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46章 台北府 (6)
    陳浩年呆立在原地,一時失了主意,不知該追上去還是任其走遠。"原來真是你啊",這話什麼意思?這話意味著曲普蓮出現在客棧不是意外,不是偶然,她已經得知他從南洋回來了。誰告訴她的?

    兩天後他踏進回春堂茶行時,直接了當問的就是這個問題:"誰告訴你消息的?"是啊,誰告訴她的,難道是朱墨軒?

    曲普蓮正端坐天井中央的一隻方凳上,背對著門外,專注地忙著什麼。過了一會,才緩轉過身來,仰著頭,看著陳浩年。

    陳浩年剎時呆住了。

    曲普蓮不是一個人獨坐天井,她的雙膝間夾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有著黑亮的皮膚、玲瓏的身子,而那眉那眼那唇,一切的一切竟悉數如此晃眼。陳浩年腦中嗡嗡響動著,像有一列火車迅捷馳過,週身的血跟著都往頭頂上灌去了。這張臉多麼奇異地熟悉著,他彷彿突然看到自己的前世。

    小女孩走到他跟前,歪著頭看著。她的小髮辮是曲普蓮剛剛梳好的,顯然用梳子淺淺沾了一層油,所以有淡淡的芬芳氣味,有隱隱的一層油光。

    曲普蓮說:"叫爹。他就是你爹爹!"

    小女孩扭身看看曲普蓮,又仰頭看陳浩年,再回頭問曲普蓮:"阿姆,鐵路真的是他造的嗎?"

    曲普蓮臉驀地發紅了,猛地站起,伸手拉小女孩。"走開,"她說,"你去裡屋。大人要說話。"

    小女孩並不情願走,好奇地睜大眼盯住陳浩年的手。"阿姆"她還想再問什麼,嘴卻被曲普蓮摀住了。曲普蓮臉色沉下來,說:"走吧,快走,乖一點!"

    小女孩卻反而把陳浩年的手抓過來,捧在手心,專注看著。她的手掌黝黑,手指纖長,掌心卻是粉嫩的,有一股奇異的柔軟溫潤。

    在手被她抓住的那一瞬,陳浩年渾身一麻。

    "為什麼只修到新竹呢?我還想坐火車去台南呢,你為什麼不修了?"她仰著頭問。

    "庭心!"曲普蓮慍怒起來,"要聽話!"說著就拉過小女孩,把她往裡屋推去。

    陳浩年唇動了動,他很想阻止曲普蓮。庭心?對,陳庭心,這個名字是曲普蓮起的,曲普蓮告訴過他,他忘記了。這麼多年,他甚至也把這個女兒給忘了——他以為自己早已經忘了,可是,突然之間,這個人從曲普蓮的兩膝間吐出來,緩緩向他走來,稚聲向他發問,拉起他的手那麼小小的手,細嫩得宛若米糕的肌膚,微微溫熱——剎時間,像有千萬把箭穿射而來,胸口咚咚咚響得地動山搖。

    女兒,他的女兒!他俯看著她,覺得有一股酸酸的水,正從腹腔深處蛇一樣逶迤而上,爬過胸口,爬過嗓子。他猛地嚥著口水,一下一下地咽,可是眼眶還是濕了,豆大的淚像一群游動的魚,一滴跟著一滴滾落下來。

    他突然轉過身往外急走。

    他覺得自己已經是一條鬆軟的大堤,隨時可能四下崩潰。

    他不願讓曲普蓮看到他這樣。

    余一聲二聲三聲一齊來客棧。門被推開時,三個人並排站著,像一堵厚實的牆立在那裡。

    幾年前他們不是這樣子,幾年前他們還稚嫩,青澀,單薄,瘦弱,羞怯,眨眼間卻已經山一樣健碩有力了。

    "師傅!"他們叫道,聲音哽噎,眼都濕了。

    陳浩年用很長的時間才把自己的呼吸調勻稱起來。回到台灣這些天,他體內的某一處不時會被誰驀地抽去一根筋、削去一段骨,頓時就虛空了,輕飄了,彷彿隨時可能被風刮走。他彎下腰咳起,長一聲短一聲重重地咳。這個動作他是擠出來的,所以很吃力,嗓子絲拉拉生疼。借這個咳,他要讓自己鎮靜下來。

    光緒二年,他從澎湖初抵府城安平的鹿耳門,與尚且年幼的余一聲二聲三聲邂逅,從那時起,這三個人就與他聯結在一起了。他看著他們長大,然後又從他們身邊離去,把茂興堂戲班子也甩給了他們——他原本是想甩掉,甩得遠遠的,不再有一絲痕跡。

    可是他一踏上台灣,他們還是來了,仍舊叫他師傅!

    那天一聲二聲三聲在客棧裡坐了一個下午,他們的嘴裡不時出現一個人:朱墨軒。

    是台灣布政使唐景崧把已經告老返鄉的朱墨軒薦為明海書院山長的;

    朱墨軒在京城時,向徽班藝人討要了許多戲本;

    朱墨軒托人工筆彩繪下許多京戲的舞台布景;

    朱墨軒花錢購得京戲生旦淨末丑,包括須生、小生、武生、娃娃生以及正旦、花旦、閨門旦、武旦、老旦、彩旦、刀馬旦的一整套錦繡戲服;

    朱墨軒把戲本、手繪佈景、戲服通通贈給茂興堂;

    朱墨軒借唐景崧之力,讓台灣各地的戲單子向茂興堂紛飛不斷

    陳浩年本來一直只是靜靜聽著,聽一聲二聲三聲輪番說道。但這時,他還是開口了,他素著臉問:"為什麼呢?朱墨軒這是要幹什麼?"

    一聲二聲三聲互相看了看。一聲說:"我們剛開始也不解,也拒絕。後來對,後來才明白,師傅,他其實是衝著您來的。他說一直對當年在彰化縣衙裡逼您連唱十場戲內疚哩。"

    "內疚?"陳浩年根本不信。

    一聲說:"這是他的原話,他是這麼說的。師傅,他說自己這幾年一直為毀了一個天才而不安。"

    陳浩年咳起,這次不是擠出來的,咽喉處像有千萬條蟲子徐徐爬過。內疚?不安?他不相信。怎麼可能?從光緒元年起,那個人就鬼魂一樣糾纏進他的生活裡來了,日子陡然險峻地轉個彎,至於今。而他,陳浩年,不也同樣令對方沒有了安寧與閒適?他們是兩個上輩子欠有血債的冤家,這輩子才如此沒完沒了地互為陰魂吧?可是,突然之間,卻聽到那個人內疚了,不安了。這怎麼可能?

    只是如果是假的,那所有一切,那個人現在所做的一切,又是如何理解?

    陳浩年覺得可以見見他。

    他去了明海書院。

    書院顯見從旁邊新擴了一塊地,正在修建明倫堂,共三間,門樓、前拱、甬道、圍牆一應俱全,看著眼熟,細一想,竟是模仿了安渠縣萬峰書院的格局式樣,連門楣與屋頂都是一模一樣的。聽穿梭其間的工人說話口音,也是安渠那邊的腔調,一問,果真都是從那邊聘來的。

    台灣這邊修樓建屋,講究的人家會從對岸聘來工匠、運來材料,這倒不意外,從鄭成功時期起就一直是這樣了,但朱墨軒用安渠縣的匠工,仿安渠縣的書院,連青石與木料也是從安渠縣運來的,卻還是有幾份古怪。朱墨軒要在這裡再造一個安渠縣的萬峰書院?

    正愣神間,有人喊他,回頭一看,是朱墨軒。

    朱墨軒把他引進書房,特地從櫃子上取下一隻杯子給陳浩年,然後入坐,品茶。

    外面陽光很好,明燦燦地奪目。但這樣的時刻多麼沒有真實感,哪怕是一個月前,陳浩年都不可能想像會跟這個人相對而坐。他來幹什麼?似乎很模糊,只是一時衝動,但毫無疑問,他不是來感激的。沒有這個必要。他把一杯茶端起,飲淨。好茶啊,真是好茶,唇齒間立即就芬芳縈繞了。

    朱墨軒說:"這是普蓮家的茶。"

    陳浩年手一顫,把杯子放下了。普蓮家的茶?朱墨軒前去購買的,抑或是曲普蓮主動進貢來的?這兩人原本是一家人啊,當年是他莽撞闖進去,才令其分離。那麼現在他突然明白過來,自己這次來書院的目的了,他一直懸著一個疑惑,朱墨軒與曲普蓮,如今究竟如何了?而朱墨軒刻意討茂興堂的好,又是為哪般?圖什麼?

    他往上拔了拔身子,吞嚥下口水。但不待他問,朱墨軒卻先開口了,朱墨軒說:"我年老了,很羸弱,本來該在家頤養天年了,但那個家我呆不住,呆著跟死去也沒太大不同。明白我為什麼跟你說這些嗎?你不明白。你到書院來找我,很好。你不來,我也正要去客棧找你。坐下來談一談是必要的。從前你是唱戲的,我是為官的,相差十萬八千里,本來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算啦,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吧。可是今天你來書院,仍是一肚子心事,這瞞不住的,眼神早就出賣了你。"

    說到這裡朱墨軒提著袖子抖了抖。他留著長指甲,一片片向下打著彎,幽黃幽黃的,彷彿指尖上掛著一塊塊凝固的松脂。以前就是這樣的嗎?以前陳浩年從未注意過朱墨軒的手,他也從未在這麼近的距離間與朱墨軒面對過。

    朱墨軒給自己倒一杯茶,把陳浩年的杯子也斟上。他們之間僅隔著一張黃花梨方桌,不過五六尺遠吧?

    "你以為我要幹嘛?"朱墨軒繼續說,"我這把歲數了,餘生所剩已經非常有限,午夜夢迴,常被虧心事驚得大汗淋漓。我虧了誰了?這麼多年我不求官不求財,不求聞達於諸侯,人其實一清心寡慾,也就會少做很多傷天害理之事。但我是不是真的沒有傷過誰嗎?一個人都沒傷過嗎?顯然也不是,不太可能。那我傷了誰呢有些事真的不好說,你覺得呢?一個人怎麼可能萬事順達隨心所欲呢?比如你,你唱個戲,我聽個戲,唱完聽完,就各走各的,可是偏偏你非得"

    陳浩年以為他還會往下說,但朱墨軒卻突然止住了,抿住嘴,眼落到窗外。窗外一株古榕枝幹上拖下密密的根須,像位威風凜凜的須生,傲然佇立,風過,葉片沙沙抖動。

    陳浩年欠欠身子。朱墨軒雲裡霧裡辛苦繞著,要表達的究竟是什麼呢?他暗歎一口氣,決定正眼打量一下朱墨軒。之前,他一直閃開眼,不與之對視,心裡說到底還是有幾分怵啊。他發現朱墨軒也正看著他,嘴角微微往上翹起,眼瞇著,深凹的雙眼閃出難以辨析的幽光。真的想冰釋前嫌?可這又有多少必要呢?

    這一趟書院之行,回想起來竟是荒謬可笑的,他本不該來,他有什麼資格來?他甩下茂興堂戲班子已經數年,朱墨軒對茂興堂無論圖什麼,都與他無關了;他更不再是曲普蓮的什麼人,就算曲普蓮仍是他的弟媳,可是之前曲普蓮還曾是朱墨軒的妾呢,他們兩人萬一再有什麼瓜葛,他又有什麼權利干涉呢?

    他不想再坐下去了。他還是更習慣於朱墨軒對他劍拔弩張的姿態,這個姿態突然喪失,他承受不起。他站起,他要離去。

    朱墨軒卻伸出手掌往下壓了壓,示意他坐著別動。又呷了一口茶,然後回味無窮地咂咂嘴。朱墨軒說:"你看看你,你的眉頭還是這麼緊地鎖著,何必呢?我在京城時,其實重病過一場,肺癆,終日面色乍赤乍白、乍青乍黃,滿口生瘡,聲嗄咽癢,胸口生疼,驚悸咳逆,氣息奄奄。你也知道,十癆九死,家人已經把我運回老家等死了,但天不絕我,竟有一老郎中千里跋涉送去祖傳單方,佐以水獺肝、蝗蟲粉、紫河車、牡蠣肉、鰻鱺魚以及燕窩、蟲草、沙參、黃精、百部等等,花樣繁多,千辛萬苦,總算把我救下了。"

    陳浩年沒有坐下。朱墨軒說得波瀾不興,他卻聽得猛然一驚,轉過身瞄了一眼剛才喝過茶的杯子。癆蟲之猛,他是耳聞過的。

    朱墨軒笑起,說:"別怕,是新杯子。特地為客人備下的。我現在病已經好了——老郎中說是已經好了。只要明年甲午年、後年乙未年能平安渡過,不舊病復發,想必還能再有幾年的活頭。其實死活無所謂,都看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命若游絲時我就發過誓了,要是真有重新站起來的機會,無論還能活多久,都全部用來行善——就算是為自己修來生吧。你還年輕,還這麼健壯,所以你不懂,你有權利不懂。不過"朱墨軒停下來,似有幾分猶豫,最後又揚了揚手。"走吧,"他說,"你該走了。走吧,走吧。"

    陳浩年腦中嗡嗡響著,緊著身子,往後退幾步,退出書房。

    書院大門的幾步之外就是台北城的西城門,而門之外的不遠處就是碼頭了,寬闊的水面鱗光波動,船來帆走。陳浩年站在那裡眺望著,卻久久仍恍然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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