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誼中學雖有「破」名,但學校環境異常優美,背靠大明湖,一條清溪流經校舍。到了夏天,楊柳參天,蟬聲滿園,後面又有萬頃葦綠,十里荷香,不啻人間仙境,天堂樂園。優美的學習環境並沒有刺激起季羨林的上進心,他學習依然不努力,成績倒也不壞,總是徘徊在甲等後幾名、乙等前幾名之間,屬於上中水平。在這裡,繼續學習英語。英語列入正式課程,英文老師則時有更換。這些孩子們並不老實,往往要試試新老師的本領如何。有一次,換了一個英語老師,孩子們都覺得他不怎麼樣,出於一種少年心理,他們便想出一個高招來測試他。於是,從字典裡找了一個短語bytheby。這個短語並不稀見,但孩子們從來沒有讀到過,覺得很深奧,便以此去問老師。
老師沒能答出來,臉上露出愧色。下次他見到他們,說:你們大概是從字典上查來的吧?孩子們笑而不答。這位老師頗寬宏大量,不對惡作劇的學生進行打擊報復。就這樣,念不少英文書。初中畢業是在春天,只得在這裡又念了半年高中。教英文的鄭又橋老師,是南方人,英文水平很高,發音很好,教學又努力。只是他抽鴉片煙,早晨起得很晚,往往上課鈴響了,還不到教室來,班長只得去他的住處催請。學生們寫的英語作文,他很少改動,而是一筆勾銷,自己重寫一遍。用力之勤苦,是可以想見的。對這位老師,季羨林印象頗好,後來還常說,從那以後,自己學習英語又同美麗的校園和一位古怪的老師聯在一起,也算是一種美麗的回憶了。[《我和外國文學》,《季羨林小品》第160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從年齡上看,季羨林是班上最小的,孩子的玩心很濃。上課之餘,他大半是跑到學校後面大明湖畔去釣蝦,抓蛤蟆,不知用功是何物。生活自然找不出什麼有聲有色的東西,單調、死板、固執,是他當時生活的寫照。玩起來,從來沒有什麼玩具,自己弄個細鐵條,把它彎成一圈,再弄個小鐵鉤,一推,圓圈就能跑起來,他自己也就非常高興了。
正誼中學的正式課程,有國文、英語、數學、物理、生物、地理、歷史。國文課主要是念《古文觀止》一類的書,要求學生們背誦。英語課念《泰西五十軼事》、《天方夜譚》、《莎氏樂府本事》等等。國文課連寫作文也要求用文言,英語也佈置寫作文。這些課程季羨林除了英語,對其他的興趣都一般。只是對小說的興趣越來越濃,《三國演義》、《西遊記》、《封神演義》、《說唐》、《說岳》、《濟公傳》、《彭公案》、《三俠五義》、《玉歷至寶鈔》等等,都讀了不老少。《西廂記》、《金瓶梅》一類的書也都看,只是對《紅樓夢》還是不喜歡。小說之外,他讀過宗白華的《三葉集》。
除了在學校上課,每天晚上還到尚實英文學社去學英語。校長馮鵬展是廣東人,說一口藍青官話。他的房子大得很,前面的一進院子學社佔用,有四五間教室,按年級分班。後面的大院子,則是他全家的住處。馮老師最喜歡養蛐蛐,經常不惜重金,購買良種,鬥起蛐蛐來,捨得下很大的賭注。季羨林也喜歡玩蛐蚰,只是沒有錢買良種,便約幾個同院的大孩子到荒山野外蔓草叢中去捉,捉到一隻好蛐蛐,欣喜若狂。但季羨林不敢去賭,只不過隨便玩玩而已。由此,他和馮老師引為同道。教英文的老師除馮老師,還有鈕威如、陳鶴巢兩位老師。鈕老師滿臉鬍子,身體肥胖,用英語教歷史。陳老師則是翩翩公子,注重衣飾,穿得很漂亮。這些老師英文水平都很高,教學也努力,使他學到不少東西。《納氏文法》(Nesfield的文法)因為艱深,學得很費勁,因而孩子們也非常崇拜,學到了內容豐富的語法。只是到後來,才知道這本文法是英國人專門寫出來供殖民地人民學習英文之用的。
叔父一點也沒放鬆對侄子的教育,對他期望極大,要求極嚴。季羨林後來在自己寫的自傳裡說:
他自己親自給我講課,選了一本《課侄選文》,大都是些理學的文章。他並沒有受過什麼系統教育,但是他絕頂聰明,完全靠自學,經史子集都讀了不少,能詩,善書,還能刻圖章。他沒有男孩子,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嚴而慈,對我影響極大。我今天勉強學得了一些東西,都出於他之賜,我永遠不會忘掉。根據他的要求,我在正誼下課以後,參加了一個古文學習班,讀了《左傳》、《戰國策》、《史記》等書,當然對老師另給報酬。晚上,又要到尚實英文學社去學英文,一直到十點才回家。這樣的日子,大概過了八年。我當時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負擔;但也不瞭解其深遠意義,依然頑皮如故,摸魚釣蝦而已。現在回想起來,我今天這一點不管多麼單薄的基礎不是那時打下的嗎?[《季羨林自傳》,《文獻》1989年第2期。]
又說:
叔父相信「中學為體」,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是否也相信「西學為用」呢?這一點我說不清楚。反正當時社會上都認為,學點洋玩意兒是能夠陞官發財的。這是一種實用主義的「崇洋」,「媚外」則不見得。叔父心目中的「夷夏之辨」是很顯然的。[《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4期。]
季羨林聽說洋人中有一個叫愛因斯坦,雖然是男是女、是哪一國人他當時都不清楚,甚至相對論是什麼,屬於哪一個學科也不甚了了,但聽說相對論在全世界只有七個半人懂,他便對愛因斯坦肅然起敬,認為學問到這個地步才真正算是學問。從此,他反對一切通俗化的舉措,看不起一切通俗化的書籍。他開始崇拜專門家,專門研究一個問題的專家,問題的範圍越小越好,牛角尖鑽得越深越好,最好是一頭鑽進去,三年五載不出來,然後寫出一篇論文來。這篇論文也許只有幾個人肯讀,幾個人能讀懂。但這樣的專家在他眼中才真正是一個專家,值得他佩服。年紀小小的季羨林,已經開始對專家有所認識了。
在正誼中學上學期間,叔父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而老師中,印象最深的是鞠思敏先生。
2.鞠思敏老師
鞠思敏老師是季羨林永世難忘的人。
鞠思敏老師個子魁梧,步履莊重,表情嚴肅卻又可親,給了季羨林極其深刻的印象。鞠老師是正誼中學校長,並不教課,只是在上朝會時,總是親自對全校學生講話。在這種每週一次或幾次的朝會上,鞠老師講的,無非是一些處世待人的道理,並沒有什麼驚人之論。但是,這些普通的道理,從他嘴裡講出來,那緩慢而低沉的聲音,認真而誠懇的態度,卻總是能打動這些初中孩子們的心。
鞠老師不是一個賣嘴皮子的人,他一生著力追求的是言行一致、民族氣節。到季羨林考上山東大學附屬中學時,鞠老師受聘給學生們上課,教倫理學,用的課本是蔡元培先生的《中國倫理學史》。
《中國倫理學史》是蔡元培先生運用西方資產階級學術研究方法而編著出來的,是中國倫理學史的第一部較系統的著作。該書將中國倫理學史分為三個時代:先秦創始時代、漢唐繼承時代、宋明理學時代,選取了從孔子到王守仁共二十八個代表人物的倫理思想,還附述了戴震、黃宗羲、俞正燮三位明清思想家的倫理學說。蔡元培先生在該書《序例》中說:「吾國夙重倫理學,而至今顧尚無倫理學史。邇際倫理界懷疑時代之托始,異方學說之分道而輸入者,如槃如燭,幾有互相衝突之勢。苟不得吾族固有之思想系統以相為衡,則蓋將彷徨於歧途。」蔡元培強調,中國古代因受儒家思想影響,一切精神界科學,悉以倫理為範圍。這部著作初版於清宣統二年(1910),上海商務印書館初版時署名蔡振,到1927年已印行了十一版,在國內學術界影響是很大的。而且,該書所講的道理,有的學生也已知道。但是,這樣一部書,從鞠思敏老師嘴裡講出來,似乎新增加了份量,讓人不得不相信,不得不去遵照執行。
後來,日本侵略者佔領了濟南,慕鞠思敏老師大名,想方設法,勸他出來為日本做事,以壯敵偽的聲勢。但鞠思敏先生總是嚴詞拒絕。後來生計非常困難了,鞠先生每天只能吃開水泡煎餅,加上一點鹹菜,這樣來勉強度日,卻始終未為五斗米折腰,終於在極度憂患之中鬱鬱逝世。
這樣的一位老師,季羨林在離開高中以後再也沒能見到他,但每每想到他那熱愛青年的精神,熱愛教育的毅力,熱愛祖國的民族骨氣,眼前總會浮現出他的影像,時間愈久,反而愈顯得鮮明。每次想到濟南,首先就會想到鞠老師。
至於這裡的同學,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位同屋住的室友,是他終生難忘的。這位同學把一個臉盆派上多種用途:早晨洗臉,晚上洗腳,夜裡小便。這同學每天早晨,先到廁所把小便倒掉,然後用水一沖,立刻再倒上水洗臉。冬天裡有一天起晚了,工友進來送洗臉水,一看臉盆裡有黃色液體,以為不過是茶水什麼的,便把熱水倒在裡邊了。這位同學起來一看,也不好意思再喊工友,便一不做二不休,就用這尿水混合物洗起臉來,臉上的汗毛居然連動都不動。這可真是瓜子裡嗑出臭蟲來,什麼仁(人)都有啊!
3.王媽
從到了濟南以後,季羨林的生活狀況應該說比在故鄉要好得多。不但能吃上白面饅頭,而且還能吃上肉,但他總覺得日子非常難過,這種難過,是孩子離開母親的難過。為此,季羨林多次從夢裡哭著醒來,思母情結在苦苦地煎熬著他。
這時候,有另外一個女人,用自己的愛來填補季羨林離開母親而形成的心靈空白。她就是王媽,叔父家中的一個傭人。
季羨林剛從故鄉到濟南的時候,王媽已經在叔父家來來往往地做著雜事了。
在最初的幾個夏夜裡,悶熱退去,涼意襲來之時,季羨林從飄忽的夢境裡醒轉來,可看到窗紙上微微有點白,稍一沉心,立刻有嗡嗡的紡車的聲音,混了一陣陣夜來香的幽香,傳進了屋裡。昏黃的燈光下,王媽坐在燈旁紡著麻,黑而大的影子投在牆上,合了夜來香花的影子在晃動著。
叔父第一次搬家,住進一條曲折的鋪滿了石頭的佛山街上,王媽自然也跟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