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14章 齊魯厚土 (12)
    我有意識地真正用功,是從這裡開始的。我是一個很容易受環境支配的人。在小學和初中時,成績不能算壞,總在班上前幾名,但從來沒有考過甲等第一。我毫不在意,照樣釣魚、摸蝦。到了高中,國文作文無意中受到了王崑玉先生的表揚,英文是全班第一。其他課程考個高分並不難,只需稍稍一背,就能應付裕如。結果我生平第一次考了一個甲等第一,平均分數超過九十五分,是全校惟一的一個學生。當時山大校長兼山東教育廳長前清狀元王壽彭,親筆寫了一副對聯和一個扇面獎給我。這樣被別人一指,我的虛榮心就被抬起來了。從此認真注意考試名次,再不掉以輕心。結果兩年之內,四次期考,我考了四個甲等第一,威名大震。[《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4期。]

    山大附中的國文老師王崑玉,是一位對季羨林影響極大的老師。他是桐城派的古文作家,有自己的文集。第一篇作文,他給學生出的題目是《讀書後》。寫作文都要用文言文,而且盡量模仿桐城派的格調。季羨林的作文寫好以後,意外地得到了王崑玉老師的高度讚揚,批語是「亦簡勁,亦暢達」。這對於季羨林來說是極大的鼓勵,蘊藏已久的求知慾得到強烈刺激,充分發揮出來了。

    在國文方面,在王崑玉老師影響下,季羨林對古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過去被用來讀武俠小說的勁頭,現在被用到讀古文上了。他弄到不少古文的代表作,如韓愈的《韓昌黎集》,柳宗元的《柳河東集》,以及歐陽修、蘇軾、蘇轍、蘇洵等唐宋八大家的許多文集,都開始認真閱讀。讀《古文觀止》的時候,司馬遷的《報任少卿書》、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李密的《陳情表》、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歐陽修的《瀧岡阡表》、蘇軾的前後《赤壁賦》、歸有光的《項脊軒記》等一類的文字,以及吳均的《與宋元思書》,他都百讀不厭,背誦如流,從此打下了雄厚的古文基礎。他開始喜歡抒情散文,而且也寫了不少,因此中學同學給他起過一個綽號,叫做「詩人」。[《季羨林散文集·自序》第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對於古文的不同風格,如《史記》的雄渾,六朝文章的濃艷,陶淵明、王維的樸素,徐摛、庾肩吾的華麗,杜甫的沉鬱頓挫,李白的流暢靈動,《紅樓夢》的細膩,《儒林外史》的簡明,他都注意到無不各擅勝場。[《季羨林選集跋》,《季羨林散文集》第54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從這些名作佳篇中汲取的營養,滋潤了他一生的文學創作。

    在外文學習方面,他繼續學習英文,由於有尚實英文學社的底子,他在班上的英文成績,名列榜首,別的同學都無法與他競爭。教英文的一共有三位老師,尤桐老師、劉老師都是水平較高的。第三位老師水平低,季羨林把他的姓和名都忘記了。那時候,季羨林當了班長,傷了一點腦筋,想把他「架」走。最後,取得一致意見,考試都交白卷,結果老師臉上無光,自然被趕跑了。

    這時,他又開始學德文。教德文的孫老師長著一副寬額方臉,嘴上留著德皇威廉二世的兩撇鬍子。用的課本是山東濟寧天主教堂編的,水平不高。孫老師是膠東人,學的德文也不高明,發音帶有膠東味,把gut念成「古吃」。學生笑話他,他居然滿臉怒容,沖學生發過火。孫老師還附庸風雅,自己花錢印了一本十七字詩,詩作挺蹩腳,有一首嘲笑一隻眼的詩,他還記得:

    發配到雲陽,

    見舅如見娘,

    兩人齊下淚,

    三行!

    有這樣欣賞水平的老師,教了一學期德文,學生們只學會幾個單詞,不可能把德文學好。

    在山東大學附中的第一學期,平均分數超過了九十五分,名副其實是甲等第一名。在一共四個學期裡,他考試成績雖然不一定都超過九十五分,但總是穩坐甲等第一名的寶座,成了名副其實的「四連冠」。工書法的山東大學校長王壽彭親筆寫了一副對聯和扇子面獎勵給他。王壽彭的書法是一般人求都求不到的,時人以得片紙寸縑為榮,季羨林一下子得了兩件墨寶,當然出乎自己的意料。從此他更加有意識地努力學習,動機也許並不堂皇,無非是想保住自己的面子。他自己稱之為虛榮心「作福」。

    7.一年的臨時亡國奴

    1928年,蔣介石借革命之名,打著孫中山先生的旗號,一路北伐。4月初,北伐軍佔領了濟南。4月30日,日本帝國主義福田彥助第六師團中的五百餘人佔領濟南,北伐軍從城中撤出。5月1日,北伐軍孫良誠部和第一集團軍各部進入濟南,蔣介石於5月2日抵達濟南,要求福田彥助撤離軍隊,以維持濟南的平靜。但日軍仍尋釁開槍,打死中國軍民多人。5月3日,日軍發動大規模進攻,後援部隊不斷到濟,蔣介石下令不准抵抗,並撒出濟南。日本侵略軍在濟南大肆屠殺中國軍民五千餘人,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國民黨政府山東特派交涉員蔡公時,被日軍割去鼻、耳,最後與十七名外交人員同遭殺害。濟南市被破壞得很嚴重。這就是震驚中外的濟南「五三」慘案。山東大學師生不計安危,開展各種愛國反日運動,揭露「五三」慘案真相,查禁日貨,慰問難民,表現出關心國家民族命運的英勇氣概。慘案發生之後,學校無人負責,經費無著,隨即停辦,教師和學生大部分散去。設在北園的山東大學附中也同時關了門。

    日寇佔領濟南期間,季羨林無學可上,過了一年臨時亡國奴的生活。他回憶說:

    此時日軍當然就是全濟南至高無上的惟一統治者。同一切非正義的統治者一樣,他們色厲內荏,十分害怕中國老百姓,簡直害怕到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程度。天天如臨大敵,常常搞一些突然襲擊,到居民家裡去搜查。我們一聽到日軍到附近某地來搜查了,家裡就像開了鍋。有人主張關上大門,有人堅決反對。前者說:不關門,日本兵會說:「你們怎麼這樣大膽呀!竟敢雙門大開!」於是捅上一刀。後者則說:關門,日本兵會說:「你們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不然的話,皇軍駕到,你們應該開門恭迎吆!」於是捅上一刀。結果是,一會兒開門,一會兒又關上,如坐針氈又如熱鍋上的螞蟻。此情此景,非親身經歷者,是決不能理解的。[《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4期。]

    季羨林此時無學可上,又深知日本人最恨中國學生,在濟南焚燒日貨的「罪魁禍首」就是山東大學的學生,於是,剃光了腦袋,偽裝成商店小夥計。有一天,他走在東門大街上,迎面來了一群日軍,檢查過往行人。他知道,此時萬不能逃跑,一定要鎮靜,否則刀槍無情,定死無疑。這樣想著,他故作鎮靜地走上前去。一個日軍士兵搜他的全身,發現他腰上扎的是一條皮帶,便如獲至寶,發出獰笑,說;「你的,狡猾的大大地。你不是學徒,你是學生。學徒的,是不扎皮帶的!」季羨林當頭挨了一棒,幸虧還沒有昏過去,他便向日軍解釋,說小徒弟們現在也發了財,有能扎皮帶的了。日軍堅持不信。倆人正在爭論,另外一個高一級的日軍走過來,不耐煩聽了,一擺手:「讓他走吧!」季羨林這才死裡逃生,從陰陽界上又轉了回來。一個十七歲的孩子,面臨著這樣危急的時刻,他身上會出多少汗,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這一年的亡國奴生活,至今想來還讓他後怕!

    8.再上高中

    1929年,日軍撒出濟南,國民黨重新進了濟南。此時,山東省教育廳長何思源按照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把省立山東大學改為國立山東大學的決定,著手籌建國立山東大學,決定將學校遷至青島,接收私立青島大學的校產,重建國立山東大學。至此,省立山東大學告一段落,設在北園的附屬中學也告一段落。附中的學生轉入新成立的由山東大學附屬中學高中部改設的山東省立濟南高中,這是全省當時惟一的一所高級中學。山大附中高中部學生,不用考試,即可入學。

    這一年,是季羨林一生中又一個重要的年頭。

    省立濟南高中的校址,由綠柳紅荷交相輝映的北園,搬到車水馬龍的桿石橋來。學校環境變了,新校址原是清代的一個大衙門,高樓峻閣,雕樑畫棟,頗有一點威武富貴的氣象。校內有一個大花園,雖然其中的花壇多年失修,水池也乾涸了,小路上長滿了草,但是花木卻依然青翠茂密,濃綠撲入人的眉宇。夏天,似錦的繁花開滿樹木的枝頭,把這古園點綴得更為明麗耀眼。叢中枝頭上,不時有鳥鳴聲聲,令人如入幽谷之中。課餘,師生們來園中漫步,各得其樂。

    學校師資隊伍的結構也變了,換上了一批國民黨官員,「黨」氣頗濃,令人生厭。但學校也出現了一些新氣象,在山大附中時讀的古籍《詩經》、《書經》和《古文觀止》,現在都被白話文學作品代替。作文也由文言文改為白話文。語文教師由前清翰林、進士改為新文學家,給高中三年級的學生以耳目一新之感,大孩子們都興高采烈了。

    這裡的國文教師胡也頻、董秋芳、夏萊蒂、董每戡等人,都是全國聞名的作家。先是胡也頻教現代文藝,幾個月後被國民黨通緝,逃到上海,不久壯烈犧牲。接替胡也頻的是董秋芳老師,他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專業是外國文學,在高中講國文自然講到外國文學。

    季羨林的白話作文又受到董秋芳老師的垂青,有一篇作文與同級同學王聯榜的作文一起,被董老師譽為全班、全校之冠。在董老師的影響下,季羨林學習文學,其中當然也有學習外國文學的決心,就算是確定下來了。

    在這裡,季羨林雖以學習白話文為主,但對古籍的興趣絲毫沒減,他的閱讀範圍仍然很廣,涉及的方面仍然很雜,陶淵明、杜甫、李白、王維、李義山、李後主、蘇軾、陸游、姜白石等詩人、詞人的作品,他都讀了不老少。

    季羨林對外國文學作品的興趣也極高。他節衣縮食,從每個月的飯錢裡省下幾塊大洋,寄到日本東京丸善書店,訂購幾本外國文學的書,其中就有英國作家吉卜林的短篇小說。書寄到後,還要到十幾里以外的商埠去取。雖然幾塊大洋夠他一個月的飯錢,但看到省下飯錢買來的新書,心中的愉快,簡直無法形容。從這時起,他開始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翻譯過吉卜林短篇小說中的一篇。從這時起,他開始向翻譯領域進軍了。

    在這裡,季羨林一年兩個學期又考了甲等第一名,加上在山東大學附中的「四連冠」,季羨林在高中階段是「六連冠」。

    9.業師胡也頻、董秋芳

    季羨林在山東省立濟南高中的業師,一是胡也頻,二是董秋芳,兩人愛好不同,志向各異,但都給季羨林以很大影響。

    胡也頻(1903—1931),原名崇軒,福建福州人。小時候當過學徒,後入海軍學校,1924年開始文學創作,1928年在上海從事編輯和出版工作。1927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聖徒》,奠定了其作品詛咒人生、謳歌愛情的基調,其中的《械鬥》一篇被認為早期力作,文筆流暢明快,間或流露出幽默的氣息。1930年,他到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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