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4章 齊魯厚土 (2)
    聽人說,離清平縣最近的大城市是山東省首府濟南,那裡或許能給人一條活路,而且去濟南也是花路費最少的。對,就去濟南!

    從清平到濟南也就有一百多公里旱路,又是一馬平川,沒有什麼難走的山路,兄弟倆幾乎沒費多大勁,便來到了濟南。

    可到了濟南,問題就來了。兩個毛頭毛腳的小伙子,純粹的鄉巴佬,到了當時山東最大的城市裡,舉目無親,人地兩生,也就只有望市興歎了。他們當時碰到過多少困難,遭受過多少波折,後人誰也不知道。因為礙於面子,父親和叔父從來也沒給孩子們說過。他們覺得太可怕,太悲慘,因此不願意再揭過去的傷疤,更不願意讓後代人在心中留下那驚心動魄的淒慘陰影。因此這一段歷史,對誰也沒有講過。父親和叔父的善良,於此也可見一斑。

    不知熬過了多少個艱難的日子,兄弟倆東奔西跑,拉過洋車,扛過大件,當過警察,賣過苦力,受盡了多少難耐的煎熬。最後,叔父總算在濟南立住了腳,雖然哪怕只是像石頭縫裡的一棵小草,艱難困苦地掙扎著,但總算有了一條生路。為了保險起見,兄弟倆決定,弟弟繼續留在濟南掙錢,而哥哥則回家務農,弟弟寄點錢接濟。

    季老苔留下了很少的幾畝地,季嗣廉返鄉後就靠這一點地來維持生活。生活雖然艱難,但勉強還過得下去。幾年後,他娶了媳婦,媳婦姓趙,不是本村的,而是鄰村五里長屯的,家境也很窮,連個名字都沒起,嫁到季家之後,就成了季趙氏。她後來就是季羨林的母親。

    在濟南的季嗣誠,希望有朝一日能混出點名堂來,即使不衣錦還鄉,也得讓鄉親們刮目相看,為自己的祖宗爭一口氣!但是,偌大個濟南,窮人要混出點名堂來,談何容易!他雖然盡力掙扎,終於還是在濟南失了業。沒混出名堂來,不能光宗耀祖,有何臉面回故鄉見鄉親呢?

    在走投無路之時,季嗣誠想起了闖關東的六個弟兄,他們能去,自己何不也去闖一闖呢?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流落到關東,身上一貧如洗,僅剩下了一元錢。可奇跡就發生在這充滿希望的一元錢上。他用這一元錢,買了正在東北上市的湖北水災賑災獎券。

    當奇跡出現時,季嗣誠簡直驚呆了。他竟然中了頭彩,一下子,3千兩白花花的銀子到了他的手裡。

    季家沒想到在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當用小推車推著這些銀子兌換成的制錢回到故鄉時,兄弟倆那高興勁,任是什麼筆墨都形容不出來。哥哥拿出一部分銀子,買了六十畝帶水井的地。為了炫耀財富,他還要蓋大房子。一時買不到磚頭,他性子又急,於是便想出一個點子,詔告全村:誰願意拆掉自己的房子,把磚賣給他,他可以付高出幾十倍的磚錢。

    這真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村子裡有些農戶貪圖賣好價錢,拆掉了自己的房子,磚頭被用來蓋季家的房子。

    這是季家祖祖輩輩以來最氣派的時候:東、西、北房各五大間,大門朝東,是一個典型的農村三合大院。這個大院和周圍的低泥平頂房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按照清平的風俗,在北屋正房屋門的東牆壁上,設了神龕,供奉上了宅神。兄弟倆將東屋作為「配房」,不住人,只作儲存室用,有諺說:「有錢不住東廂房,冬不暖,夏不涼。」兄弟倆總算爭到了一口氣,著實感到神氣了。

    這成為季家第一次出現的「偶然」,意外之財改變了季家的境遇。哥哥繼續留在官莊,守住這十五間大房子和六十畝水澆地,而弟弟有了錢,不再回東北,又到自己已經很熟悉的濟南府了。

    5.好景不長

    錢這東西,是個怪物。有時得來容易,失去也容易。西晉隱士魯褒說,一旦有了錢,就能「轉禍為福,因敗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有「達窮開塞,振貧濟乏」的神功,「窮者能使通達,富者能使溫暖,貧者能使勇悍」。[《全晉文》第113卷。]有了錢,就有了神物,無位而尊,無勢而熱,賓客輻輳,門常如市。而一旦失去錢,就會使人落魄。《天方夜譚》中有詩說:

    我的錢少了

    親友不睬我

    我的錢財多

    人人親近我

    幾許朋友輩

    為錢結交我

    一旦金錢盡

    朋輩撇開我

    中外文化背景有差異,但對錢的重視,竟是這樣的一致。難怪古今中外有那麼多人對錢頂禮膜拜,孜孜以求了。

    但是,季嗣廉卻不像世人那樣對錢重視。他不善於聚斂財富,而是仗義疏財。他屬於鄉村中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朱家是漢初魯人,郭解是西漢河內軹縣(今河南濟源)人,倆人均以「任俠」而聞名於世。朱家與漢高祖同時,當時魯人皆以儒教,而朱家以俠聞。他「所藏活豪士以百數,其餘庸人不可勝言。然終不伐其能,歆其德,諸所嘗施,惟恐見之。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家無餘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過軥牛。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所以「自關以東,莫不延頸願交」[《史記·遊俠列傳》。]。郭解則是「折節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史記·遊俠列傳》。],他為人態度溫和善良,泛愛眾生,幫助和接濟陷入窮困潦倒之人,謙虛退讓,又不居功自傲。朱家和郭解這般遊俠人物,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採納,但當時「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史記·遊俠列傳》。]。他倆的事跡在整個魯西北頗有些影響。季嗣廉雖不能斷文識字,但對朱家、郭解故事,卻也耳熟能詳。他一旦有了錢,便想做這一類遊俠式的人物,仗義疏財,忘乎所以。

    清平農村有趕集的習慣,一般是五天一個集,沒有錢的時候,季嗣廉不敢去趕集,現在手裡有了錢,趕集的慾望強烈起來,幾乎每集必趕。而一趕集,便顯出朱家、郭解的俠客作風。他一時興起,全席棚裡喝酒吃飯的人,也不管是多是少,都請了客,由他來買單。全席棚的人自然都高興,吃了肉,喝了酒,還不用自己付錢,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這樣子,慕季嗣廉之名去趕集的人越來越多,請客的範圍也越來越大了。從此人稱季嗣廉為季七爺。他名震四方,可是,天長日久,這樣下去,手中積存的那點銀子全部花光了,還欠了人家的錢。沒辦法,六十畝良田被一畝一畝地賣掉,結果還是還不清債。這又得拆新蓋起來的房子。東房和北房都被拆掉,賣了磚瓦,只留下了五間西房。這些磚瓦買進時似黃金,賣出時似糞土。想不到錢這東西能呼之即來,也可以揮之即去。一場春夢終成空,季家重又成了破落戶。

    季羨林出生的時候,家裡已經破落得不像樣子了。長大後聽叔父說起這段往事,季羨林感到十分可笑。但父親的這種性格,不能說對季羨林沒有影響。後來他到德國留學,有人勸他學保險可以發大財,他對這種賺大錢的行當竟然不屑一顧,這可能就是受到父親這種性格的影響。

    6.多想吃頓「白的」

    季羨林開始記事了,家境也變得越來越窮。舊時,山東農村把用小麥面做成的食品稱為「面飯」,只要是吃到一次「面飯」,就算是吃到好的了。季羨林在家,一年最多能吃到一兩次「面飯」,所以吃頓「白的」麵食,便成了他的最大願望。

    那時候,季羨林家裡已經從萬丈高樓跌落到了平地,只能常年以紅高粱餅子為主食,小孩稱為吃「紅的」,用玉米面做成的黃餅子,也成為珍品。

    季羨林在家裡很難吃到玉米麵餅子。為吃頓玉米麵餅子,季羨林還得想點辦法。春夏之交,機會來了。那時青草已經長出來,高粱也長高了。他便去割點青草,或劈點高粱葉,當然都不多,送到舉人家的二兒子二大爺家裡,用一兩個葉子餵他的老黃牛,就賴在二大爺家裡不肯離開,等著給獎勵。最高獎勵,就是吃上一頓玉米麵餅子,打一打牙祭,這才興高采烈地離開二大爺家。

    在過年時,家裡才能偶爾吃到一次「白的」麵食,那時的感覺就像吃龍肝鳳髓,甜美的滋味似乎永遠也趕不走。多麼想多吃上一頓「白的」麵食啊!

    機會終於盼來了。

    季羨林的對門鄰居家,住著寧大嬸和寧大姑,她們和季家來往挺多,也很喜歡季羨林這孩子。夏天麥收完了,她們倆便帶小小的季羨林到村外人家收穫過的麥田里,去拾一點掉落在地上的麥穗。不知道跑多少趟,積攢多少次,才能堆成一小堆,這時母親才能勉強用雙手搓出點麥粒,磨成白面,讓自己的兒子吃上一頓「白的」。善良的母親坐在旁邊,看著自己的兒子狼吞虎嚥地吃著「白的」,心裡又高興,又難過,可憐的孩子,只能吃到這麼可憐的一點麵食,她的眼淚直往肚子裡咽。面對著可憐的孩子,母親自己從來不捨得嘗一口。

    季羨林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母親高興地把麥粒磨成了麵粉,因為面少,不值得發酵,當時也不會發酵,就在鍋裡貼了一些沒發酵的死麵餅子。吃著這白的死麵餅子,季羨林很快就進入了角色,吃出味道來了。但吃完了飯,感到還不滿足,趁母親不注意,就又偷了一塊。吃著吃著,被母親看到了,趕著要打他。

    當時正值盛夏,小季羨林身上赤條條一絲不掛,看到母親要打,他跑出屋外。房後是一片有葦子的水坑,他往水坑裡一跳,母親沒有法子再追,他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麵餅子盡情地享受了。[《我的童年》,《季羨林小品》第174—176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兒子在水裡笑,母親站在岸上也笑。

    這種如詩如畫的風情,每每回憶起來,季羨林總感到回味無窮。

    但夏天很快過去,再也沒有麥穗可拾了。

    季羨林開始動腦筋,要另覓新路了。

    季羨林的父親有一個堂伯父,是一個舉人,住在官莊的村北頭。方圓幾十里最有學問的人是他,做官最大的也是他,據說做到一個縣的教諭,主持過文廟祭祀,傳授儒家經典、皇帝訓誡,教誨所屬生員,在清末是縣裡有地位的人。他對季羨林一家都很好,在生活方面還接濟過他們。可他的家是一個大家庭,人多是非多,也顧不了別人那麼多了。

    季羨林記事時,舉人已經去世。舉人的太太,季羨林管她叫奶奶。她是個善良而寬厚的人,自己雖有兩個兒子,但卻非常喜歡這個本家但不是親孫子的季羨林。

    在三四歲的時候,季羨林的家境異常艱苦。家裡連買鹽的零錢都沒有,只能把鹽鹼地上的土掃起來,在鍋裡煮成鹹水,用來醃鹹菜。什麼醬油、香油,從來是看不到的,季羨林簡直不知這些是何物了。一年到頭,吃著紅高粱麵餅子,就著這種苦澀的鹹菜,這就叫生活!

    看出大奶奶喜歡自己的門道,季羨林每天一睜眼,起來就往村北頭的大奶奶家跑。跑到家門口,大奶奶已經站在那兒等他了。他早早跑來是有所圖的,而她則是有所施予的。

    季羨林甜脆地叫一聲:「奶奶!」奶奶這時開始變戲法,只見她把手一蜷,蜷曲到肥大的袖子裡面。手再伸出來的時候,就會有半個白面饅頭拿在手中了。她免不了再逗孫子多叫幾聲好的,聽幾聲清脆的「奶奶」叫聲,心裡樂開了花,白面饅頭也就遞給了小小的季羨林了。

    但是,每次他只能吃到半個饅頭,沒等真正嘗到是啥滋味,饅頭已不見了。想再吃,沒有了。因為這白面饅頭是大奶奶的兩個兒子特別孝敬她的。雖然他倆已經獨立過日子,每家都有幾十畝地,但家口多,生活也不算很富裕。孝敬來的白面饅頭,大奶奶捨不得都吃了,每天總要省下半個,留給自己喜歡的孫子吃,於是就有了每天早晨這令人激動的一幕。在六歲離開家鄉以前,季羨林記憶中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就莫過於吃到這半個白面饅頭了。季羨林一生願吃烤饅頭片,這一習慣的形成,就與小時候的這種最高享受有關。

    在故鄉還有三件事,深深地留在季羨林的記憶之中。這是三件與吃有關的事,至今仍深深地刺傷著他的心。

    有一件事發生在一年的中秋節,母親意外地不知從哪裡弄了點月餅。她掰了一塊給自己的丈夫,剩下的一點給了自己的兒子。季羨林是生平第一次見到月餅,他興沖沖地接到這一小塊月餅,就蹲在院裡的一塊石頭邊吃起來。月餅太小,他不捨得大口大口地吃,只是一小口一小口,仔細地、慢慢地品嚐著月餅的滋味。他覺得月餅可真是神奇的東西,龍肝鳳膽也難以比得上的。母親只是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心愛的兒子,拿著這一小塊月餅,大快朵頤似地享受著,她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兒子不知道母親在想什麼,只知道母親一口也沒有嘗。不但是月餅,連其他「白的」,母親也從來沒沾過邊,都留給兒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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