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也青沒有走遠,他又坐大輪到了南京。他臨走時身上只有一百塊錢,下了大輪碼頭,他在候船室裡睡了一晚,等他醒來,看著眼前浮浮沉沉的人頭,再看看遠處波光粼粼的江面,他明白自己今後一段時間是要在這裡討生活了。
一旦要找事做,劉也青卻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來,他老是想著,要是那些電子錶不被水浸,他現在已經是手握幾萬塊錢的闊老闆了,有那麼多錢他做什麼呢?他可以蓋一幢好大的房子,可以打許多傢俱,當然了,葉巧雨肯定也嫁到了他家,他甚至可以買一輛摩托車,帶著葉巧雨天天到鎮上去趕集,他可以把摩托車開得飛快,風鼓起她好看的頭髮,她會驚叫著抱緊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後背上。可是,就要到手的幾萬塊錢偏偏就這樣漂走了,不僅漂走了,還把他漂到了這地方來,孤零零地像一片離了樹的枯葉。
劉也青這樣邊想邊走,頭腦昏沉沉的,猛然,一個聲音斷喝著,"讓開,讓開!"
劉也青驚了一下,抬頭看,自己正站在一輛人力三輪車的前面,擋住了車子的去路,蹬車的是個老頭子,初一看像個書上畫的托爾斯泰,又老又髒,鬍子拉碴,老頭了兇惡地罵他:"耳朵塞了大糞了?!按了那麼多鈴都聽不見?!"
劉也青心裡有一股無名的怒火升了上來,他索性叉開兩腿,擋住了車子,說:"老子就是聽不見!"
老頭急了,他跳下車罵道:"你是欠揍吧,揍你一頓你就聽見了!"老頭說著虛張聲勢握了拳衝了上來。
劉也青正愁著心裡的怨氣沒地方出作,他一下子揪住老頭子衣領,只一搡,就把老頭搡倒在車座上。
老頭本來心裡是虛的,可是被一搡反倒是增添了勇氣似的,他嘴裡哇哇怪叫著,一頭撞向劉也青,劉也青沒提防,差點被撞倒在地,兩個人於是扭打起來,老頭一發起狠來,竟然也勁頭不小,像拚命一樣。現在輪到劉也青心裡虛弱了,他不敢用大了勁,把老頭弄傷了,可勁小了,老頭又纏著他,對他又踢又打。他們就像兩頭牛頂著角,氣喘吁吁地瞪大了眼一退一進。漸漸地,老頭畢竟年齡大了,他忽然放了手,往地上一坐,大聲地哭了起來,"嗚,嗚,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看看,我七十五了,還要天天蹬三輪養活自己,就連這個都不成啊,你看看,昨天挨餓的,今天又挨打了,天爺啊!"老頭這樣一哭,圍觀的人紛紛責怪起劉也青,劉也青根本沒有說話的地方。他準備一跑了之。這時,旁邊一個人說,"小伙子,欺負老人算什麼呢,你還不趕緊把他扶起來?"劉也青只好把老頭扶起。
老頭坐到車上耍起賴了,"我走不了啦,我受傷了,你送我去醫院檢查!"
劉也青跳起來說,"你別訛我,是你自己倒下去的,你訛我也沒用,我身上吃餐飯的錢都沒有了!"
老頭不依不饒,"反正我是走不了啦,你痛得厲害!你要帶我去拍片子檢查!"
周圍的人紛紛助言,"那是要帶老人去看看,七十五了啊,還經你小伙子搡來搡去啊!"
劉也青看這架勢,這一下子是脫不了身了,他想到了半路上沒有人圍觀時再跑吧,他就騎到車上,讓老頭坐到後座上,蹬了起來。
蹬出了下關碼頭,到了渡江戰役紀念碑下,劉也青回過頭看看老頭,準備找機會跳車跑走。老頭忽然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像吃了笑藥,笑得不停,邊笑邊斷斷續續地說:"老子平時都是當孫子給別人當牛馬,今天終於有人給我當孫子做牛馬了。"
劉也青惱怒地看著老頭,噌地跳下車。老頭動作倒快,順手拉住他,"不打不相識麼,小兄弟,逗你玩玩的,我還能訛你?走,中午,我請你吃豬耳朵皮去。"
老頭竟真的把車停下,帶著劉也青到了一家小麵館,要了一碟豬耳朵皮,兩人邊吃麵,邊喝著散裝酒。老頭說,"你說你連吃飯的錢都沒了,可是真的?"
劉也青說,"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做什麼?"
老頭湊了上來說,"那你租我這輛車吧,我這車也是從別人那裡租的,我老了,白天蹬了一天,晚上車子就空了,你可以晚上蹬,晚上碼頭上的生意好得很,比白天還好。"
劉也青愣愣地看了會老頭,說:"好!"
老頭高興了,"那一個月二十塊錢,怎麼樣?你要到租車行去租的話最少要三十塊錢呢。"
劉也青點點頭,"行,只要能管住飯不餓死就行了。"
老頭笑得露出滿嘴黃牙,他大口大口嚼著豬耳朵皮,"這下我就等於多掙了二十塊錢每個月。"
看著老頭利索的樣子,劉也青問:"你真有七十五了?"
老頭得意地笑了,"七十五?再過十年吧。"
劉也青就這樣在南京城開始了他的蹬車生活。
老頭姓衛,據他自己說是從河南來的,"少林寺腳下,你知道不?"他邊說邊做出一個少林僧人打拳的架勢。衛老頭租住在一個不到六平方米的人家儲藏室裡,屋裡只有一張破磚支起的木板床,被子顯出古舊的土色,好像一抖動就會抖動出一個黃土高原來,"你要是沒地方睡就睡我這兒,我不收你費。"劉也青只好點點頭,他心想,就這地方還不如睡候船室呢。事實上,劉也青也很少和衛老頭一起擠那張床,他大多時間會蹬到凌晨兩三點鐘,那個時候他要不在候船室對付一晚,要不索性就歪在三輪車後座上打盹。蹬車掙了第一筆錢,他就到郵政局買了信紙和信封,給葉巧雨寫信,他讓葉巧雨等他,他肯定會掙到錢回來的。可是,他把一本信紙都寫完了,也沒有接到葉巧雨的一封回信。
有天晚上,他蹲候到了十點多也沒撈到一筆生意,原因是上游大霧,輪船停航,他只好把車騎回去。一路上儘是大霧,懸鈴木的樹葉不時唰唰地飄落下來,打在車頂棚上,像一個人掄著巴掌,一下下打在劉也青的心上。車子快騎到衛老頭的屋子時,燈光突地亮了,衛老頭笑瞇瞇地站在門口說,"我正準備去迎你呢,這****天氣還有個卵子人哪,喝酒!"
衛老頭喜歡喝酒,晚上一個人也要喝一兩杯,"入秋了,喝點酒暖暖身子。"他喝酒還總是要找個理由,彷彿那樣就能喝得心安理得。
喝酒也簡單,酒是散打的,放在一個大壺裡,這錢歸衛老頭出,不用說,下酒菜的任務就在落實在劉也青身上。劉也青就走到街頭的小賣部裡買了點花生米、搾菜,拎了回來,衛老頭早已把酒斟上了。秋天的晚上,涼涼的,酒下了肚子裡,整個人都像捂了個小棉襖,連骨頭縫裡都暖融融的,劉也青第一次覺得喝酒的妙處了。你一杯我一杯,兩個人都喝得一團大霧了。
衛老頭眼光灼灼,他忽然低聲問劉也青,"想不想洗個澡?你看你這樣子要好好洗個澡了。"
平常洗澡,劉也青就打了一盆水,在衛老頭的屋子裡蹲著,用毛巾擦拭擦拭。劉也青奇怪地問,"洗澡?現在還洗澡?還沒燒洗澡水呢。"
衛老頭噗哧噗哧地笑,"我帶你去個地方,那裡洗澡好舒服,你這一陣子也蹬了不少錢了吧,光洗澡也就三塊錢。"
劉也青明白衛老頭說的就是浴池,"好,不就三塊錢麼,我請你洗。"劉也青說著還拍了拍口袋,那裡有他蹬三輪掙的幾百塊錢。
他們騎了車到了附近的一家浴池。脫了衣服,劉也青在鏡子前照照自己,嚇了一跳,才幾個月時間,他就人瘦毛長,黑漆漆的像山上的野人。他趕緊往身上使勁搓,搓下一大把一大把的垢積,把皮膚都搓紅了。
搓好了後,劉也青躺在椅子上喝茶水,後洗好的衛老頭卻急急地拉起他,"走,走。"
"急個屁,今晚上沒得生意。"
"有個好生意。"衛老頭邊說邊對他擠眼睛。
劉也青疑惑地起身跟衛老頭走出浴池。夜色更深了,霧更濃了,他們像在水裡浮著一樣。衛老頭身子敏捷得像頭老豹子,把劉也青帶到了一個深巷子裡。"到底做什麼?"劉也青問他。衛老頭子也不多說,"等等你就知道了。我還害你不成,有你好日子過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深一腳淺一腳的,終於到了一戶人家門口,衛老頭好像熟門熟路,摸索著就弄開了門,喊了聲,"開門,開門,你衛大爺來了。"
門很快開了,一個身影溜了出來,衛老頭和黑影說了幾句,隨後,他就把劉也青帶了進去。
看不清屋裡的情景,只聞到一股雜亂的味道,有一點霉味,有一點香脂味,攪和在一起,劉也青想努力再看看,卻不見了衛老頭的身影,他正要喊,卻見一個黑影猛地撲上來,他慌亂地說做什麼,那黑影卻用一個東西堵住了他的嘴,軟軟的,濕濕的,隨後,黑影的四肢攜帶著他先前聞到的香脂味箍住了他,劉也青知道那是個女人,用她的舌頭、身體抱住了他,他想用手推,卻摸到了一片冰涼,女人竟然沒有穿衣服,全身滑不溜丟,像一條河魚。劉也青沒了推搡的力氣,在女人的引導下,他有了另外的氣力,他要將女人按倒在地上,女人引著她到了一個地方,然後就倒了下去,她的身下是一張床。床激烈地動了起來,聽得見吱呀吱呀的聲音。
最後,劉也青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他翻下身,黑暗中那個女人擰亮了檯燈。一台劣質的塑料檯燈,昏黃的光線中,那股霉味彷彿隨著燈光再次襲來,劉也青拉起被子蓋住自己,他抬頭看身邊的女人。女人披散著頭髮,她好像知道劉也青在看她似的,把頭側了過去,劉也青心裡忽然發了惡,他狠狠地用手扳過女人的頭,像扳三輪車的龍頭,女人瞪著眼睛不滿地看著他。劉也青看見女人一臉疲相,應該有四十多歲了,皮膚是暗黃的,一對****往下耷拉著,肚子上圍著一圈游泳圈似的肥肉。
劉也青跳了起來,急慌慌地穿衣服,往外走。女人在後面叫,"哎,大哥,你還沒付錢呢。"
劉也青頭也不回,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十元的票子往地上一扔,就往門外跑。剛跑到門口,衛老頭正在那等著他,滿臉帶笑地說:"個狗日的,中,折騰那麼半天,到底比我老頭子厲害!"
劉也青低低地咆哮著,上前去猛地掐住衛老頭的脖子,"你個糟老頭子,你他媽的做的好事!你害我!你害我!"
衛老頭子扭動著脖子和身子,嘴裡噴著粗氣說,"你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
"你是什麼好人?你是什麼好人?"
衛老頭子掙扎著,臉脹得通紅,他猛一用勁,將脖子從劉也青的雙手裡掙了出來,喘著氣說:"我是看你小子可憐才帶你的,孤家寡人的連女人味都不知道你還是男人?"
劉也青忽然蹲了下去,埋著頭低低地哭了起來,嗚,嗚,他哭得兩個肩膀頭一聳一聳,他哽咽著,用手捶打著牆壁,把一雙手砸得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