爾先生原來是個大胖子,經過這一場連續的飢餓考驗,體重減輕了二三十公斤,最後心臟不堪重負,在戰爭激烈之時死去。而在飢餓煉獄中被折磨過的季羨林,從此有七八年失掉了飽的感覺,一直到回國前夕才慢慢恢復過來。

    3.嘗試回國

    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季羨林在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而希特勒點起的戰火,又使他陷入飢餓之中,在物質上是極端貧乏的。

    這樣的時候,季羨林鄉思、鄉情更一下子爆發出來。他當然想到叔父在臨別時希望自己為祖宗門楣增添光彩的囑托,現在一個熠熠閃光的洋博士學位已經拿到;但他也同時想到故鄉的花生米和鍋餅——一種烤制的極堅硬的發面麵食,北京人稱為鍋盔——這都是他到了濟南以後在叔父家裡常吃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他更為想念自己的祖國和家庭。

    但在1942年,德國政府承認了南京漢奸汪偽政府,國民黨政府駐德國的公使館被迫撤離到中立國瑞士。要回國,就必須先到瑞士去,再從瑞士設法回去。

    季羨林有一位初中時的同班同學張天麟,此時正住在柏林。季羨林就想先到柏林,看看他有什麼辦法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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