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多的孩子,一下子得到自己盼望了許久的心愛之物,那個高興勁,自然是可以想像得出的。在官莊的時候,要伏在鄰居家兔子洞口才能看到的東西,現在居然有三隻伏在自己的床下,季羨林感到自己簡直是處在童話世界之中了。
把兔子從籠子裡放出來,立刻就有貓擠上來。兔子伏在地上,一點也不敢動,耳朵緊貼在頭上,三瓣嘴顫動得更加厲害。兔子雖然沒有意識,但顯然知道貓是自己的天敵,那種膽怯勁,已經暴露無遺了。
季羨林把貓趕走,兔子這才慢慢地試著跑。可一轉眼,三隻兔子都竄到花盆後邊了。再一轉眼,又都跑到床下邊去了。
有了這三隻兔子,躺在床上,高興著,輾轉著,他怎麼也睡不沉了。聽著兔子在床下嚼著豆芽,發著輕微的咯吱咯吱聲,他彷彿浮在雲堆裡,不知道自己在做著什麼奇異的夢。
到了白天,兔子和小主人熟了起來,開始捉迷藏。季羨林剛一坐到靠窗的一張桌子邊,開始按叔父的要求讀書了,兔子偷偷地從床下面溜了出來,沒有一點聲音。他從書頁上面屏息地看著它們:先是大的一探頭,又縮回去;再一探頭,蹦跳著出來了,一溜黑煙似地快。緊隨著是兩隻小白兔,白得一團雪似的,眼睛紅亮得像瑪瑙,但比瑪瑙還光瑩。小白兔就用這紅亮的眼睛四面看著,蹦跳到花盆下面,躲在拂著地面的草葉下面,嘴戰慄似地顫動幾下,停一停,蹦到書架旁邊,嘴戰慄似地顫動幾下,停一停,蹦到小凳下面。
忽然間,季羨林覺得有個軟茸茸的東西靠到腳上了,他忍耐著,不敢動。可不知怎地,他的腿忽然一抽,只見一溜黑煙,兩溜白煙,三隻兔子便都藏到床下面了。小主人伏下身子去看,床下面暗黑的角隅裡,瑩透的寶石似的三雙眼睛,閃亮著。
大半個秋天,朝夕和三隻兔子相處在一起,日子就在這種頗具詩意的情況下過去。提心吊膽的事是有的,那就是得防備貓。為了不讓貓進屋,小主人總是把門關得嚴嚴的。但窗外有一棵海棠樹,貓有時就從這棵海棠樹上進到屋裡。最擔心的是晚上,只要窗外風吹落葉,有窸窣的響聲,他總疑心是貓從海棠樹爬上屋子的窗戶。看看周圍,不見有貓進屋。剛要朦朧睡去的時候,忽然聽到「咪」的一聲,看看窗子上破了一個洞的地方,兩隻燈似的貓眼向裡瞅著,閃著攫取的光。為此,他不得不常常把貓趕跑。
早晨起來,放心不下的事,就是伏下身子看床下,兔子丟了沒有。日子一天天過去,三隻兔子和小主人更熟了,當有一隻小白兔第一次很馴順地讓小主人撫摸的時候,小主人簡直高興得流淚。
兔子的膽子也漸漸大起來,黑色的大兔子膽子更大了,常常自己偷跑到天井裡去,往往要找一圈才能找到它。
就在秋末一個藍天的早晨,季羨林起了床,又照例伏下身子,去看床下的兔子丟了沒有。奇怪,床下好像空空的,彷彿少了什麼東西。仔細一看,兩隻小白兔依偎在一起,可那只黑色的大兔子呢?它哪裡去了呢?小主人立刻慌了,汗流遍了全身。
這只黑色的大兔子,從一開始就被季羨林當做兩隻小白兔的母親。母親丟了,他趕快去為它們倆找母親,可是各處找遍了,屋裡,屋外,床下,花盆邊,海棠樹下,都找過了,還是沒有蹤影。回頭再看看兩隻依偎在一起的小白兔,一種莫名的淒涼襲進了他的心。他哭了,他想到自己也是離開母親的,為此,他時常想到她,時常感到淒涼和寂寞,他從兩隻小白兔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小白兔更可憐,因為他至少還可以在夢裡傾訴淒涼和寂寞,可小白兔又會在哪裡傾訴呢?
他和它們倆同命相憐,他想用自己的愛撫去彌補它們失掉母愛的悲哀,但他已無力回天,眼看著它們漸漸消瘦下去。看到它們踽踽地走開,小小的心裡,充滿了無名的悲哀。
後來,小白兔又丟了一隻。剩下最後的一隻,先是耳朵上有了一點血痕,不幾天也失蹤了。這時候,他反而不哭了,只把眼淚流到肚子裡,悲哀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他又想到留在故鄉里的母親。
暗淡的燈照徹了冷寂的秋夜,外面又有什麼東西在窸窣地響。冷粟,寂寞,再加上一點輕微空漠的悲哀,壓在一個六歲孩子的心頭。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一切都空虛。
5.叔父和嬸母
父親和母親都留在故鄉官莊。
季羨林住在叔父家裡。他雖然還管他們叫叔父和嬸母,但實際上,他們是等同於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的,他們把季羨林當做親生兒子來撫養。
叔父第一次在濟南沒有立住腳,在東北買了湖北賑災獎券中了頭獎之後,他第二次回到了濟南。這次,雖然經過不知多少艱難險阻,但終於立定了腳跟,在黃河河務局謀得了一個小職員的位置。家境雖說不上富裕,但總算無衣食之虞。
對於叔父,季羨林一向是又佩服又尊敬的,他在20世紀90年代寫成的一篇文章裡,充滿感情地說:
叔父是一個非常有天才的人。他並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在顛沛流離中,完全靠自學,獲得了知識和本領。他能作詩,能填詞,能寫字,能刻圖章。中國古書也讀了不少。按照他的出身,他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對宋明理學發生興趣;然而他竟然發生了興趣,而且還極為濃烈,非同一般。這件事我至今大惑不解。我每看到他正襟危坐,威儀儼然,在讀《皇清經解》一類十分枯燥的書時,我都覺得滑稽可笑。[《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4期。]
季羨林是季家惟一傳宗接代的人,叔父自然很關心對他的教育。
為了上學,叔父要重新給取名,因為按照原來的名字季寶山,是根據季寶慶這個同族的名字起的,而季寶慶早逝,就不想再用這個名字了。五里長屯有個季元林,是同輩的。按照季元林的輩份是要取林字輩的,但是叫慕林還是叫羨林,叔父猶豫不決,請教一位教師朋友,被確定為季羨林。那位教師說,因為慕林的發音,接近上海話阿木林———傻瓜蛋(「阿木林」是上海人用來形容某人不諳世道、做事不靈活,為人遲鈍,易輕信人的意思。因為「木(mu)」和上海話裡的「漠(mu)知漠覺」是諧音,所以人們逐漸叫上了口。也就放過阿金阿土阿火,而獨尊「阿木林」了),會一輩子倒霉。
叔父先是把季羨林送進一個私塾裡,私塾先生是個白鬍子老頭,面色嚴峻,令人望而生畏。每天入學,總是先向孔子牌位行禮,然後再念「趙錢孫李」,在這裡念的書不外是《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四書》之類。
在私塾裡念了不到一年,叔父又把他送進一所新式的小學校,濟南第一師範附屬小學。
這個小學在南城根舊城牆裡面,在一個叫「陞官街」的街上。街名看上去很堂皇,可實際上,「官」者,「棺」也,原來整條街都是做棺材的。
這時,已經是1919年了,季羨林也已經九歲。五四運動波及了山東。小學校長由濟南第一師範校長王大牛(士棟)兼任,他是個新派人物,在山東得風氣之先。他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在濟南率先採用了白話文教科書。不是從《百家姓》、《三字經》念起,而是念人、手、足、刀、尺了。
在小學生眼裡,校長是個大人物,輕易見不到面。對老師,表面上都很尊敬。學生見了老師,老遠要鞠躬如也,像老鼠避貓似地躲在一旁。老師對學生很嚴厲,學生經常受到老師的體罰,用手擰耳朵,用戒尺打手心,是老師最常用的方式。學生自然是逆來順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也偶爾反抗一下。
國文教科書裡有一篇寓言,名叫《阿拉伯的駱駝》,是當時國際上流行的講得寸進尺的故事。巧得很,這篇課文偏偏被叔父看到了,叔父勃然大怒,喊道:「駱駝怎麼能說話呀!這簡直是胡鬧!趕快轉學!」
於是,季羨林從濟南第一師範附屬小學轉到新育小學。轉學手續非常簡單,只進行了一次口試,老師寫了一個「騾」字,季羨林認得這個字,而同時進行轉學口試的一個親戚不認得。季羨林得到老師的垂青,直接插入高級小學一年級,而親戚則被派進初級小學三年級。
一字之差,我硬是沾了一年的光。這就叫做人生!最初課本還是文言,後來則也隨時代潮流改了白話,不但駱駝能說話,連烏龜蛤蟆都說起話來。叔父都置之不理了。[《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4期。]
就這樣,叔父履行著父親的職責,對幼小的季羨林進行著教育。而嬸母和家中的一個傭人王媽,操持著家務。
從六歲騎著毛驢進濟南,到1930年夏天考入清華大學,有將近十三年,季羨林一直住在叔父嬸母家裡,是叔父嬸母把他撫養成人的。對此,他從來不敢忘懷。
6.童蒙難啟
季羨林帶了一顆充滿歡欣與驚異的心,進了新育小學。
這個學校靠近南圩子牆,校園很空闊,樹木很多。花草茂密,景色算是秀麗的。在用木架子支撐起來的一座柴門上面,懸著一塊木匾,上面刻著四個字「循規蹈矩」。我當時並不懂這四個字的涵義,只覺得筆劃多得好玩而已。我就天天從這個木匾下出出進進,上學,遊戲。當時立匾者的用心到了後來我才瞭解,無非是想讓小學生規規矩矩做好孩子而已。但是用了四個古怪的字,小孩子誰也不懂,結果形同虛設,多此一舉。[《我的童年》,《季羨林小品》第180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在另一個地方,他還回憶說:
校址靠近外城的城牆;很寬闊,有很多的樹木,有假山和亭子,而且還有一個大水池。春天的時候,校園裡開滿了木槿花;木槿花謝了,又來了牡丹和芍葯。靠近山洞有一棵很高大的樹,一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在別的地方也似乎沒有看到過。一到夏天,這樹就結滿了金黃色的豆子,壘壘垂垂地很是好看。有幾次在黃昏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走到那裡去捉蜻蜓,蒼茫的暮色浮漫在池子上面,空中飛動蝙蝠的翅膀。只覺得似乎才一霎那的工夫,再看水面,已經有星星的影子在閃耀著暗淡的光了。這一切當然不像以前那一片黃色,它曾把當時的生活點綴得很有色彩。[《印度寓言自序》,《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第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
學校不算小,但校園裡有點鄉村味。從家裡到學校路還挺遠,且既曲折狹隘,又挺偏僻。每天一大早,季羨林就沿著這條小路去上學。這時周圍還非常寂靜,路上也沒有什麼行人。
季羨林對新育小學老師的印象,並不算好。不管是沙著聲念古文的語文老師,還是講數學的老師,都是年老的又裝著威嚴的老師,這自然引不起他的興趣。上課的時候,他和其他頑皮的孩子一樣,用小刀在桌子上刻花,在書本上畫小人頭。課堂上沒有興趣,便用課後來彌補。一下課,季羨林便隨了幾個小同伴,飛跑到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小池子邊上,去捉蝴蝶,或者去揀小石頭子,打個水漂玩。幼小的整個心靈,也便傾注在蝴蝶的彩色翅膀上和小石頭子的螺旋似的花紋裡了。小石頭子可是家鄉的大平原上難以見到的。
學校裡有趣的地方,是一個設在一間幽暗小屋的圖書室。每天過午下了課,季羨林就往那裡跑,這小屋的力量,甚至於大過外面這花的世界。
當時在這小屋裡讀的,是些封面很美麗、裡面插圖的色彩也很鮮艷的兒童讀物。
但在當時,這些東西卻給了我一些安慰。它們鼓動了我當時幼稚的幻想,把我帶到動物的世界裡,植物的世界裡,月的國,虹的國裡去翱翔。不止一次地,我在幻想裡看到金色的翅膀的天使在一團金色的光裡飛舞。終於自己也彷彿加入到裡面去,一直到忘記了哪是天使,哪是自己,這些天使們就這樣一直陪我到夢裡去。[《印度寓言自序》,《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第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
這種幸福,只在這小圖書室裡才有。
課堂生活實在乏味,老師又那麼嚴厲,動輒受罰,小孩子們終於受不丁,起來造反了。
有一個珠算老師,眼睛長得凸出來,孩子們給他起個外號叫「稍遷」,就是臨清叫的那種知了——蟬。他對孩子特別蠻橫,打算盤不准錯,錯一個數,打一板子。而孩子們打算盤,都是初學,錯上十個八個數,甚至上百個數,都是很難避免的。孩子們都挨過不少板子。孩子們便決定「架」(意思是趕走)他!他們商定:他來上課時,學生們上去把教桌弄翻,然後一起離開教室,躲到假山背後。他們覺得老師無顏見人,非捲鋪蓋回家不可。但是,有幾個孩子想拍老師的馬屁,沒有離開教室。這樣一來,長了老師的氣焰,威風大振,造反的孩子們被用大竹板子狠狠地打了手心,手腫得像發面饅頭。另一次是對圖畫老師,他脾氣暴烈,伸手就打人,孩子們團結一致向他示威,他知難而退,辭職不幹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每天還是去新育小學上學。但在學校裡,感興趣的自然不是聽課,而仍然是捉蝴蝶,找石子。
有一次,在早晨上學的路上,他遇到一個挑著擔子賣綠豆小米的,這是一個近於老境的中年人,有一張純樸的老實的北方農民的臉。不知怎麼的,季羨林初次看到他,看到他的微笑,既感到有點窘,也有點害臊,趕緊避開了他。但整整的一天,這個人的微笑老在季羨林眼前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