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3章 齊魯厚土 (1)
    一、抹不掉的母愛

    1.是傳記,不是故事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故事,每個人的故事都有不同。

    有的故事富有傳奇色彩,高潮迭起,引人入勝;有的故事平淡,無波無瀾,枯燥乏味;有的故事幽默,詼諧有趣,叫人發笑,讀後卻不能給人留下什麼;有的故事嚴肅,寓意深刻,雋永深沉,讀後讓人回味無窮。

    這裡要敘述的,是季羨林的故事。這些故事是季羨林一生的足跡,沒有任何虛構,完全出自於真實,因此,與其說是故事,還不如把它叫做傳記。

    怎麼來看季羨林的故事呢?

    季羨林自己說,自己的一生「沒有大激盪,沒有大震動,是一個平凡人的平凡的經歷」[《季羨林自傳》,載《文獻》,1989年第2期。]。他自己認為,自己的生活,包括治學經驗,都是卑之無甚高論的,比較有點價值的,也許是一些近乎怪話的意見。

    但是,我們看季羨林的故事,視點截然不同。他豐富的人生經歷,是平淡中有傳奇,嚴肅中有幽默,是一個「非凡人」的「非凡經歷」。他的一生,歷清朝、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不同的歷史時代,正好是20世紀的一個縮影。它給我們展現的,是一個農民的兒子本來命中注定要當農民的,然而靠社會的造就,靠自己始終如一的艱苦奮鬥,最後成長為一個國內外著名的學術大師的艱難歷程。成才後的季羨林,不謀名利,用自己的所學報效祖國、報效人民。他一生重精神輕物質,具有典型的東方文化豐富的內涵。

    季羨林的故事給人們一個啟示:一個普通工人或農民的兒子,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完全可以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材。季羨林把自己最重要的經驗壓縮成兩個字,就是「勤奮」。他經常給自己的學生講魯迅講過的一個笑話:一個江湖郎中在市集上大聲吆喝,叫賣治臭蟲的妙方。有人出錢買了這個郎中的一個紙卷,它是層層用紙嚴密裹住的,打開一看,裡面寫著的妙方只有兩個字:勤捉。你說它不對嗎?不是,它是完全對的,但是說了等於不說。治學靠勤奮,也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人們都知道,靈感這東西不能說沒有,但是,它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勤奮出靈感。季羨林的故事,無一不在證明著這樣一個真理。

    季羨林的故事還給人們另一個啟示:一個成了名的人,只有不圖私利,勤勤懇懇為民族、為社會、為國家盡職盡責,不圖回報,才能名垂青史;否則,兩眼只盯著錢,爭名於朝,逐利於市,即使最終腰纏萬貫,也只能是一隻空軀殼。所以一個人要把精神世界的超升作為一生永不鬆懈的奮鬥目標。

    讀季羨林的故事,你會發現,它濃縮的是百年人生,再現的是泰斗風華。

    2.命運

    當代有很多人熱衷於談命運。

    但是,命運到底是有,還是無?是人受命運主宰,還是人能改變命運呢?

    有誰真能對此作出回答呢?

    孔子,這位齊魯大地的傑出兒子,就經常矛盾地看待命運。他周遊列國,在匡地被困時,明顯地表現出相信命運的世界觀。面對著困境,孔子相信命運會作出安排,他說:老天若是要消滅文化,那我也不會掌握這些文化了;老天若是不要消滅這些文化,那匡人又能把我怎麼樣呢?[《論語·子罕》。]司馬桓魋要加害於他,他又說:老天造就了我這樣的品德,桓魋又能把我怎麼樣?[《論語·述而》。]孔子認為,只有老天是瞭解他的,所以說:「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這都說明,孔子相信有一個有人格意志的天存在,這個天接近於上帝,能在冥冥中操縱和掌握人類的命運,所以,人不僅要信天,也要信命,因為「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論語·堯曰》。]。主張行得通,要聽之於命運;主張行不通,也要聽之於命運。[《論語·憲問》。]然而,孔子雖然相信一切都是由天命所決定的,但他並不否定人為努力可以改變命運的安排,因此,人要努力去瞭解和認識天命,天命並不是絕對不可知的,他自稱「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認為知命對於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所以,作為「至聖先師」的孔子,教給我們的,是對命運的一種矛盾態度。

    戰國時期山東籍的另一個大思想家,人們把他稱之為「亞聖」的孟子,也經常談命運。在孟子看來,天命是宇宙萬物的主宰,當然也是人類的主宰,人的生死壽夭、富貴貧賤以及仁義禮智的善性,都是天命所賦予的。所以孟子說:「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萬章上》。]天命成了最後的決定者,人類所不能為、不能致的一切現象,都可以歸之於天命。國君傳位給下一代,不是出自於私人的意志,而是出自於天的命令。因此,君臣關係、君民關係都是由天命來決定,而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但是,天不是直接下命令,而是通過行動和事實來顯示。那麼,人也就可以通過行動和事實來改變命運,所以,孟子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孟子·盡心上》。]而且,他鼓勵人們通過自身,去盡心、知性、知天。可見,孟子對天命的態度,也是模稜兩可的。他相信命運,但卻不放棄個人的主觀努力。

    中國歷史上有的思想家是提倡命定論的,偶因論的倡導者范縝就是著名的代表。范縝是南朝齊梁時河南籍學者,他在南齊竟陵王蕭子良西邸,發表反對佛教因果報應的言論,提出了偶因論的思想。因為范縝盛稱無佛,反對因果報應,蕭子良便質問他:「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貴貧賤?」范縝的回答是:「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散:或拂簾幌墜茵席之上,或關籬牆落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資治通鑒·齊記》。]范縝用偶因論駁倒了蕭子良的因果報應論,使蕭子良無言以對。顯然,范縝的偶因論,正是孔子、孟子等儒家天命論的發揮和運用。

    如果命定論真能決定人的命運,那麼季羨林的命運該是如何呢?

    季羨林年輕的時候,曾經相信過命運。在1934年1月24日寫成的一篇散文《年》中,在結尾部分說:當我們還沒有達到一個目標以前,腳下又正在踏著一塊界石的時候,「我們命定的只能向前看,或向後看。向後看,灰濛濛,不新奇了。向前看,灰濛濛,更不新奇了,然而,我們可以做夢。再要問:我們要做什麼樣的夢呢?誰知道。——一切都交給命運去安排吧」[《年》,《季羨林小品》第27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但是,後來他對命運的理解似乎更為靈活了,命運、緣分、偶然性、必然性,都有其相通之處了。他說:

    緣分一詞似乎有點迷信。如果我們換一個詞兒,叫做偶然性,似乎就非常妥當了。緣分也罷,偶然性也罷,其背後都有其必然性。[《日本人之心》,同上書第199頁。]

    佛家講因緣,中國老百姓講緣分。我不是宗教家,但緣分我卻是相信的。原因何在呢?原因就是你非信不行。哲學上講偶然性,你能把偶然性說清楚嗎?偶然性其實就是除掉迷信成分的緣分。[《我的心是一面鏡子·自序》第1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這種命運、緣分、偶然性、必然性,被季羨林用幾句話就說透了:「按我出生的環境,我本應該終生成為一個貧農。但是造化小兒卻偏偏要播弄我,把我播弄成了一個知識分子,從小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個中年知識分子,又從中年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個老知識分子。」[《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收穫》1995年第5期。]這幾句話看來是那麼簡單,但是,透過季羨林百年的生活歷程,我們會看到,一個農民之子、大地之子,是付出了多麼艱辛的、始終如一的努力,最後才成為一個名聞遐邇的著名學者的。他的一生,正是凸現了與命運抗爭的鮮明主題;他的一生,處處都佈滿了求索者踽踽前行的足跡。

    3.降生

    公元1911年,中國農曆是辛亥年——豬年。這是中國歷史上極不尋常的一年。清朝的最後一位皇帝宣統即位僅三年,便遭到南方各省資產階級革命派的激烈反對。這年的春夏之交,兩湖地區的革命黨人便在積極準備發動推翻滿清王朝的武裝起義。秋天,起義的條件日臻成熟。9月14日,中部同盟會聯合革命團體文學社和共進會,成立了領導起義的聯合指揮部,決定在中秋節(10月6日)這一天發動起義。只是因為準備不足,起義日期被推遲。10月9日,革命軍參謀長孫武在漢口配製炸藥不慎爆炸,起義機密洩露,孫武受傷住院,革命黨人或被捕,或逃離。

    10月10日清晨,被捕的革命黨人彭楚藩、劉復基、楊洪勝慘遭殺害,革命形勢極端危急。10月10日晚,武昌城內革命黨人熊秉坤、金兆龍等四十多名士兵,打死鎮壓革命黨人的反動軍官,佔領了楚望台軍械庫,打響了武昌起義的槍聲。之後,各省革命黨人紛紛起義響應,到11月下旬,在當時全部二十四個省區中,已有陝西等十四個省宣佈脫離清政府而獨立。東北三省和直隸等十個省區在名義上還屬於清政府統轄,在這十個省區中,山東是先宣告獨立,後又取消。革命領袖孫中山結束了十六年流亡生活,於1911年12月25日(農曆十一月初六)回到上海,1912年元旦,在南京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宣告中華民國成立。這一天是農曆辛亥年的十一月十三日。

    幾乎和辛亥革命從準備到發動的同時,在山東西部清平縣(今臨清市)的一個小村莊——官莊,季姓家庭一個年輕而貧窮的農村婦女,在經歷著懷孕的痛苦。這一年閏六月,夏天長得難耐而可怕。就在最熱的閏六月初八日,這位農村婦女分娩成功,順利地生下一個男孩。這一天是公歷1911年8月2日。

    男孩出生的這一天,距離辛亥革命爆發的10月10日僅有兩個月零八天。而正是由於有了這兩個多月的經歷,嚴格說應該是「履歷」,季羨林常戲稱自己是「滿清遺少」。不管怎樣,這段履歷就使他經歷了清朝末年的「末」。但是在當時的臨清鄉間,人們對這種消息一開始是將信將疑的。他們不知道宣統帝溥儀竟會成為滿清王朝的「末代皇帝」。他們甚至對什麼是「皇帝」、什麼是「朝廷」也並不清楚。因此,鄉民們嘴裡說起清朝,仍然是肅然起敬地談論著的北京「朝廷」,而且彷彿皇帝仍然高踞於金鑾殿的寶座之上。這也就使小時候的季羨林,並不理解什麼是「朝廷」,它是人,還是神?反正是極有權威、極有力量的一種東西。留在他幼小心靈中的清代殘影,也不過如此而已。

    男孩出生之後十天,叔父家的堂妹緊接著出生,季家是雙喜臨門,按照當時農村的習慣,男孩被取名為雙喜,大名為季寶山。到濟南後乳名被簡化成喜子,大名改為季羨林。叔父的女爾取名秋妹,這是後話。

    季羨林家在官莊村南頭。季姓在官莊是小姓,只有幾戶人家。他們的先祖是春秋時的季文子。官莊周圍最大的地方是康莊鎮,離官莊很近,是原清平縣政府所在地,屬原清平縣四境中心,地處六路交叉四通八達之衢,是原清平縣最富庶的村鎮,故名為康莊。而官莊是一個小村,無法與康莊鎮相比。季家在官莊又是最貧窮的,用官莊村民們的話來說,連貧農都不是,其地位遠在貧農之下。

    季羨林的祖父,名字怪怪的,叫季老苔。季老苔兄弟三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足不出縣,從來沒有離開過清平農村。

    過去,在山東農村,為了顯示一個家族的勢力,往往用大排行。季老苔是官莊的小姓人家,更要借助大排行,以壯自己家族的聲勢。他兄弟三人共生下十一個兒子,這十一個第二代後輩就實行大排行。季老苔膝下有三子,老大季嗣廉,就是季羨林的生父,在大排行中行七。老二季嗣誠,是季羨林的叔父,在大排行中行九。老三行十一,生下不久,就因為實在無法養活而送了人,連名字還沒來得及起,就跟著來領養的人姓了刁。十一個兄弟中的其他六人,則因為家貧而被迫下了關東,後來他們都客死在東北,再也沒有返回故鄉。

    季老苔雖非出身於書香門第,但對中國的傳統倫理道德還是頗為瞭解的。他為自己的兒子取名為嗣廉、嗣誠,正體現了儒家的道統,也表示出讓自己的兒子接續道統的殷殷之心。只是名字雖然起得響亮,但兩個孩子命苦,只得生活在官莊的小天地裡,無法沾上高雅文化的光。因為家裡窮,他們倆經常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肚子裡咕咕叫的滋味實在難受,便到村南口大戶人家的棗樹林子裡,撿一些掉在地上的爛棗充飢。

    季老苔夫婦年齡還不到五十,就過早地離開了人世。剩下兩個兒子,孤苦伶仃,只得寄人籬下。去撿掉在地上的爛棗,就更成為家常便飯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季羨林的父親和叔父漸漸長大,而日子越發難以忍受。兄弟倆一商量,何不到外頭去闖蕩一下世界呢?

    4.季家的第一個「偶然」

    出去闖蕩要有路費,可窮得連飯都吃不飽,到哪兒去弄路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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