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事件有關 第4章
    有天放學,劉燈紅又和劉也青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燈紅問,"哥,電費多少錢一度?"

    劉也青說,"你怎麼問這個呢?你倒像個管家婆了。"

    劉燈紅說,"我喜歡早點亮燈,特別是在天快黑不黑的時候,那時候燈要是能亮起來,心裡都是暖的,可我媽不讓,說是費電錢。"

    劉也青看看四周沒人,就對劉燈紅說,"那我幫你吧,我讓你家成為村裡第一個亮燈的。"

    劉燈紅疑惑地看著他。

    劉也青驕傲地偏偏頭,笑著說,"你哥是個電工,這點事還辦不成?你不要跟別人說就是了,我對你媽說,你家的電費由我來交,你媽就不干擾你早開燈了。"

    劉燈紅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笑意。

    過了幾天,劉也青趁著天黑,在劉燈紅家的電表邊用老虎鉗、電筆一堆東西敲打鼓搗了一會,然後對張翠蘭說,"小娘,我把你們家電表修了一下,以後你家的電費由我交,燈紅喜歡早亮燈,你就讓她早亮燈麼。"

    張翠蘭搖搖頭說,"那怎麼行,我家的電費怎麼能讓你交呢?"

    劉也青急著說,"小娘,我是電工啊,一個村子裡的電損都是由我定的,你那點電費我隨便在哪裡攤攤就攤沒了,不會讓我自己掏腰包的,你別跟別人說就是了"。

    他這邊剛說完,那邊劉燈紅早就迫不及待地拉了燈繩,"以後,我要成為村子裡第一個亮燈的,"她說。她仰著頭瞇著眼,用手掌蓋在眼前,從指縫裡張望著燈光,黃黃的燈光像一柄柄金色的劍刺下來,散發出五彩的光,"燈光會變色,不信,你們看!"

    劉也青見劉燈紅高興的樣子也很得意地笑了。當然,如果劉燈紅如果知道以後會發生的事,她寧願自己一個人整夜浸在黑暗中也不願讓劉也青做這件事的。

    轉眼到了農曆五月,端午節前,瓦莊總要發一場大水,又叫發端午水。這年的端午水發得格外大。落了兩天的大雨,扯天扯地地落,遠山遠地一片霧濛濛的,村前的大河裡水浪滔滔,堤壩不時地垮塌,而多根電線柱子也被刮倒了,瓦莊停了電。不過山裡的水易漲易落,過了一天一夜,雨停了,水勢也慢慢小了,到了第二天就恢復了正常。水一落下去,就要準備修復水毀的電力設施。瓦莊專門組織了一批人,在劉也青的帶領下去搶修電線桿。劉也青小小年紀就帶了十幾個人天天在各個地方吆來喝去,他的聲音不免就大了些,他帶的這些人中就有大隊會計葛本月的兒子葛金印,本來這份差事是葛金印的,葛金印看著劉也青趾高氣揚的樣子就心底裡直泛酸水。電線桿基本修好了後,因為有些民房也有毀損,趁這個機會,劉也青又帶著人把整個村莊的線路又巡查了一遍。這事快要結束時,公社電管站裡突然來了人,到劉也青家和劉燈紅家仔細查看了一下,把兩家的電表封起來了。在劉燈紅家,她看見劉也青陪著電管站的人,臉色蒼白,神情沮喪。劉得林狠狠心從瓦莊代銷店裡買來一包金葉香煙,陪著滿臉的笑,一個勁地抽給電管站的人,"伢還小,不懂事,我們賠錢,你們就抬抬手吧!"

    劉也青最終丟了電工這份好差事,原因是他被葛金印抓住了把柄。劉也青雖然是電工,負責每月收電費,但整個賬還是要從葛金印的父親葛本月手上過,葛本月發現,莊子裡劉也青家、劉燈紅家、葉巧雨家的用電度數少得可憐,老奸巨猾的葛本月一下子就猜著了內中的情況,他讓葛金印再去詳細查看了一下,弄明白了原因,隨後就去了公社匯報了。電管站的人一看,就發現劉也青在這幾家的電表上做了手腳,他用兩頭帶針的導線分別插入入戶電表電流線圈的入出兩端,使流入電度表的電流減小,電度表半天也不轉一下。

    瓦莊的電工換成了葛金印。劉也青的電工包被扔在了家裡閣樓上。劉燈紅再去看劉也青時,劉也青正坐在院子裡愁著眉望著天上的雲。他不愁別的,他愁著葉巧雨的父親又不准葉巧雨和他見面了。"那個老不死的,勢利眼!"

    劉燈紅看看天上的雲,又看看劉也青的臉,她好像第一次發現,劉也青唇上的鬍鬚細細的茸茸的黃黃的,顯然,它們要長成硬硬的鬍鬚還要一段時間。

    看著燈紅幽幽的眼神,劉也青反倒先笑了,"燈紅,你放心,你哥會掙錢的,回頭我保證讓你還是瓦莊第一個亮燈的人。"

    劉得林托人托保,找到了窯莊的一個木匠師傅,置辦了一套木匠傢伙,擺了一桌酒,讓劉也青去跟著學木匠。劉得林是這樣分析的,現在搞分產到戶了,過去生產隊裡的東西都分到個人頭上,光是農具整修就夠木匠吃的了,何況還有結婚的要打傢俱,死人的要制壽材,當一個鄉里的好木匠也不比電工差到哪裡去,荒年餓不死手藝人麼,劉得林有點在哪裡跌倒就要在哪裡爬起的意思。

    劉也青過起了小木匠的生活,他偶爾從窯瓦回到瓦莊,在家裡挨不了兩秒鐘,他就到劉燈紅家看看燈紅在不在家,劉燈紅要是在的話,他就給劉燈紅說說做木匠的事。劉也青說,師傅說他聰明,看什麼木器,一眼就看到了裡面的名堂,師傅還說,人家要三年,他劉也青只要兩年就能出師了,打那些新式的傢俱,師傅還不定能打得過他。出了師,他就可以自己帶一個徒弟了,天天吃東家的喝東家的,兩塊錢一個工,臨走還拿一包春秋煙,算起來收入不少。看得出來,劉也青對當木匠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事情出現變化是師傅讓劉也青去了一趟南京引起的。那時候,瓦莊周圍四鄉八里忽然時興起了折疊椅。老式的太師椅和方椅一下子被淘汰了,能收起撐開的折疊椅是稍微講究一點的人家必備的,就像剛剛興起的半自動洋傘,一撐,傘張開了,一收,傘收攏了,多麼科學啊。而打折疊椅,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膠連,也就是椅子收起撐開時的鐵扇頁子,這東西一時緊俏,縣裡買不到,而要的人家催得不歇,老木匠決定讓徒弟劉也青去市裡買買看。

    劉也青一下子揣了兩百塊錢到羅城市裡了。到市裡的五交化公司一看,膠連也賣完了。劉也青站在櫃檯前,問那個傲慢的營業員,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買到?女營業員白了他一眼說,羅城沒有,除非到南京去買。

    劉也青摸摸貼身衣裡厚厚的一摞五元十元的票子,心裡一下子發熱起來,像喝了一大杯白酒,南京,記得村子裡人說過,是個大碼頭,什麼東西都能買得到,村裡的孩子有句順口溜,"到南京到北京,沒見過褲子襠裡點電燈。"到北京去不了,還不能去一次南京?劉也青下定決心,走到羅城江邊碼頭。他記得老年人說過,到南京只有坐大輪去。

    到輪渡賣票的窗口,售票員也是火氣十足,像吃了槍子兒,劉也青不知道什麼二等艙三等艙的,他問了半天,售票員不耐煩了,劉也青一急,就說,"那你給我來一張最便宜的"。他的話沒落,從窗口裡就啪啪地傳來響聲,"五塊,"一張票根就飄了出來。

    船是從武漢開過來的,等到晚上九點才靠到羅城的碼頭,劉也青是張散席票,就躺倒在甲板上,雖然五月的小南風吹在身上還有些涼嗖嗖的,但劉也青不覺得冷,他看著長江兩岸的燈火,航線上的燈塔,船下渾濁的江水一浪一浪拍打著船舷,想像著南京城,慢慢地睡著了,他知道自己是咧著嘴笑著睡著的。

    天亮時,船到了南京下關碼頭。劉也青在人流中走下輪船,張望著南京,不由地瞇上了眼睛,眼前金光燦燦,他搖晃著腦袋,才明白過來,這是南京早上的太陽,竟這樣熱烈火辣,燒得人渾身著火。他看見很多人頭,在一片金光中沉浮。耳邊也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但有一種聲音特別頑強特別強大,那就是從他身邊發出的,他看見一隊隊人,有老人,小孩子,一個個或背著或抱著或推在自行車上的淺藍色的木箱,用一個戲裡驚堂木樣的木塊敲打著木箱,嘴裡大聲叫喚著,在劉也青聽來,像是夏夜田畈水田里青蛙鼓起喉嚨賽歌。他們喊的什麼,劉也青費勁聽了聽,終於聽懂了,"哎——哎——冰棒勒,奶油冰棒,香蕉冰棒,又甜又涼啊——"不時有人掏出一毛錢,扔給賣冰棒的人,賣的人就麻利地掀開箱子蓋,再掀開一床棉絮,再摸出一根硬塊來,遞給顧客。劉也青看見那箱子裡冒出一陣輕煙似的,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也直衝進鼻子。

    劉也青也摸出了一毛錢,當撕開外面包裝的印著"高級冰棒"字樣的淡綠色的紙,他看見一個晶瑩的乳白的東西出現在他面前,像河裡新摸上來的白魚,他生怕它跳起來跑了,趕緊輕輕地舔一口,絲——,他又舔一口,絲——

    劉也青吮完了一根,又吮了一根,又吮了一根,吮了七根後,想了想,又吮了一根,把嘴唇都吮得薄了。賣給他冰棒的是個老太太,她看著他,準備著他再買第九根。劉也青說,我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把飯錢吃掉了。劉也青鼓著一肚子的冰棒水往城裡走去,他沒忘記他是作為一個小木匠來南京買膠連的。他走在街上,眼睛看不過來,南京的一切都那樣新鮮,在街心,他又聽見有人敲打著冰棒箱叫賣,這回喊賣的人這樣喊:"香甜可口的冰棒,八分錢一根——"劉也青聽了一驚,媽媽的,才走了不到半里路,怎麼就隔了兩分錢,自己吮了八根一下子就虧了一毛六,又能買到兩根了。劉也青又買了一根,他多了個心眼,一定有個地方比八分更便宜的,他討好地向那個賣冰棒的老頭敬了一根煙,老頭大概也正寂寞的慌,他詳詳細細地介紹了一根冰棒是怎麼樣從冰棒冷飲廠到他們這箱子裡的,劉也青一聽,從冰棒廠批發過來,100根以上就只要五分錢,一箱子可以裝四百根,一天賣完可以賺個十幾塊錢,十幾塊錢,我的天,他賣一天抵到木匠師傅苦做好幾天了。

    劉也青沒有買回去師傅要的膠連,他從冰棒廠買了一隻冰棒箱,又批了三百根冰棒,踏上返回瓦莊的路途,他給瓦莊的人第一次成建制地帶去了冰棒。從瓦莊到沙莊到窯莊,他一路走過來,一路賣過來,賣到瓦莊的時候已經只剩下幾隻了,他一合箱子蓋,"不賣了,剩下的我帶回家去!"他計劃著要留一支給燈紅,一支給也藍,還有一隻呢,最好能找機會送給葉巧雨,白天在沙莊他沒有見到葉巧雨。劉也青還沒走進家門,在田畈裡耘草的劉得林滿臉充血地迎著他跑來,他的手高舉起耘草的括子,嘴裡大叫著:"叫你買膠連,你去鬼混買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劉得林風一樣的捲過來。

    劉也青一下子反應過來,他抱著冰棒箱子鴨子樣笨拙地逃避,他不敢放下冰棒箱子,他知道他父親劉得林的脾氣,他真能一括子把冰棒箱子砸個稀巴爛。他左躲右閃,跑出了一身汗,劉得林的罵聲和耘草括子始終在他頭頂左右盤旋。劉也青一個機靈,鑽進了他的小娘張翠蘭家。

    見劉也青到了張翠蘭家門口,火爆爆的劉得林愣了一下又往裡衝去。一直蹲在門口剝豆子的張翠蘭猛地站了起來,她的臉上淡淡地,好像沒一點表情,她攔在門口說,"她大伯,燈紅在裡面洗澡,你別嚇著了她。"

    劉得林收住步子,張了張嘴,又閉了,他瞪了眼門裡,轉過身走了。

    劉燈紅看見大伯劉得林走了,才拍拍胸口,去看看躲在屋裡橫廊裡的劉也青。劉也青這時還笑得出來,他輕聲對劉燈紅說:"就知道我爸怕你媽,我這是燒香找對了廟門。"劉燈紅也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和大伯好像都有點怯火母親張翠蘭。

    劉也青將手探進木箱裡,摸出一根冰棒遞給劉燈紅,"給,從南京帶來的!"

    劉燈紅接過冰棒,拉亮了電燈,自從通了電後,她喜歡將東西對著夜晚的燈光照,她又把冰棒對著燈光照,"嘖嘖,亮晶晶的,這樣的天還能有冬天的冰溜子!"

    "你舔舔,不光是冰的,還香香甜甜的!"

    劉燈紅吮了一口冰棒,滋味確實是香香甜甜冰到心裡去了,她問,"那你不做木匠了?"

    "不做!做木匠沒意思,還是賣冰棒賺錢!"

    "那你以後要經常去南京了?"

    "當然,南京多好!下次再去進冰棒,我帶你到南京去!"

    張翠蘭咳了一聲,她盯著劉也青說,"也青,你也不小了,管好自己就行了,別帶著燈紅天天想著南京西京的。"

    張翠蘭的音量不大,卻結結實實的,不知道什麼原因,天不怕地不怕的劉也青也不大敢向他這個嬸娘頂嘴,他沖燈紅眨眨眼睛,低下頭不做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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