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10章 齊魯厚土 (8)
    第二天一早,季羨林剛要出大門去上學,在門口遇到他,擔子放在家門口,王媽正在同他爭論著小米和綠豆的價錢。這位中年人,一看到季羨林,臉上立刻又浮上微笑,嘴動了動,要說話。這微笑使季羨林更有點窘,也更害怕,趕緊避開他,匆匆地去上學。

    就這樣,接連幾天,天天早晨都要遇到這位中年人。每天放了學回家,就買他的綠豆和小米熬成的稀飯喝。見面多了,季羨林不再避開他。這才知道,原來他是蠻喜歡小孩子的。他開始說一些離奇怪誕的話,什麼他見過比象還要大的老鼠;什麼一個饅頭皮竟有四里地厚,一個人啃了幾個月才啃到餡;什麼一隻雞下了個比西瓜還大的蛋;什麼一個窮小子娶了個仙女;……一看到孩子瞪大了驚愕的眼睛看著他,這中年男子竟孩子似地笑起來。

    春天,放了學,季羨林坐在家中的小屋裡,小屋白天也黑黝黝的,僅有的一個窗戶,上面糊滿了紙,把光都遮住了。窗外有一棵山丁香,正在開著花,到處都充滿了花香鳥語的春光。暮色降臨了,季羨林不再想這個中年人,他的心被星光吸引住,被蝙蝠的翅膀拖到蒼茫的太空裡去了。

    春天過去,是長長的暑假。接著是瑟縮的秋天。秋天裡,季羨林願意看落葉在西風裡顫抖,聽秋蟬的嘶聲從黃了頂的樹上飄下來。跟著來了冬天。他願意看白雪裝點的桔樹,在下雪的早晨,和小夥伴們堆雪人,晚上則在自家的小院裡捉迷藏,也聽聽大雪天寒鴉冷峭的鳴聲。

    季節在輪換著,但每天上學的時候,卻不管春秋冬夏,仍然能碰到這個中年男子。

    第二年,春天將盡,夏天又要來了。季羨林的心情微微起了點變化,總感到有點輕微的不滿足。學校裡在桌上刻花、在書本上畫人頭,已經膩煩了,沙著聲念古文的老師,更讓他討厭得不可名狀。老實的中年人,不管說什麼荒唐話,再也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以前把蝴蝶的彩色翅膀和小石子的花紋,當成快樂的天堂,這時也再不感到有趣,空靈的天堂也幻滅了,他渴望著有一個新的天堂。

    叔父的管教仍然很嚴,《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古典小說,他都認為是「閒書」,絕對禁止看。但叔父越管得嚴,反而越觸發了季羨林的逆反心理,偏要拗著勁去看這些「閒書」,不少舊小說,包括《金瓶梅》、《西廂記》等幾十種,他都偷著看了個遍。有時候,是放學後不回家,躲在磚瓦堆裡看;有時候,是在被窩裡用手電照著看;有時候,在家裡也看,但這可得使點心計:他書桌下面有一個盛白面的大缸,上面蓋著一個用高粱稈編成的「蓋墊」。他坐在桌旁,桌上擺著《四書》,看的卻是閒書。《紅樓夢》內容大概太深,他看不懂其中的奧妙,林黛玉整天價哭哭啼啼,也為他所不喜,看不下去。其他書看得都是津津有味。冷不防叔父闖進來,他趕忙掀起蓋墊,把閒書往裡一推,嘴裡又念起「子曰」、「詩雲」來。

    無論如何,季羨林在這時還沒有離開渾沌時期,除了吃喝玩樂,什麼都不懂。甚至跟別的孩子打架也懵懵懂懂,打起架來,他閉緊了眼睛,亂揮拳頭。這架勢,也只有挨打的份了。

    7.想當綠林好漢

    就在這個時候,季羨林看閒書入了迷,開始看《彭公案》之類的武俠小說,想擺脫被動挨打的局面。

    武俠小說給他描繪了一個新奇的世界,一個人會憑空上屋,飛簷走壁;一張嘴,會吐出一道白光,敵人的頭就在這白光裡掉落下來。這樣的神奇天地,自然是蝴蝶翅膀和小石子的花紋裡找不到的。新的世界挑起了季羨林的求知慾。

    最初讀這些武俠小說,有許多不認識的字。但求知慾刺激他繼續看下去,通過書中的插圖,去明瞭書中的含意。一看到書中的插圖,一個個有著同普通人不一樣的眼、眉、鬍子,手裡都拿著刀啊,槍啊什麼的,這些小人便佔據了他整個的心。

    為了讀這些小說,季羨林開始逃學。有時候,整整一個下午,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去讀小說。黃昏時分,裝著放學回家的樣子回家去,紅著臉對付叔父和嬸母的詢問,而腦子裡仍然滿裝著劍仙劍俠之流飛騰的影子。晚上,也睡不深沉,夢中也能見到武俠的影子。巴不得天快亮,看到窗紙上微微有白光在晃動,王媽起來紡線,季羨林便悄悄地拿一本武俠小說,就著王媽紡線的燈光,瞅著一行行螞蟻似的小字,瞅著瞅著,小字也就像螞蟻似地活動起來。

    受這類武俠小說的影響,季羨林開始有了雄心壯志:想當個綠林英雄,如何一張嘴也吐出一道白光,敵人的頭便在白光裡掉在地上;如何一抬腿,便能在黑夜的屋頂上、樹頂上飛。一閉眼,驀地有一條黑影一晃,來了能人,他便一張嘴,一道白光射出去,眼看著這個能人從幾十丈高的牆上翻落下去。這可真是天下的一大快事!

    但是,小朋友們告訴他,光這樣想是不行的,還得苦練。他於是學著打鐵沙掌,學練隔山打牛。回到家,便開始實行,看到家裡沒有人的時候,他便開始練鐵沙掌,把手不停地向盛著大米或綠豆的缸裡插,插到整個手都麻木了,抽出手來一看,指甲與肉連著的地方,已經磨出了血。鐵沙掌難練成了,便練隔山打牛。在帳子頂上,懸上一個紙球,每天早晨起床之前,先向空中打上一百掌。倘若能把紙球打動,據說就能百步打人了。晚上,也顧不上去嗅小院裡夜來香的幽香,而是在花叢中,背上斜插一條量布用的尺子,當做寶劍,在同時玩的小孩面前,便凜凜然,彷彿有不可一世的氣概。

    可是這樣練來練去,功夫不見有什麼長進,手往大米或綠豆裡插,流著血疼痛得不能再練,紙球打來打去,也不見球能微微地動一動。季羨林心裡想,這劍仙劍俠看樣子也不好當。又聽別人說,這劍仙劍俠一類的神人,只有古時候有,現在不會再有了。那麼,做劍仙劍俠不成,可也不能放棄雄心壯志,綠林好漢總還是要嚮往的。

    當時,季羨林心目中的綠林好漢也不同平常人一樣,他們該有紅鬍子,花臉,藍眼睛,一生氣也就殺人了。於是,夢中便常見到青面紅髮的人,在自己的屋子裡跳。

    幾天來,上學的路上,也還能看到那個老實的中年北方農民。他纏著季羨林給他講劍俠劍仙之類的故事,但他不知道,季羨林這時已放棄了劍俠劍仙,而是有了新的嚮往,新的追求。

    又過了些日子,上學的路上不再能見到這個人了。早晨這麼寂靜,季羨林心裡感覺到缺了點什麼。

    這樣子過了一個多月,天更高、更藍了,已經是蕭瑟的淡黃色的秋天了。還是不見這位中年人。有一天黃昏,不知有件什麼事,季羨林走過一條通到墟子外古老的石頭街上去。只見街兩邊都擠滿了人,人們都伸長了脖頸,彷彿期待什麼似的。

    我也站下來。一問,才知道今天要到墟子外河灘裡殺土匪。這使我驚奇。我倒要看看殺人到底是什麼樣子。不久,就看見劊子手蹣跚地走了過去,背著血痕斑剝的一個包,裡面是刀。接著是馬隊步隊。在這一隊人的中間是反手縛著的犯人,臉色比蠟還黃。別人是嘖嘖地說這傢伙沒種的時候,我卻奇怪起來:為什麼這人這樣像那賣綠豆小米的老實的中年人呢?隨著就聽到四周的人說:這人怎樣在鄉里因為沒飯吃作了土匪;後來洗了手,避到濟南來賣綠豆小米;終於給人發現了捉起來。我的心立刻冰冷了,頭嗡嗡地響。我卻終於跟了人群到墟子外去。上千上萬的人站成了一個圈子,這老實的中年人跪在正中,只見刀一閃,一道紅的血光在我眼前一閃。我的眼花了。回看西天的晚霞正在天邊上結成了一朵大大的紅的花。[《紅》,《季羨林散文選》第56—5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這樣的一個中年男子,近於老境的老實農民,有著北方農民特有的純樸的面孔,過來過去每天都在上學的路上看到他,賣著綠豆小米,原來就是個綠林英雄,當過土匪,殺過富,濟過貧。小小的季羨林茫然了。第二天上學的路上,到處都泛動著紅的血光的影子,在殘蟬的聲裡,他也彷彿聽出紅色的聲音,小石子的花紋也都轉成紅的了。

    從此,季羨林再也不想當綠林英雄了。

    8.開始對英語感興趣

    在新育小學,季羨林就這樣過得平平常常,平淡無奇。他不用功,玩的時候多,唸書的時候少。班上有一個比他大五六歲的孩子,叫李玉和,年年都是考甲等第一。雖然也是個孩子,但好像已經很成熟了,死記硬背,刻苦努力,天天皺著眉頭,不見笑容,也不同一般大小的同學們打鬧。對這樣的一位學長,季羨林一點也沒有敬意,覺得他非己族類,有點瞧不起的意思。季羨林常說,自己少無大志,一點也不想爭那個狀元第一。學習既沒有什麼動力,三年小學沒有什麼拔尖的成績,考過兩個甲等第三(只設三名甲等),兩個乙等第一,還可以算是上等生,如此而已。

    但是在這裡意外的收穫也有,這就是從這個學校開始學英語。當時的正規小學並不設英語課,季羨林學英語是利用業餘時間,上課多是在晚上。學習的機會純屬偶然,大概是這個小學有一位老師會一點英文,他答應晚上可以教一點,但是要收點學費。這樣,一個業餘英語學習班便組成了,大約有十幾個孩子便湊合成一個班集體。

    對於少年的季羨林來說,外語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他當時認為,中國的方塊字是天經地義,不用方塊字,只寫一些彎彎曲曲像蚯蚓爬過的痕跡一樣的東西,居然也能發出聲來,還能有意思,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越是神秘的東西,便越有吸引力。英語對於季羨林來說,就有極大的吸引力,他萬沒有想到,望起來如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竟然唾手可得了。

    事實上,當時學習英語的時間並不長,學的東西自然也不多。二十六個字母學完之後,又學了一些單詞,還多少學了點語法。當時最讓他傷腦筋的是所謂「動詞」,tobe和have一點也沒有動的意思,為什麼竟然叫動詞呢?他問老師,老師說不清楚,其他人也說不清楚。後來,他才弄明白,把英文verb(拉丁文verbum)譯為「動詞」是不夠確切的,容易給初學英語的孩子造成誤會。

    奇怪的是,每次去學校參加晚上舉辦的英語學習,總有一種非常好的感覺。每次走過學校,眼前總有一團零亂的花影,是絳紫色的芍葯花。原來在新育小學校長辦公室前的院子裡,有幾個花畦,春天一到,芍葯盛開,都是絳紫色的花朵。白天走過的時候,紫花綠葉,那是很分明的。可到了晚上,英文課結束了,再走過這個院子,紫花與綠葉已化為一個顏色,朦朦朧朧的一堆一團,可白天的印象還在,所以覺得它們的花葉還是分明的。夜晚的朦朧,更增加了花影的神秘,但鼻子聞到的花香,確然證明著花的存在,於是這樣的印記便永遠留在了腦海裡。季羨林在後來的回憶文章中寫道:

    這一幅情景伴隨了我一生,只要是一想起學習英文,這一幅美妙無比的情景就浮現到眼前來,帶給我無量的幸福與快樂。[《我的童年》,《季羨林小品》第184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從初學英語開始,就有了這樣一種好感覺。擴大到其他外文的學習,他可能也聞到了這種芍葯花的香味,難怪他後來學習外語一發而不可收拾,原來都是芍葯仙子陪伴他的結果。看來,學習一種東西,興趣是相當要緊的,有了興趣,就有了動力,動力就是芍葯仙子。

    在黑暗中,走過一片種滿了芍葯花的花畦,紫色的芍葯花同綠色的葉子化成了一個顏色,清香似乎撲入鼻官。從那以後,在幾十年的漫長的歲月中,學習英文總同美麗的芍葯花聯在一起,成為美麗的回憶。[《我和外國文學》,《季羨林小品》第159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四、山東大學附屬中學的「四連冠」

    1.初中只能考正誼

    1924年,季羨林13歲。

    他生平第一次面臨一種選擇。這一年,他小學畢業,要考初中了。

    當時,濟南市,乃至山東省,最好的中學是山東省立第一中學,孩子們把它稱為山東中學的拿摩溫。

    季羨林因為少無大志,自知小學成績不是最好的,癩蛤蟆不敢吃天鵝肉,不敢投考當時大名鼎鼎的山東省立第一中學,甚至連去報名的勇氣都沒有。他覺得按自己的成績,只配入「破正誼」,或者「爛育英」。這兩個學校招生的標準自然都不高,結果,他去報考「破正誼」。

    正誼中學雖「破」,但新生入學考試居然考了英語。他萬萬沒有想到,就是由於小學學的這一點英語知識,使他報考中學時沾了半年光。英語考試出的題目是漢語譯英語,只有一句話:「我新得了一本書,已經讀了幾頁,可是有些字我不認得。」季羨林把它翻譯出來了,但當時不知道「已經」這個詞的英文譯法,所以把他也苦惱了很長時間。結果,季羨林被錄取,而且不是新生一年級,而是一年半級。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