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12章 齊魯厚土 (10)
    這裡的房子有點舊,牆上滿是雨水的漬痕。屋子只有一個窗子,上面糊著窗紙,即使在白天,屋子也是暗沉沉的。屋外有個小小的院子,王媽擺上了夜來香。孩子們常和季羨林聚在一起,在夏日的黃昏,仰臥在院子裡的蓆子上,數天空裡飛來飛去的蝙蝠。而有時,季羨林則對夜來香的黃花更感興趣,最初只是一個長長的花苞,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還不開?還不開?驀地再一眨眼,再看時,長長的花苞已經開放成傘似的黃花了。他覺得這樣開的花簡直是個奇跡,他很快樂,王媽也跟著高興。每天她都把所有開過的花數一遍,可當她數著的時候,隨時又有新的花在一閃一閃地開放著,她眼花繚亂了,數也數不清了。看了她那認真用心又慌張的樣子,孩子們也都哄笑起來,季羨林的思母情結似乎也就被沖淡了一些。

    王媽總是忙東忙西,在初秋的暴雨裡,她提著籃子去買菜;在嚴冬大雪的早晨,她點著燈起來生爐子。冷風把她的手吹得像紅蘿蔔似地裂開了縫,露出鮮紅的肉來。從這只有著鮮紅裂口的手,她表達出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脾氣,表示出一個北方農民的固執與倔強。她特別注意季羨林衣服的寒暖,冬天裡,她讓他穿得暖和,夏夜裡,她用大芭蕉扇為他驅趕蚊子。

    後來,季羨林從昏黃的燈下聽到她的歎息,從這低咽的歎息中,她告訴了她出來做傭工的苦衷。原來,她的丈夫是她村子裡惟一的秀才,但沒等考上舉人就死去了,她自己被家裡的妯娌們排擠,不得已才出來幫傭。她有一個兒子,因為在鄉里沒有飯吃,到關外做買賣去了,一個不大正經的兒媳婦還留在這濟南市裡。

    從王媽所受的苦和平日的微笑裡,季羨林已經領悟到:每個人儘管嘴角上常掛著微笑,但背後不知掩藏著怎樣冷酷的生活,人們同樣都被黑暗的命運支配著,而王媽就在這冷酷和黑暗的命運下,呻吟著活下來。他看透了她的淒涼,也瞭解了她的寂寞。

    叔父又搬了一次家,在佛山街柴火市73號。房子稍好了一點,四壁已看不到雨痕和蜘蛛,每間屋子也都有了兩扇以上的玻璃窗子。西屋的窗前,有兩棵高過房簷的海棠,剛搬進來是春天,樹上還開著一團團的花。到了夏天,在院子裡放一個養著子午蓮的大水缸,種著幾十棵鳳仙花,還養了一叢叢的夜來香。黃昏時分,季羨林還是坐在院子裡數天上飛來飛去的蝙蝠,看著夜色慢慢織入夜來香的花叢裡。在一片朦朧的薄暗裡,一眨眼,眼前又是一片黃黃的傘似的花,幽香又跟著流過來。晚上對付了蚊子,好容易睡過去,做著形形色色的夢,等從飄忽的夢境裡醒轉來,窗上又有點白,紡車又在發出嗡嗡聲,王媽的黑大的影子又合著夜來香的花影在晃動了。

    進了新育小學,季羨林住到學校,每星期日回家一次。在學校死沉的空氣裡住過六天,到了家便覺得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一進家門,就先看到了王媽溫暖的微笑。等到踏著暮色再回學校的時候,心裡帶走的是在家中感到的意外的輕鬆。學校生活驚人地單調,每天要聽老先生沙著聲念古文,拚命地在飯堂裡搶饅首。感情衝動的時候,也同別人打打架,把從家中帶去的輕鬆和溫馨消磨掉,時間也就慢慢地過去了。

    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季羨林不斷地上學,王媽也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在叔父家當傭工,卻一天天地老了。她仍然提著籃子去買菜,冬天老早起來生爐子,從走路的樣子看來,她是有點老了。

    後來,她的生活發生了一個大變化,她在關外的兒子回來了,當然是她把儲蓄了幾年的錢匯給他才回來的。

    兒子回來,除了一床破棉被,就是一個有病的身子和一雙連霹靂都聽不到的耳朵。但終歸是兒子,她為他的回來而高興。不正經的兒媳婦也找了來,名正言順地組成了一個小家庭。兒子帶著病,咳嗽著,一出一進,挑著滿桶的泉水賣錢。有時,兒子買一個甜瓜或柿子,甚至幾個小小的梨,拿來送給母親吃。這時,兒子笑,不說話,母親也笑,也不說話。這笑已經潤濕了老人乾枯的心,臉上也閃了紅光,提著籃子買菜也更帶勁兒,冬天早晨也起得更早,生命對她似乎是一杯香醪,她高興地活下去,沒有了寂寞,也沒有了淒涼。

    但這樣的日子沒有過多久,也就是一年多吧。中學裡放了暑假,季羨林回到家中。黃昏裡,躺在院子裡的竹床上,仍然數天上的蝙蝠,欣賞著夜來香的花。但常聽到王媽又在歎息,兒子病弱,拚命地挑水,結果病得更厲害,媳婦又抽煙又喝酒,甚至在自己丈夫面前與別的男人調情。王媽為兒子的病焦灼,又生媳婦的氣,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有一顆簡單的心的老人,也只有歎息了。

    歎息,也不耽擱做活,做飯、洗衣服、掃地、擦桌子,家裡那些瑣瑣碎碎的活全是她一個人干。夏末秋初,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她又開始搓麻線,準備納鞋底,給全家人做鞋。季羨林常側著身子躺在那裡,藉著從窗子裡流出來的微弱燈光,看她搓麻線。他意外地發現,她那一雙手,上面長滿了老繭。這雙手看上去是那麼拙笨,十個指頭又短又粗,像是一些老干樹枝子。但在季羨林這時候看來卻顯得靈巧而美麗。那些雜亂無章的麻縷,在這雙手的擺佈下,服服帖帖,要長就長,要短就短,一點兒也不敢違抗。這雙手就這樣左旋右轉,搓呀搓呀,一刻也不停,似乎把夜來香的香氣也搓進麻線裡了。

    看著這雙手,季羨林又想到了鄉下的母親。母親做飯、洗衣服、打水、種菜、養豬、喂雞,也有一雙這樣的長滿了老繭的手。看著看著,季羨林沉沉入睡了。他夢到剛進濟南的頭幾年,到了深夜,王媽把他抱到屋裡去,睡在她的那張床上。半夜醒來,還聽到她手裡拿著大芭蕉扇在為他趕蚊子。直到後來,季羨林也沒忘王媽對他的恩德。在1935年寫成的一篇文章中,季羨林寫道:

    四年前,為了一個近於荒誕的理想,我從故鄉來到這遼遠的故都裡。我看到的自然是另一個新的世界,但這世界卻不能吸引著我;我時常想到王媽,想到她數夜來香的神情,想到她紅蘿蔔似地開了鮮紅裂口的手。[《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季羨林散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季羨林上了大學的第二年,寒假回濟南,再也沒有看到王媽。王媽自己先是有了病,眼也長了白內障。她不想死,請醫生,供神水,喝符,用大蔥葉包起七隻活著的蜘蛛生吞下去,還用了她能搜集到的一切偏方正方,幾個月以後,身子略有好轉,眼睛卻只剩下了一隻。再後來,兒子死了,她在一個嚴冬的大風雪裡,在灰黯的長天下,坐在一輛獨輪小車上,帶著獨子的棺材,被人推著,回到自己的故鄉里去。她艱苦地追求了一輩子,終於什麼也沒有得到。在窮僻的小村裡,自己的房子沒有了,只好借住在親戚家裡,剩下的一隻眼睛也哭得失了明。最後在憂鬱中慢慢地死去。

    當聽到王媽死去的消息時,季羨林的痛苦是可以想得到的:

    王媽死了。我哭都沒哭,我的眼淚都堆在心裡,永遠地。現在我的眼前更亮,我認識了怎樣叫人生,怎樣叫命運。——小小的院子裡仍然擠滿了夜來香。黃昏裡我仍然坐在院子裡的竹床上,悲哀沉重地壓住了我的心。我沒有心緒再數蝙蝠了。在沉寂裡,夜來香自己一閃一閃地開放著,卻沒有人再去數它們。半夜裡,當我再從飄忽的夢境裡醒轉來的時候,看不到窗上的微微的白光,也再聽不到嗡嗡的紡車的聲音,自然更看不到照在牆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著歷亂的枝影晃動。一切都死樣的沉寂。我的心寂寞得像古潭。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整夜散放著幽香的夜來香的傘似的黃花枝枝都枯萎了。沒了王媽,夜來香哪能不感到寂寞呢?[《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季羨林散文集》第83頁,北京大車出版社1986年。]

    到上世紀60年代,季羨林在從城裡坐公共汽車回家途中,偶然見到了一位老婦人,看到她那長滿了老繭的一雙手,他想到了母親,想到了王媽。面對這樣一雙長滿老繭的手,他不無深情地說:

    這樣一雙手我是熟悉的,它同母親的那一雙手是多麼相像呀。我總想多看上幾眼。看著看著,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竟沉沉睡去了。到了深夜,王媽就把我抱到屋裡去,同她睡在一張床上。半夜醒來,還聽到她手裡拿著大芭蕉扇給我趕蚊子。在矇矇矓矓中,扇子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似的。[《一雙長滿老繭的手》,同上書第233頁。]

    4.海棠花和夾竹桃

    叔父、嬸母、王媽,在濟南的十幾年中,都是季羨林相依為命的親人。除了他們,季羨林最親近的還有兩樣東西:海棠花和夾竹桃。海棠花常勾起他的鄉思,夾竹桃教給他韌性。

    叔父第二次搬家到佛山街南頭,院子裡有兩棵海棠樹,枝幹都非常粗大,最高的枝子高過房頂,秋後,葉子落光,尖尖的頂枝直刺著蔚藍悠悠的天空,季羨林總是要默默地看上半天,自己的幻想也彷彿跟著高爬上去。

    一個春天海棠開花的季節。在一天的黃昏,季羨林同幾個小夥伴去家南邊的一個高崖子上遊玩。站在地勢高的崖子上,向北一看,看到一片屋頂,就在這房頂之上,驀地看到一樹繁花的尖頂,絢爛得像是西天的晚霞。季羨林當時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其中還夾雜著一點渴望,渴望自己能夠走到這樹下去看上一看。於是,他便按照房屋中的空隙街道數起來,數來數去,終於發現,原來那就是自己家裡那兩棵海棠樹。他立刻興奮地跑下崖頭,回到家裡,站在海棠樹下,欣賞著那開得團團滾滾的花朵,一直站到淡紅的花團漸漸消逝到暮色裡去,只朦朧留下一片淡白。

    夏天,兩棵海棠已經密密層層地蓋滿了大葉子,已經難以讓人回憶起上面曾經開過團團滾滾的花。長晝無聊,他躺在屋子裡面地上的蓆子上睡覺,醒來往往覺得一枕清涼,非常舒服,抬頭看到窗戶上歷歷亂亂地佈滿了葉影;白天,他坐在窗前看書,滿窗濃綠,不時有一隻綠色的蟲子在樹幹上慢慢爬過去,一下子讓他想起在深山大澤中的行人。蝸牛也在樹上爬,爬過的痕跡就像是山間林中蜿蜒的小路。就這樣,他一看能看上半天。晚上吃過晚飯,就搬張椅子坐在海棠樹下乘涼,從葉子的空隙處看灰色的天空,上面鑲嵌著一顆一顆的星。結在海棠樹與屋簷邊中間的蜘蛛網,借了星星的微光,把影子投在天幕上。一切是這樣靜,他什麼也不想,只讓睡意輕輕地壓上眉頭,一覺醒來,聽到海棠葉子窸窸窣窣地響,他知道,外面下雨了。

    就這樣,海棠樹的花,葉,枝頭,綠色的小蟲,蝸牛的痕跡,灰色的天空,閃閃的星星,有時候還有王媽用扇子趕蚊子的聲音,這一切的一切,似乎將濟南的夏夜編成了一首詩,譜成了一支歌。於是,他就把這海棠樹和自己的家聯繫在一起,以後離開了家,一看到海棠樹,海棠花,就想起了「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濟南,就想起了自己在濟南的家,引起了一串串的鄉情、鄉思、鄉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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