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事件有關 第13章
    回到家後,劉燈紅才發現自己理解了一點母親張翠蘭為什麼不大願意在村子裡走動了,她也和母親一樣,她不想再見到村子裡的任何人,她天天縮在家裡,彷彿自己全身上下都結滿了醜陋的果子,摘也摘不掉,而那果子一遇到村裡人的目光就會瘋長,一長成二二長成四,最後把自己全身都包圍住了。所以她盡可能地不外出。讀完小學就沒再上學的劉也藍知道劉燈紅回來了,就高興地來找她玩,約她學打毛衣、看電視,可劉燈紅總是怏怏地,像個木頭人一樣,弄得劉也藍也只好每次都怏怏地回去了。

    中考結束不久,成績下來了,趙曉星和章向陽都上了羅城工業技校,一個大熱天裡,他們倆一起到劉燈紅家玩,當他們騎著自行車按著鈴鐺到劉燈紅家院門口時,劉燈紅正在屋子裡剁豬草,她像有預感似的,心裡一愣,隨後站在廚房的暗影裡,定了定神,把頭髮理了理,就帶著笑去迎接他們。

    趙曉星穿了花色裙子,還有肉色的絲襪,很嬌媚玲瓏的樣子,她說一句話就瞟一眼章向陽,像一隻剛下蛋的小母雞。章向陽眼光虛虛的,他看劉燈紅都不是盯著看,而是掃瞄一樣,掃一遍後又趕緊移到趙曉星身上。從屋頂亮瓦上射下來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把他們照得光燦燦的,刺痛了劉燈紅的眼,她告訴自己,一定要笑,一定要笑。

    章向陽把他們先前的照片拿來了。有三人的合影,也有單人照。大泡桐樹下,他們的臉掩映在桐花叢中,笑容桐花一樣熱烈。劉燈紅好像又聞到了桐花濃烈的氣味,像陷在粘稠的水霧中一樣,她有點恍恍惚惚的,連趙曉星說些什麼她也沒有聽清。直到他們又騎上車走了,走到村口了,劉燈紅才像從夢中甦醒過來,她把照片按在胸口,眼淚猛地湧了出來。

    因為分產到戶了,糧食多得吃不了,賣又賣不上價,於是家家都養豬,豬不光要吃糧食還要吃菜,村裡人家便多了個活,就是去河裡撈水草餵豬。趙曉星他們走後不久,劉也藍又來邀劉燈紅去河邊撈水草,劉燈紅想了想,就點點頭跟著去了。

    大夏天裡,河坡裡靜靜的,他們挑著竹籃走過河邊的灌木林,下到河裡。河水涼爽,一種叫鴨舌條的水草沿著河邊的淺泥灘生長,在水底密密地鋪著,腳踩上去軟軟的。她們穿著衣褲在河裡,一邊伏身在河裡撈水草,一邊洗淨了水草放到身邊的竹籃裡。竹籃裡漸漸水草多了沉了,劉燈紅仍然木木地撈著,忽然,她腳下一滑,沒提防走到了河中心的深水潭裡,她一驚慌,去撈竹籃子,竹籃子卻漂在更深的河上,她這一撈更把自己帶向了河中心,她迅即地陷入了水潭裡,她起先還兩手掙扎著,可當她睜開眼,看見水底晶瑩碧綠,一串水泡從自己嘴裡噴出,像水晶宮一樣,她想起上午見到趙曉星和章向陽,陽光打在他們身上光燦燦的樣子,她忽然不想掙扎了,就這樣漂著也很好,她甚至覺得這樣漂在水底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她幾乎就要放棄自己往岸上爬了。一旁的劉也藍卻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她撐著挑竹籃的扁擔,大聲喊著:"燈紅姐,燈紅姐!"一邊將扁擔送了過來。劉也藍這一喊驚醒了劉燈紅,她奮力一握,握住了劉也藍遞來的扁擔,慢慢拉著它上了岸。

    看著劉燈紅喘著氣破水而出,劉也藍撲上去哭著又笑著,"嚇死我了,嚇死我了,燈紅姐!"

    劉燈紅轉過身吐出了幾大口水,她拍拍劉也藍的肩膀說,"死不了,我還沒見到也青哥呢。"在那一刻,她忽然特別想見到劉也青,可是劉也青一點消息也沒有,要是劉也青在,她一定要告訴他她的一切。

    劉燈紅回到家後,還是決定寫封信給章向陽,她還是不相信,以往的時候,章向陽看著她的那些眼光會是沒有內容的。她把她拉水草的歷險記告訴了他,還告訴他,她決定要復讀,她要好好複習一年,她肯定是能考上中專跳出農門的。她還把她在桐花下照的那張照片夾在了信裡,一併寄給了章向陽。

    信從鎮上郵政局寄出去以後,劉燈紅就天天盼著信來,她等了很長時間,直到暑假結束了,新學期要開始了,劉燈紅正猶豫著要不要去學校報名復讀呢,終於將章向陽的信盼來了。劉燈紅抖抖索索地打開了章向陽的信,可是信裡一個字也沒有,只有一張照片,是劉燈紅寄過去的照片,它像是樑上的那只燕子,是怎麼樣飛出去的又是怎麼樣飛回來了。

    屋後的荒山坡上,劉得貴又在燒一堆火糞,在黃昏裡閃著暗紅的光,劉燈紅抱著一堆課本、複習資料,把它們統統扔到了火糞堆裡,那些紙張慢慢變黃、變焦,隨後篷地一下燃燒起來,火苗相互舔著,越燒越旺,在火中,劉燈紅看見作業本上的那些字,有些還能辨認得出來。火勢正旺時,她又把那兩張照片放在了火苗上,一張是自己的單人照,一張是三個人的合影,它們不像書紙那樣燒得緩慢而鎮定,它們一遇到火,像知道痛似的,立即捲成一團,燒成灰燼,一點也看不出原先的痕跡了。

    燒完那些,劉燈紅覺得心裡輕鬆了許多,她踏著夜色回家,拉亮了堂屋裡的燈,她不在家,那燈泡沒有人擦拭,燈光黯淡,她便找了軟抹布,輕輕擦著,她盯著燈泡,看著裡面的鎢絲在微微晃動,腦子裡又想起劉也青,她不由得向門外看了看,劉也青會不會正走進大門,笑著對她說,"燈紅,看我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來了?"可是門外一片漆黑。

    家裡還是那樣死靜,三個人很少說話,白天各幹各的活,晚上吃過飯,洗一洗就早早上床睡覺,劉燈紅看著母親張翠蘭不舒服,看著父親劉得貴也不舒服,看著圈裡豬、柵裡雞、牆上的鋤頭、甚至架上的瓜籐都不舒服,只有在擦拭燈泡時,她心裡才有一點溫暖,可是燈泡又不能天天擦,燈光也必需早早熄滅,她睡在床上,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待在深井的蛙,一隻數學題中的蛙,井深十米,青蛙一次能跳一米,請問它要跳多少次才能跳出井來?劉燈紅知道那答案是:永遠也跳不出來。

    十月裡,下了一場連陰雨。油菜種下,草也鋤了,地裡的農活閒了,劉得貴就天天到鎮上去打零工,鎮上有個水庫在維修,劉得貴在那裡挑土方,早出晚歸。

    有天天黑,天上飄著蒙絲雨。劉得貴騎著自行車回家,雨絲不大卻擋住人的視線,眼前霧成一片,劉得貴快騎到村口時,加快了速度,他沒看見前方有一堆黑黑的東西,忽一下撞了上去。一陣尖銳的疼痛穿過裌衣,直抵他的胸部,他光地摔倒在地,掙扎著跑起來,摸一摸,原來是撞到了一輛板車,板車上裝滿了新砍下山的毛竹,而他的胸口扎上的正好是毛竹的尖頭。劉得貴再一摸胸口,摸出了糊糊的一片,他知道是血,也許只是破了皮吧,他想,四處望望,一個人也沒有,他忍了痛,咬咬牙,上了自行車,騎到家中。

    劉燈紅正在擦拭燈泡,她並沒有看劉得貴一眼,可是,不一會兒,她就覺得不正常,以往劉得貴回家,總要迅速地去廚房洗手洗臉,可這會子,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桌子旁,坐了下去,一言不發,劉燈紅去看時,他臉色蒼白,再一看,血染紅了胸口,劉燈紅尖叫了起來。劉得貴朝她蒼白地笑了笑,就突地一下倒在了地上。

    當天晚上,劉得貴先是被送到鎮上醫院,隨後因為出為出血過多,又傷及內臟,又連夜坐著拖拉機送到了縣醫院緊急搶救。病床上的劉得貴插著氧氣管,打著吊水,輸著血,他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了,瘦小的身子越發顯得瘦小,像被水浸濕的小雞仔。

    劉燈紅守候在床前,看著紅的血,清的水,一滴滴地滴入這個瘦小男人的身體裡,像是一滴滴雞鳴,卻總也喚不醒這個深睡的人。劉燈紅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著這個她稱為父親的人,看著他的雜亂的頭髮,粗糙的臉,露在外面的齙牙,始終謙卑的表情,乾瘦的手,她猛地意識到,自從她知道她母親的事後,她就再也沒有喊過這個人一聲爸爸。

    守候了一天,劉得貴還是沒醒,而醫院裡已經在催著交費了。張翠蘭回家賣了圈裡尚未長大的豬,又賣了糧倉裡的糧,可是不到一天,又不夠了,醫院像一塊乾涸已久的沙地,一點水澆下去,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緊接著,劉得林也送來了家裡的一點積蓄,張翠蘭又去了娘家一趟,可是到了第五天頭上,醫院再一次發出催款通知。

    張翠蘭和劉燈紅坐在病床前,互相看了看,張翠蘭說:"只有去借錢了,你到羅城去一趟,找一個人借一點錢。"

    母親張翠蘭雖然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但劉燈紅知道她說的是誰。她拿了那個人的單位地址,搭車到了羅城。

    那人是鄧新生,他現在已經是羅城公安局的副局長了。

    這是劉燈紅第一次到羅城,奇怪的是,她覺得自己對羅城已經非常熟悉了,好像經常走在羅城的街道上似的,她想起,原來自己對羅城早就有很多想像了,這個城裡,有趙曉星、章向陽,也曾有過劉也青的身影,還有那個她從沒有見過面的鄧新生。她硬是從車站一路問人,問到了羅城公安局。

    公安局建在一個斜山坡上,要走過一段台階才能進到大門裡,加上那大門樓上珵亮閃光的國徽,這就給人一種威嚴的感覺。走過台階,走過三層樓的樓梯,劉燈紅終於找到了鄧新生的辦公室。

    劉燈紅敲開門,她看見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長得像周潤發,額頭髮亮,身材挺拔,和劉得貴比起來,就像一棵青綠的白菜與一棵醃菜根相比。劉燈紅就站在那裡,看著他,也不說話。

    鄧新生眨了眨眼睛,他一下子就認出劉燈紅來了。他飛快地走到辦公室門邊,關上了門。他的眼神有些複雜,他咳了聲說:"你,怎麼來了?"

    劉燈紅看著他由一點點驚慌又恢復了鎮定,她忽然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她直直地盯著他說:"我媽想找你借點錢。"

    鄧新生愣了一下,然後小聲地問,"你媽怎麼了?"

    劉燈紅嘴角浮出一絲冷笑,"我媽沒怎麼,我爸在醫院裡,要死了。"

    鄧新生怔了片刻,然後說,那你等會子。他說著給劉燈紅泡了杯茶,就走了出去。

    劉燈紅一個人坐在鄧新生的辦公室裡。他辦公桌的玻璃台板上壓著一些照片,大多是他年輕當兵時拍的,年輕的鄧新生帶著微笑,穿著軍裝,意氣風發,劉燈紅想,這些照片,當年肯定有一張是給過她母親張翠蘭的吧。

    約一刻鐘後,鄧新生回來了,他拿出一疊錢說,"這是八百元,是我找人借的,再多,也沒有了。"

    劉燈紅接了錢,轉身往門外走。她走得緩慢,她希望聽到身後,那個人能喊住她。

    果真,鄧新生喊了她一聲,"哎!"

    劉燈紅停下腳步,回過頭望他。

    鄧新生問,"你,叫什麼名字?"

    "劉燈紅。"

    "什麼DENG什麼HONG?"

    "燈光的燈,紅色的紅。"

    "哦,"鄧新生在嘴裡重複著,"燈光的燈,紅色的紅。"

    劉燈紅抬頭看著他,鄧新生點點頭說,"那,你回吧。"

    劉燈紅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她抿著嘴,快步地走了出去,再沒回一下頭。她的心裡酸酸的。

    劉燈紅走在羅城的街上。從羅城再回到縣城只有傍晚的一班車,而現在還只是中午,她一個人在大街上走著。她想了想,問了行人,向羅城工業技校走去。

    技校在一條長滿了懸鈴木的路邊,光滑的樹幹開始褪皮,像患了皮膚病的人,闊大的葉子落了一地,車子開過去就帶起一片在地上打滾。技校的門樓做得氣派,不少男女學生在高大的門樓裡進進出出,他們的胸前都別著一枚白底紅字的校牌,他們大聲說笑著,看都不看一眼一旁的門衛。劉燈紅從門樓裡往裡看,有一群人在操場上打籃球,那些身影在騰挪跳躍,不時爆發一陣歡叫聲,那裡面有沒有章向陽呢?趙曉星是否正站在球場邊給他拿著衣服為他喝彩?她看了看,終於默默地調頭走開。

    劉燈紅感到肚子餓了,她看到技校旁邊一株大懸鈴木樹下,有個老太太在賣煎小粑。她上去買了兩個,站在那裡吃著。她邊吃邊看著老太太煎小粑。老太太雖然看上去有五六十歲了,但人卻收拾得清爽。她的爐子是用大油桶改制的,中間側面挖了個洞,柴炭從那塞進去,油桶上面的蓋換成了平底鐵鍋,爐子旁是一個案幾,老太太把麵粉揉好,切成段,攤成餅,又放上做好的餡,餡的樣式多,有蘿蔔餡、青菜餡、肉餡、醃菜餡,再團成餅,平放在平底鍋上,用火二面油煎,煎成金黃色,香氣立時撲鼻而來。老太太做事很有節奏,這一套程序紊絲不亂有板有眼一氣呵成,不斷地有學生來買,她一手接錢找錢,另一手卻不耽誤手頭上的事,塞火,揉面,裝餡,翻邊,盛起,玩雜技一樣。劉燈紅慢慢吃著,這小粑味道果然好,面香皮脆餡酥,她老早就聽瓦莊人說過,羅城的人會煎小粑,"羅城十八家,家家煎小粑。"果真,煎粑的攤子多,吃小粑的人也多,小粑素餡的兩毛錢一個,肉餡的三毛錢一個,不一會兒,老太太案板前的小紙盒裡放滿了錢。

    劉燈紅吃完了餅,卻還捨不得走,她看得入了謎,直到老太太問她,"姑娘,你還要買?"她才支吾著走開,再一問時間,呀,開回縣城的班車時間快到了,她飛身奔跑起來,總算在班車開動之前上了車。

    班車開出羅城,劉燈紅把鼻子壓在車玻璃上,定定地看著羅城,她忽然有了個想法。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