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水過後,瓦莊中心小學的泥坯房子倒了一多半,下半年新學期開學時,依然沒有修好,這時候,瓦莊大隊改叫瓦莊村了,管著瓦莊村的公社革命委員會也改名叫木鎮鎮人民政府,為了解決學生讀書問題,政府裡就出台了一個新政策,原瓦莊小學五年級以上的孩子全部到五里路外的鎮裡中心小學就讀。這樣,劉燈紅就在新學期到了新學校,第一天就認識了新同學趙曉星。
上學第一天排桌位,劉燈紅一眼就從眾多的同學中間看見了趙曉星,趙曉星並不漂亮,甚至還可以說有那麼一點點丑,她的臉大,上額突出,下巴又向上翹,如一隻被吃了一大口的月亮,但她的皮膚白,也白的如同滿月,燈紅注意她還不是因為她的與眾不同的白,而是,而是什麼呢?她也說不上來,那時候,她還沒學到"氣質"這個詞,她只是覺得,趙曉星的確良的碎花衣服,梳得整整齊齊的兩隻辮子,腳上乾乾淨淨的球鞋,不,不,也不是這個,而是她的神情中有種東西,讓燈紅熟悉又陌生,她穿過一片人頭,一下子就看見了她,目光聚集在她身上,甚至都忘了走動,直到後面同學推了她一下,劉燈紅才循著桌位號去找自己的位置,她坐下來後,欣喜地發現,自己竟然就是和那個女孩子坐在一排,她衝她笑笑,看見胖臉女孩的本子上寫著三個同樣胖胖的大字:趙曉星。
趙曉星的神色頗有些高傲,她不大搭理劉燈紅,只是把眼皮瞄了一眼,又一本正經地望著講台上的黑板。上學第一天,教室裡吵吵鬧鬧,同學們跑來奔去,桌椅板凳碰撞聲不歇,教室的泥地上黃土飛揚。劉燈紅再次把眼光掃向同桌,她叫起來,"血,你的鼻子出血了!"
趙曉星摸摸自己的鼻子,摸了一手血,臉上也血糊糊的,她哇地哭了起來,更多的血從她的鼻孔裡流下來,滴打在她的的確良褂子上,把褂上素白的小暗花染成了大朵大朵的桃花,趙曉星愣在桌位上不知所措,男生們卻嘻笑著,"淌鼻子血了,淌鼻子血了!"那時,鄉村孩子們流鼻血是尋常現象,誰也不當回事,可是趙曉星竟然越來越嚴重,她閉上眼睛,雙手顫抖,聲音低沉,滿身大汗,好像要昏厥過去。劉燈紅看著她,猛地站起來,一把抱住了趙曉星,把她平放在自己面前的課桌子上,又翻出自己的小手帕為她塞住鼻孔,她衝著叫喊著的男生們說,"吵什麼吵,你沒流過鼻血?"許是劉燈紅的氣勢壓住了男生,他們一個個靜了下來,劉燈紅又喊到,"去打盆水來,"乖乖地,就有男生打了涼涼的井水來,劉燈紅將手帕沾了水,在趙曉星的後頸脖子上貼著,又為她清洗著血跡,不一會兒,趙曉星止住了流血,她也慢慢從昏迷中甦醒,她感激而又有些慚愧地看了眼劉燈紅,回家去了。
劉燈紅就這樣與趙曉星成了要好的同學。後來,趙曉星告訴她,她暈血,看到血她就心慌發抖,噁心要吐。"謝謝你喲!"趙曉星遞給了她一條新的手帕,"那天把你的手帕弄髒了,這是我送給你的新手帕,你喜歡不?"
劉燈紅看著那新手帕,雪白的底子上印著柳絲紫燕,打開來,有一股好聞的布料子的氣味,"喜歡,可是怎麼能要你的東西呢?"
"這有什麼,我們是好朋友嘛。"
劉燈紅把手帕小心地折好了,放在口袋裡,"好朋友",她念著這三個字。她們倆都相互看著,笑了。她們真的成了好朋友,一起做作業,一起出課堂,連下課了上廁所都要一起同去同回
趙曉星的家在鎮上,她媽媽是鎮供銷社的營業員,在布匹組站櫃檯。櫃檯是用厚厚的木板做面子,櫃檯下鑲著深綠色的透明玻璃,透過玻璃能看見各種花色的布料一匹匹地碼放著,布料的花色反映在玻璃上,就像一方晚霞燦爛的天空,讓莊子裡來的大姑娘小媳婦望得發呆,用手一遍遍地撫摸著那雲彩。趙曉星的爸爸是鎮食品站的站長,他的頭大,像頂著個篩籮,鎮裡人都喊他趙大頭。食品站裡主要是殺豬,有時也弄頭牛宰,院子裡總流著一灘灘的血水,引來一群蒼蠅嗡嗡嗡地轉,但鎮裡人卻都喜歡到院子裡去張望,一遇到殺豬宰牛了,就趕緊讓兒子女兒拎著小籃子去排隊,或者親自上陣,拿出香煙和笑臉遞給趙大頭,讓他幫忙給留個豬蹄子或豬下水。
趙曉星經常帶著劉燈紅去她家玩。在劉燈紅眼裡,趙曉星家就是光明的天堂了,她家住的是兩間相連的青磚到頂的平房,一間是她爸爸媽媽的臥室,屋裡的傢俱五斗櫥、大衣櫥、三屜桌都上了清漆,擦拭得晶亮亮的,能照出人影,一對布沙發上還蒙著白色的絲線鉤成的罩子,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外面的一間分成兩半,用大幅的窗簾布隔開,淡藍色的布上畫著松樹、仙鶴、白雲,靠外邊的半間是吃飯的地方,裡面的半間是趙曉星睡覺的地方,一張床,一個辦公桌,桌上有一盞青綠色的檯燈,就像一隻憨厚的青蛙,晚上,把檯燈擰亮(它有一個小按鈕,一擰就亮,再一擰就滅),燈光像奶一樣白,流淌在桌上,劉燈紅在趙曉星房間裡坐著,這時總忍不住用手輕輕地摸摸桌面,生怕那奶汁沾到手上。
燈紅到趙曉星家去,也常與趙曉星的爸爸媽媽見面,她見到趙曉星的媽媽時,兩個人都略微愣了一下。劉燈紅忽然覺得,她開學第一天對趙曉星沒來由的熟悉,應該還不如她對趙曉星媽媽的熟悉,她好像很早就見過了她一樣,她的動作、神情、眼神,趙曉星媽媽咦了一下,"這孩子真像一個人。"便問她父母的名字。當她聽到張翠蘭三個字時,她和趙曉星的爸爸迅速地對視一眼,然後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我和你媽曾經是同事呢。"她說著隨即便閉了嘴,眼神裡卻又分明暗藏著一些內容。
劉燈紅這時才驀地想起來,眼前的這個女人的神態,她經常在自己的媽媽的身上見到,怪不得那麼熟悉呢。她期待著趙曉星的媽媽再說些什麼,可是她卻像受了驚的知了,再也不叫一聲了。
那天放學,劉燈紅疑惑地回到家,她想問問她媽,難道她也曾經站過櫃檯,曾經和那些好看的花布天天在一起?那為什麼她從沒說起過呢?她又為什麼又回到了瓦莊呢?"姆媽!"她的問話都湧到嘴邊了,可是當她看見母親張翠蘭在廚房的暗影中,正埋著頭一躬一躬地鍘著豬草,嘴裡哼了一聲算是應她,她心裡一凜,又硬生生地把疑問吞了回去。
劉燈紅覺得自己可能是害怕問到真相,還不如不知道那些疑問的答案,她轉過身,默默地走到雞柵邊,將柵外單腿獨立的雞們趕進了雞柵裡。雞們小聲地嘀咕著。更大的黑暗很快籠罩了瓦莊,籠罩了雞柵旁站立的劉燈紅。黑暗中的劉燈紅又想起了趙曉星的書桌上那奶白明亮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