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人
朱墨軒沒有告訴陳浩年,那個救他的老郎中其實就是曲普蓮的父親曲玉堂。
死裡逃生後他一直感歎那句老話:吉人天相。
還有另一句老話:善有善報。
那年在安渠縣,新妾與人私奔而去,別說那一股心疼與心傷無以復加,就是作為縣太爺的臉面也喪失殆盡了啊。主簿、縣丞、典史,甚至連教諭、訓導、獄史全都替他怒氣沖沖,捋著袖子要把曲家大小抓來治罪,出一口惡氣。朱墨軒閉門沉思了一天一夜,卻揚揚手,說算了。
已經是一個傷口了,沒必要再費力氣把創面撕大挖深。何況,橋歸橋,路歸路,他娶的是曲普蓮,跟人跑的也是曲普蓮,哪有曲家其他人什麼事。有事的也許唯有那個曲普聖了,但曲普蓮一走,曲普聖也從安渠縣城消失了。其實有消息來,說曲普聖在福州當私塾先生,一定要出手,也是能將其擒回的,可是朱墨軒累了,他也不願把事往省府福州那邊捅去。
忍吧,都忍下了。
從曲普蓮離去的第二天起,曲家的回春堂據說就關門了,一連關了十天。第十一天,曲玉堂到縣衙找到他,進門就跪下了,老淚縱橫,連磕十幾個響頭。
他揚揚手,什麼也沒說,沒有力氣說,他讓曲玉堂走。
曲玉堂走到門檻邊,回過頭,再一次猛地跪下,淚汪汪地說了一句話:"大人,下輩子我曲某人變牛變馬報答您!"
又說:"哪天大人有需要,在下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辭。"
朱墨軒當時哪裡肯當真聽進去?不料,他奄奄一息躺在那裡時,曲玉堂果真以老邁之軀千里迢迢從安渠縣趕到南京,親自熬藥,親自煲湯,晝夜不歇。等到朱墨軒終於能站起來,下床行走時,曲玉堂卻倒下了,返到安渠縣城的,是他的靈柩。
那天扶住靈柩,朱墨軒整個人都泡在淚水中。記憶中他從未為誰流過如此洶湧的淚,即使母親亡父親故,他也尚且能夠撐住,可是曲玉堂的死,卻令他肝腸寸斷。不僅是悲,還有更複雜的難以辨清面目的無邊酸楚。
救他的人如果不是曲玉堂,他接唐景崧邀請時,不會動身再赴台灣。
曲玉堂救他後如果不死,他到台灣後,也不會費盡周折把曲普蓮找到。
這個小女子,把他晚年所有的生命力都點燃起來過,這輩子或許也唯有她把他真正點燃過,卻也正是她,又瞬間將他送進最滾燙的油鍋裡煎熬,他曾多麼恨她,唯女人與小人難養,沒有料到有一天自己還會主動找她。他去大稻埕找她,想看一看她日子過得是否可好。希望她好,如果不好,他事前已經做了打算,要暗暗給她錢,一大筆錢。錢最後沒有給出去,甚至話都沒有提出來。她過得一般,很辛苦,但很充實,很知足,這就夠了,他也鬆了一口氣。
他沒有讓曲普蓮知道她父親死了,這是曲玉堂臨終前叮囑過的。
曲玉堂臨終還告誡他,病是好了,但元氣也傷了,得靜養,多積德,多修行,不能動氣,不能上火,不能疲倦,不能費心,不能耗神。甲午年有一險,乙未年還有一險。他聽懂了,願意照辦。世事並不盡如人意,但好死確實不如賴活,他得活下去,能幾年是幾年。離開那個越發陌生的家,他心情才能好,所以他離開了;多行些善事,他精神才能愉悅,所以他盡可能逐一做了。既然沒有子嗣,祖上留下的家產也不可能再往下傳,所以他攜來了一部份,很大一部份,做什麼呢?建書院修孔廟,都是造福後代的事,能積下最大的德。他這樣想:一年修一座書院吧,多活一年就多修一座,台北、彰化、宜蘭、台中、安平,遍地的書院,或許也可以當成是遍地的子孫。
他是從曲普蓮那裡得知陳浩年下了南洋。
他也是從曲普蓮那得知那年彰化縣衙連唱十場戲後,陳浩年的嗓子就倒掉了。
曲普蓮說:"沒了嗓子,他差不多也就死了。"
他記得當時聽了,眼前猛地黑了一下,心尖上有刀銳利劃過。然後,那一夜,他一直沒有合上眼,輾轉得週身疼痛。
第二天他找到茂興堂戲班子,見了余一聲二聲三聲。毫無疑問,他已經認不得他們了,但他們卻都一眼就把他認出來。那一天,他去之前就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果然就被拒了,他們一聽是他,掉頭就走。他立在原地,木著身子,愣神許久。換了以前,他會惱怒,會來氣,會暴跳如雷,但如今不會了,他只是悄然歎了口氣,然後走了。過了幾天,他又去了第二次,還是類似的際遇。沒關係,他真的不是原先那個朱墨軒了,非常有耐心,非常大肚能容,便又去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後面幾次,他都不是空手去的,差人隨行,提著沉甸甸的東西。從徽班那裡討要的戲本或者托人彩繪京戲的舞台布景,都只是因為他孤身在京,閒著無趣,一時興起,那時並不圖什麼,不料如今卻可以派上用場了。戲服倒是他後來托人赴京專程購下的,又運到台北,都贈予茂興堂戲班子,這些對他們有用,他們可以借鑒,可以引用,可以採納。
他看出來了,余一聲是戲班子裡的頂樑柱,所以他對余一聲說:"如果有可能,你們得把戲唱得比陳浩年在時更好,這樣的話"說到這裡他收住了。他本來想說,茂興堂的戲如果能比以前更好,那他心裡就會好受些。多好的嗓子啊,走南闖北幾十年,他都沒有領教過第二個,可是那嗓子卻毀在他手裡了。這算不算一件虧心事呢?其實要細論起因果來,他也沒什麼大錯,不是他主動去惹來的,他是被惹的,誰沒有被惹毛的時候呢?神仙都難免啊。
余一聲二聲三聲後來收下了他送去的東西,所以他相信這三個人是明白了,理解了。剩下一個陳浩年,他一直等待著時機的出現。他想,幸虧自己沒死,活下來了,到台北來了。然後真是天助他,陳浩年終於也從南洋回來了,竟還登門來尋他。雖是眉頭緊鎖地來的,一肚子都是戒備,但畢竟是來了。而他,本有滿腔語言候在那裡,一時之間卻也有幾分無措,辭不達意,齒拙口鈍。
一副天籟般的好嗓音,卻變得這般沙啞黯淡,而當年如果不是這個人奮力挺身擋下那一刀,或許早在那時,在彰化的縣衙裡,他就已經成為刀下鬼了。
那一幕,他一直到現在,只要微微閉上眼,所有的一切就都清晰浮起了。
那樣的經歷誰會忘得掉呢?有了那一刀,其他的終歸都可以忽略不計,都抵消掉了。
他讓唐景崧幫忙,替茂興堂戲班子鋪些路子時,唐景崧哈哈笑起。
這件事唐景崧肯定不太理解。唐景崧說:"那都是些戲子啊,你要捧哪個角?"
朱墨軒沒有解釋。他從來都不是個願意輕易往外掏心思的人,即使這個人是唐景崧。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唐景崧成為朱墨軒通信最多的一個人。
朱墨軒比唐景崧大十六歲,卻是同一科考中的進士,這就結下了緣,從那時起,書信不斷。其實寄的多是詩詞歌賦,這一邊寄去了,那一邊和唱了再寄返,來往穿梭如織。偶爾心情黯淡了,也不免寫上幾句對時局的牢騷。相比較,朱墨軒的言語鋒芒總是更多些,有一股不管不顧的蠻橫勁,他畢竟處江湖之遠,小縣令而已,反正也不慕烏紗帽,嘴巴寬鬆點,倒樂得酣暢痛快。而唐景崧金榜題名後,留在京城,先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再被派往吏部任候補主事,整整十五年的時光也就蹉跎掉了。朝廷是非多,他慎言拘行慣了,字面上從未有抱怨,文字的背後,卻仍是一腔壯志難酬的失落。有慾望,就一定會有疼痛,這是不二的真理。朱墨軒不覺得官場值得疼痛,但他終究心疼這個朋友。有信去時,他奉勸給唐景崧兩句話:詐病返鄉,或尋機露崢嶸。
唐景崧選擇了後者。
說起來蹊蹺,唐景崧的機會居然是因法國人而起。法國人在南面折騰,他自薦南下,到雲貴總督岑毓英的帳下聽候差遣,招撫黑旗軍、請出馮子材,周旋於多方之間,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法國人消停下去後,唐景崧被賞了花翎,晉了二品秩。眾人忙著拱手慶賀,朱墨軒卻寫去一信,只有四個字:"見好就收。"但沒有被採納。唐景崧反而在渡台任台灣道,又升布政使時,把朱墨軒也邀去了。
朱墨軒想,人生真的有運氣可講啊,運氣來了,就是想擋也擋不住。但就是再洶湧的運氣之中,誰又能肯定不會挾裹著更深不可測的漩渦與險灘呢?
按天干地支紀年,光緒二十年是甲午年,曲玉堂說甲午年朱墨軒有一險。但朱墨軒放眼望去,看到的卻是唐景崧的險。
甲午是太后的花甲昌期的年份,本該國泰民安,連太后自己都早早心寬神定地忙著讓人把北京西郊的那個清漪園,修成讓她"頤養沖和"的頤和園,已經修了六七年,數百萬兩銀子嘩啦啦地充填進去,卻至今都尚未完工。就是平頭百姓,能夠在世上平安渡過六十個春夏秋冬,其實也值得慶賀一番,何況大權在握榮華富貴隨便享的老佛爺西太后?
不料北面卻起了烽火。
是日本人。沒有想到日本人會下手這麼狠,誰都沒想到,朱墨軒也沒有。唐景崧春日時托人從上海運來幾十盆牡丹,養到入了夏,花終於開了,便擺開陣勢搞牡丹詩會,一輪輪地吟頌。那天一群人正伴著酒對著月詩興酣暢時,一份電報送到了唐景崧跟前。夜色很清爽,白天的暑熱都隱在無邊的幽暗之中了。唐景崧舉著電報對著月光輕鬆瞄一眼,沒看清,旁邊的侍從已經掌過燈來。唐景崧繼續跟人說笑,笑聲朗朗中不經意地將眼湊近電報,看了半晌,臉凝固住了。但當時他並沒有吭聲,直到旁邊無人時,才趴在朱墨軒耳邊嘀咕道:"打起來了,在平壤。"
朱墨軒一愣,問:"嚴重嗎?"
唐景崧手一揮說:"哼,那個蕞爾小國!"
那天,兩人關於這事就說到這裡。"那個蕞爾小國",唐景崧口氣裡都是不屑。朱墨軒便沒有再往下細問。那個蕞爾小國其實從來都不是好惹的主,倭人之害,早不是一樁兩樁了。正因為不是頭一回,朱墨軒心裡雖格登了一下,終究又釋然了。哪知兩個月後,事情竟越鬧越大,戰居然打到黃海上,僅僅五個多小時,北洋艦隊五艘主力戰艦被毀,死傷的人比馬江上的福建水師更多,有一千多人。
朱墨軒又去了寶成門內西門街北側的布政使司衙門,是唐景崧喚他去的。
這幢三進十一開間、呈縱長形"田"字局格的房子,坐東朝西略略偏北,西北是京城的方向啊。光緒十四年修它的時候,劉銘傳口袋裡的錢應該還不夠多,所以用的是從淡水河唭哩岸取來的米黃色岩石砌出牆面,石縫間的粗縫隙草草充填著細沙、泥土與碎磚。不過正門兩側那對抱鼓石造型倒是精緻,外側雕成外凸的螺紋線條,內側左雕龍右雕虎,基座雕成櫃檯腳,腳上方四條邊線是竹節淺浮雕,甚至連竹節上的小芽苞都一一雕鑿了出來。而屋內也高堂闊棟,東西三十六間,南北三十二間,縱向的廂房把頭門與儀門連接起來,儀門與大堂之間又以左右兩側廊道銜接,將大小共十八幢建築團團圍住。六扇大門上除了彩繪著秦叔寶、尉遲恭兩尊武門神外,還彩繪了手捧冠、鹿、花、燭等吉祥物的文門神,寓意加冠、晉祿、榮華、富貴之意;正立面所開四扇窗則以竹節造型,節是氣節,是貞節,是給老百姓竹報平安,是告誡為官者要清正廉潔——
這些,都與內陸各地官府沒有二致。
朱墨軒已經是這裡的常客,但這次來,一踏進大門,卻分明有一股陌生感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