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頻給季羨林的印象極深,他個子不高,人很清秀,完全是一副南方人的形象。胡也頻的居室,就在學校花園門口旁邊,走過花園便可到後面教室去上課。每次上課,他都在黑板上寫下「什麼是現代文藝?」幾個大字,然後滔滔不絕地講,直講得眉飛色舞,濃重的福建口音更加難懂了。下一次課,仍然寫這幾個大字,內容卻與上次不一樣。這種講課方式簡直使學生們著了迷,根據他的介紹去買一些流行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書籍。學生們不懂什麼「現代文藝」,也不懂什麼「革命」,但知道國民黨最厭惡的是共產黨,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在這樣的氣氛下,胡也頻竟敢明目張膽地宣傳「現代文藝」,鼓動學生革命,學生們真為他捏一把汗。季羨林後來回憶說:
胡先生是有社會經歷的人,他應該知道其中的利害。可是他也毫不在乎。只見他那清瘦的小個子,在校內課堂上,在那座大花園中,邁著輕盈細碎的步子,上身有點向前傾斜,匆匆忙忙,倉倉促促,滿面春風,忙得不亦樂乎。他照樣在課堂上宣傳他的「現代文藝」,侃侃而談,視敵人如草芥,宛如走入沒有敵人的敵人陣中。[《懷念胡也頻先生》,《季羨林小品》第313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計1993年。]
在胡先生號召之下,學生們成立了一個現代文藝研究會,準備由胡也頻主編一個雜誌。季羨林參考了一些從日本翻譯過來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書籍,寫了一篇《現代文藝的使命》,內容無非是革命,革命,革命之類。這篇文章不意竟受到胡先生垂青,想在這份雜誌的第一期上發表。
這時,蜚聲文壇的胡夫人丁玲女士,從上海來校探親。丁玲的衣著非常講究,代表了時髦的上海最新式的服裝。這樣的服裝,在相當閉塞淳樸的濟南出現,被高中生們視為飛來的一隻金鳳凰,沒見過世面的他們便覺得她渾身閃光,照耀四方了。
丁玲比較胖,又穿了挺高的高跟鞋。校內的路年久失修,穿平底鞋就不牢靠,何況穿高跟鞋。丁玲走在這路上,步履維艱,要靠胡也頻攙扶著才能邁步。胡先生比丁玲矮,學生們見了這情景,覺得好玩,他們就竊竊私語,說胡先生成了夫人的手杖,更增加了對胡也頻的敬意。
事情急轉直下,胡先生有一天終於沒去上課。小道消息說他被國民黨通緝,連夜逃到上海。不久,他同柔石等四人在上海被國民黨逮捕,秘密殺害,時年28歲。
直到今天,胡也頻的身影仍在季羨林面前閃耀。
胡也頻離開濟南高中以後,到季羨林再上國文課時,來了一個陌生的老師,個子也不高,相貌也沒有什麼驚人之處,一隻手似乎還有點毛病,說話紹興口音頗重,不很好懂。他就是季羨林的另一位業師董秋芳。
胡老師講課帶有鼓動性,而董老師上課則有啟發性。董老師上課,不講現代文藝,也不講革命。講一點文藝理論,全是魯迅翻譯自日本的,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出了象牙之塔》等。他老老實實地講課,認真小心地為學生改作文。他佈置作文,從來不出題目,而是在黑板上信筆寫下「隨便寫來」四個大字,願寫什麼,就寫什麼,願怎樣寫,就怎樣寫,絲毫不用受約束,學生有絕對的寫作自由。
就在董老師「隨便寫來」的啟迪下,季羨林寫了一篇記述自己回故鄉的作文,因為感情寫得真摯,深得董老師讚許,在作文本每一頁的空白處,都寫了一些批注,「一處節奏」,「又一處節奏」等批語,竟讓他撥雲霧而見青天。於是,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苦心孤詣,為董老師合盤托出,知己之感,便油然而生。季羨林對董老師的感激之情,永生難忘:
從那以後,六十年來,我從事研究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與文章寫作風馬牛不相及。但是感情一受到劇烈的震動,所謂「心血來潮」,則立即拿起筆來,寫點什麼。至今已到垂暮之年,仍然是積習難除,鍥而不捨。這同董先生的影響是絕對分不開的。我對董先生的知己之感,將伴我終生了。[《我的老師董秋芳先生》,《季羨林小品》第321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在另一處,季羨林又回憶說:
我此時改用白話寫作文,大得董先生讚揚,認為我同王聯榜(即王峻岑,後考入北大數學系)是「全校之冠」。這當然給我極大的鼓勵。我之所以五六十年來舞筆弄墨不輟,至今將近耄耋之年,仍然不能放下筆,全出於董老師之賜,我畢生難忘。[《季羨林自傳》,《文獻》1989年第2期。]
這些高中學生,本來在董老師接替胡老師上課以前,就久仰其大名,讀過他翻譯的一本蘇聯小說《爭自由的波浪》。這本小說因魯迅作序而使董老師聲名大震,加之報刊上還發表過董老師寫給魯迅的一封長信(後收入《魯迅全集》)。因此,學生們和他神交已久,課堂上經他這樣一啟發,積極性、創造性,如趵突泉之水,噴湧而出,就難怪畢生不忘其恩德了。
對這兩位恩師,季羨林以為自己不是程門立雪的好弟子。但是每每想到他們,總是悵望青天,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10.課外愛好
季羨林在三年的高中學習生活中得了六個學期的甲等第一名,成了名符其實的「六連冠」。但是季羨林絕不是死記硬背的死板學生,他是一個會讀書的人,有著廣泛的興趣。
從古到今,從中到外,許多名著季羨林都廣泛涉獵。
中國古籍他仍不放鬆鑽研,陶淵明、杜甫、李白、王維、李義山、李後主、蘇軾、陸游、姜白石的詩、詞作品,莊子、孟子、司馬遷、唐宋八大家、明末公安派、竟陵派、清代桐城派,他都讀,廣泛地汲取營養。外國文學作品,英國名家的散文,他也讀了不少。俄國普列漢諾夫、盧那察爾斯基的文藝理論書籍,他也有莫大的狂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幾乎天天都在拚命念這些書。意義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念一句就像念西藏喇嘛的番咒。他總是用鉛筆記出哪是主詞,哪是動詞,哪是副詞,開頭似乎還有徑可循,但愈來愈糊塗,一個長到兩三行充滿了「底」「地」「的」的句子念到一半的時候,已經如入五里霧中,再也難掙扎出來了。因此還失眠過幾次。
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作品,魯迅、胡適、周作人、郭沫若、郁達夫、茅盾、巴金、老捨等人的小說和散文,他幾乎都讀遍了。魯迅的作品,季羨林讀了所有已經出版的,有的還不止讀一遍,其中有些篇章,他能夠背誦得出來。季羨林也很喜歡老捨先生的著作,如《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一開始,老捨的著作,他還不能全都理解,但老捨語言生動幽默,是地道的北京話,間或也夾上一點山東俗語,沒有那種忸怩作態讓人讀了感到渾身難受的非常彆扭的文體,而是有一種新鮮活潑的力量跳動在字裡行間。
這時候,季羨林還讀了馮友蘭的《人生哲學》。這是季羨林剛進山東大學附屬中學的第一年,他剛十五歲,既不懂人生,也不懂哲學,但對開設的人生哲學這門課很感興趣,從此將馮芝生(友蘭)的名字,深深印在心中,認為馮先生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在這樣廣泛閱讀的過程中,潛移默化,他在無意識中形成了自己對寫文章的一套看法。名家時代不同,風格迥異,但卻有不少共同之處,最主要的有三點:第一,感情必須充沛真摯;第二,遣詞造句必須簡練、優美、生動;第三,整篇佈局必須緊湊、渾成。三者缺一,就不是一篇好文章。而文章的開頭和結尾,更是至關重要。他有時甚至想到,寫文章應當像譜樂曲一樣,有一個主旋律,輔之以一些小的旋律,前後照應,左右輔助,要在紛紜變化中有統一,在統一中有錯綜複雜,關鍵在於有節奏。他的體會是:
總之,寫文章必須慘淡經營。自古以來,確有一些文章如行雲流水,彷彿是信手拈來,毫無斧鑿痕跡。但是,那是長期慘淡經營終入化境的結果。如果一開始就行雲流水,必然走入魔道。[《我的老師董秋芳先生》,《季羨林小品》第320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也就是從高中開始,他養成了勤於寫作的習慣,尤其是寫散文的筆此後再也沒有放下。在他看來,文章寫得好壞姑且不論,但對自己來說,文章能抒發自己的感情,表露自己的喜悅,緩解自己的憤怒,激勵自己的志向。幾十年如一日的好習慣,就從高中階段開始了。
11.娶了個賢妻
1929年,季羨林十八歲了。
按照中國封建社會的傳統,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這是《禮記·內則》篇中就規定了的。後來,魯哀公有疑問:這樣的婚齡,不是太晚了嗎?他就請孔子解釋,孔子說:官方的這個規定,指的是結婚的最大年齡,超過這個年齡,就是「失時」,在此年齡之前是可以的。此說見於《孔子家語·本命》。封建社會因為人口問題直接影響著國家的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所以一般都提倡早婚,西漢規定:「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漢書·惠帝紀》)即要罰交五倍於常人的人頭稅。到宋代,乾脆規定:「凡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並聽婚嫁。」(《書儀》卷三)這種早婚的習慣,一直到民國初期,都是很盛行的,尤其在農村,十三四歲結婚的男子,是很普遍的。
季羨林的老家臨清,有早婚的習俗,有的男孩子,十二三歲就做了丈夫。有一首寫男子早婚的歌謠唱道:
十八的大姐九歲郎,
抱了上床抱下床,
說他郎來郎還小,
說他兒子不叫娘。[《臧克家散文》第三集第161—162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
季羨林雖然還不到舉行「冠禮」的二十歲,還沒正式進入「成人之道」,但早已超過農村普遍盛行的結婚年齡了。他是季家的獨根獨苗,身上負有傳宗接代的重大任務,所以,受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在這一年,季羨林結了婚。
妻子彭德華,比季羨林大四歲,二十二歲了。她的家庭也不是富裕之家,大體與季家門當戶對。她是地道的濟南人。妻子小時候只念過小學,大概也就能認千八百字。叔父家裡有不少舊小說,季羨林小時候偷看過的,叔父的女兒秋妹,也偷看過不少。秋妹因為把小說中的「飛簷走壁」念成了「飛膽走壁」,一時傳為笑柄。但妻子彭德華卻從來也沒有看過任何一部小說,別的書就更談不上了。所以到後來,他們分居兩地,季羨林到了異域,彭德華沒有給他寫過一封信,她根本拿不起筆來。
但她對於季家來說,卻是真正做到了「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勤勤懇懇,含辛茹苦。
婚後,1933年4月14日,他們先是有了女兒,取名為婉如。1935年5月15日,又有了兒子,取名為延宗。
在這樣一個家庭中,妻子上有公婆,下有幼女稚子。公公(叔父)脾氣極為暴烈,甚至有點乖戾,極難侍奉。家裡又窮,經濟朝不保夕。在季羨林走出國門之後,她究竟受了多少苦,後來她只是偶爾對季羨林流露一點。所以對這樣一個妻子,季羨林的評價極高:
在道德方面,她卻是超一流的。上對公婆,她真正盡上了孝道;下對子女,她真正做到了慈母應做的一切;中對丈夫,她絕對忠誠,絕對服從,絕對愛護。她是一個極為難得的孝順媳婦,賢妻良母。她對待任何人都是忠厚誠實,從來沒有說過半句謊話。她不會撒謊,我敢保證,她一輩子沒有說過半句謊話,如果中國將來要修《二十幾史》,而其中又有什麼「婦女列傳」或「閨秀列傳」的話,她應該榜上有名。[《寸草心》,《賦得永久的悔》第90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
正是有了這樣一位賢妻,季羨林免去了許多後顧之憂,如果沒有妻子和嬸母,他在國外十一年,這個家不知會成什麼樣子。
彭德華,是一個典型的偉大東方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