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秋天這個的季節,從八月中秋臨近起,卻是整個洪本部響聲最劇的時候,任何一戶人家的窗子裡,骰子甩進大瓷碗的啪啪聲和眾人洪鐘般的起哄聲都隨時可能潮水般湧出來。他們在玩博餅,以骰子甩出的點數,博出狀元、對堂、三紅、四進、二舉、一秀,名稱都跟科舉沾上了邊,卻與科舉之實毫無關聯。兩百多年前,那個叫洪旭的鄭成功部將,就是在這條街的本部堂裡,編創出這樣一套遊樂形式,讓中秋思家的士兵拿骰子博好運,博好綵頭,博好心情。從那時漫延至今,鄭氏王國早已消亡了,而博餅之樂卻愈興愈甚,"四點紅"、"紅六勃"、"六抔紅"、"六抔黑"、"狀元插金花"其中變幻莫測的隨機性與獲得美味會餅的可能性,把所有人都吸引了去,日夜博,到處博。陳浩年覺得,那些興奮的喊叫聲快把他撕碎了。
對岸也博餅,安平、鹿港、宜蘭、台北,一到中秋各處便都是骰子擲碗的聲響。那年,鄭成功率四百艘船艦和二萬五千名將士從金門島的料羅灣出發,到台灣把在上面盤踞三十八年的荷蘭人趕走時,攜槍掖炮的將士,也不忘把博餅的遊樂方式一併帶上。六個骰子,一隻大瓷碗,如此簡單地竟可以忘憂消愁,島上日子便因此減去了幾分寂寥。
在剝皮寮金恆利商行裡,海庭也一直備有一副骰子和一隻青瓷大海碗。去年中秋,海庭就曾煞有介事地賣回各色月餅,拉陳浩年來博,就兩個人,這個輸那個贏,或者這個贏那個輸。熱鬧談不上,卻好歹有佳節的氣氛漾起。陳浩年知道,海庭想讓他開心。
海庭總是絞盡腦汁,試圖使他心緒明朗起來,海庭那麼在意這個,海庭那麼在意他。
那麼現在他走了這麼久,又音訊隔絕,海庭她該牽腸掛肚愁眉難展了吧?
普蓮呢?普蓮會不會在這樣的時節想起他,哪怕僅是偶爾?
有一點陳浩年無法確定,普蓮一旦知道了她兄長曲普聖的死訊,會不會把對他的怨恨再往深裡捅進幾寸?
兩個多月後陳浩年出門找了兩個人。
一腳跨出屋外時,身子哆嗦了一下。冷,風是硬的,又硬又沉,帶著一股陳舊的魚腥氣。與安渠縣一樣,廈門的四季也沒有邊緣,有艷陽時還恍若春日,風一起天一陰,便忽地騰起侵骨的冰涼,沒有過渡,蠻不講理。
轉眼已經入冬了,可是海上還是被封被鎖。
官府所有的船隊據說都被法國人盯上了,別說福建口岸上的,就是上海、浙江、江蘇等地,一有朝廷官兵的船開拔,馬上就有炮彈飛洩而來。不讓這邊援兵赴台,這是法國人的第一目的,然後切斷補養,杜絕來自朝廷的消息與指令。
沒有消息,孤島就是一隻孤雁;沒有彈藥軍械的給養,島上的軍隊就是一群擺設;而沒有援兵,一俟法國艦艇從各路匯齊重新開戰,便很難再有滬尾那樣的堅硬阻擋。
島上的日子一天一天必定越來越艱澀無措,心肯定先慌亂成一團了吧?
國與家如此密不可分地相扣相關,這是陳浩年第一次遭遇到。不過草民一介,他原先以為天下萬千起伏,都與自己隔山隔水,但眨眼間卻如此唇亡齒寒了。夏氏錢莊的夏老闆應該對此也有同感吧?夏本清雖有錢,卻無官無職,不算鴻儒,也談不上權貴,本只是縮在洪本部規矩做著錢莊與僑批生意,可是萬里之外的洋人卻突如其來地打上門,把他那個叫夏禹的二兒子給殺死了。
所以,陳浩年去了夏氏錢莊。
夏氏錢莊已經沒了往日的熱鬧,兩扇黝黑厚重的鐵絲木門虛掩著,店員七零八落地歪靠在半人高的櫃子上出神,幾個批腳則蹲在門外空埕子上曬著太陽。太陽是蒼白的,像個浮腫的病人,在寒風中懨懨地殘喘。
"夏老闆,我要去台灣。"陳浩年說。
"夏老闆,請幫我渡過台灣。"陳浩年又說。
他的語氣不帶任何求情的意味,說得短促而不容置疑。
他本來此時該在台灣,正是應了這個夏老闆之邀才蹈海而來,來了是為了演戲,戲定下六場卻僅演到四場就戛然而止,然後豬槽寨土匪蛋亨仔冒出來了,然後曲普聖死了,然後二百多兩的錢債山一樣聳立那裡,然後他和茂興堂戲班子所有人都被隔在海的這邊所有這一切,都因這個夏老闆而起。而法國人將海面鐵桶般箍死時,夏老闆卻有本事把銀餉從他手中蹁然周轉到台灣去。這個消息是余一聲從坊間聽到的,余一聲說上面有個大人物在跟夏老闆打交道,非常大的人物啊,名字如雷貫耳,居然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李鴻章托人運來白銀,夏本清收下了,然後叫人帶信到台灣,讓劉銘傳派人到夏本清在台北的那家錢莊如數兌付。拿著這些錢,劉銘傳可以發一發軍餉,再購一點軍糧和藥品。
左手是李鴻章,右手是劉銘傳,這樣的人幫著把一個小小戲班子運到對岸有何難的?陳浩年說:"我必須去台灣,我欠下夏老闆的錢,得回去想辦法還上。"
夏本清抽著煙,一直在默默抽煙,很少抬起頭來看一看陳浩年。
把煙筒放到茶几上時,夏本清仍垂著眼皮不語。過一陣,咳幾聲,才慢吞吞地開口:"還錢已經不是理由,我跟曲普聖當時就說好了,可以不還,不必還——事實上我也並未借過半個銅板給你。"
陳浩年一怔。錢莊管家分明親口告訴過他,曲普聖從這裡借走二百兩銀子,二百兩啊,不是小數目,夏老闆卻否認了。陳浩年說:"謝謝夏老闆,但這事由不得您。您幫個手,讓我去台灣!"
"你家安在台灣了?"
"是。"
"已經娶親了?
"是。"
"兒子就要出生了?"
"是。"
夏本清又抓起煙筒,慢慢裝上煙絲,點上火,一口接一口吸著。陳浩年看到,夏本清托煙筒的左手在抖,抓在右手的紙捻點上火後,一直晃動著,尾部那尖尖的火光便像飛舞著的小繭火蟲。
然後夏本清歎了口氣。"我幫不上你。"他說,"你去碼頭找一找那些船戶吧,他們在海上做了一輩子生意,水道熟,水性好,冒死把槍支彈藥運去台灣的,正是他們。我的信也是托他們帶去的。"
船戶?
陳浩年向碼頭走去時,記起當初把戲班子從台北運來的那個船戶。那個人曾說,自己姓鄭,家住在配料館邊上。
因為臨海,配料館一帶的路面終日都是濕漉漉的,看上去那些鋪在上面的青石板,就像一條條剛從海裡打撈上來的大魚,還有麟光閃閃爍爍。是在台北與廈門間做生意,姓鄭,祖上出過執意反清復明的鄭成功——這幾句話原來足夠了,剛一問,就有人說:"噢,你找的是阿福哥啊,他在那邊!"
順著指路的手勢,陳浩年果真看到那個黝黑的小個子男人了。原來他叫阿福。
阿福正捧一碗麵線糊,蹲在家門外吃著。他已經不認得陳浩年了,陳浩年走到他跟前,說:"阿福,好!"阿福臉從碗口上方側過來,斜著眼一瞥,手中的筷子並未停下來,一口口面都用力吸著,就有吱吱吱的聲音誇張地響來。
陳浩年說:"阿福,你是叫阿福吧?我是茂興堂戲班子的,幾個月前搭過你的船從台北到廈門,是洪本部夏氏錢莊請來的。"
阿福仰起頭,把碗底殘留的面碎倒進嘴,站起來歪頭上下打量一下陳浩年,然後咧起嘴笑了,一股鹵大腸的氣味跟著湧出。陳浩年看到,阿福門牙的縫隙裡還粘有一根芹菜絲。這是個活得很輕快的人,陳浩年想,但願還是個熱心腸的人!
"戲班子?"阿福終於記起來了,伸過手在陳浩年肩上一拍,"怎麼還在廈門啊?我以為你早回去了哩。來的時候是是五月吧?那時還穿單衫哩,現在都快到年底了,演這麼久!"
陳浩年說:"不演了,等著渡海去台北。可是,走不了。"
阿福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一腳跨進門檻,探長身子,放下碗,又收回腳。"還得等,可能還得有些日子。干他老母的法國人!喂,你貴姓?"
陳浩年說:"免貴,我姓陳,陳浩年。"
阿福說:"哦,閩南這裡林陳半天下哩,你們台灣也一樣。"
陳浩年說:"我祖地其實是這邊的,我是安渠縣陳厝村的人。"
阿福笑起,"不奇怪啊,台灣那邊十有八九都是我們這邊過去的。咦,你祖上是哪一代開始過台灣的?"他的眼睛有些紅腫,浮動著血絲,倦態充足。阿福把這樣的眼睛睜大,嘴呵著,定定地看過來,這是一種期待中的表情。
陳浩年知道阿福想聽什麼。其實早在順治十八年鄭成功率兵渡海之前,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就一次次在閩南招徠漢民去台灣墾拓了,然後鄭成功的兒子鄭經又帶一批兵馬入主台灣。追溯起來,在台的許多人,其祖上之所以赴台,都跟鄭氏三代人有很多關聯。阿福對這段歷史想必很自豪,換成陳浩年,也一樣。陳浩年相信,如果從祖上起就密切相關,與阿福之間就多了親近感,但事實上不是,不是他就不能胡編。他說:"我祖上去得遲,嘉慶六年曾祖父才去的台灣。"
嘉慶六年離鄭氏揮師東渡台灣已經過去一百四十年了。看得出來阿福有點掃興,陳浩年連忙說:"不過我們陳厝村有很多人祖上就是跟隨鄭家軍赴台的,正是他們先在台灣有了根,並且代代開枝散葉,我曾祖父後來才投奔而去的。"
"噢。"阿福拔長身子伸個懶腰。
陳浩年問:"你剛下船吧?"
阿福說:"是。在海上跑幾天了,剛回。"
"船去台灣了?"
"是。"
"忙什麼呢?"
阿福猶豫了一下,說:"這回是給英國船帶路。英國威利輪號輪船水道不熟,我熟,所以我去了。"
"帶英國船去台灣?"
"英國船是朝廷雇的。那邊現在什麼都缺,"阿福的手往東面指了指,"瘴癘又鬧得凶,兵都沒法打仗了,槍沒有彈、人沒有力氣。朝廷只好雇洋人的船運兵去——威利輪這次運去四百多個淮兵哩,由總兵聶士成帶著。你不知道那天早上把這些淮兵在卑南卸下時,當地人有多高興,他們大喊,說天兵來了!"
卑南在台灣的東南面,從那裡走到台北,差不多得從南到北穿過整個台灣島,但能走到,總比隔斷在海這邊好。陳浩年說:"你常給洋人帶路嗎?"
阿福說:"不常。沒那麼多洋人的船。"
陳浩年說:"但你常去台灣。"
阿福說:"是,幫忙運東西去,常去。"
陳浩年說:"就你一個人?"
阿福說:"很多人啊,廣東、浙江、上海很多船戶都把自家的船開來了,聚在我們這裡的碼頭上。雖是匹夫,但都有責。番仔總得換防吧,找著空隙我們就鑽過去了。我們在這片水上跑一輩子了,還能讓你攔住?"
陳浩年深吸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心裡有了一絲輕鬆感,他找對了人,這條路差不多已經通了。他說:"下一次什麼時候再去?"
阿福說:"不一定,說走就走。"
陳浩年作了個揖,笑起。好多日子了,這是他臉上第一次有了暖色。他說:"走時通知我,帶上我。"
阿福很意外,怔怔地看著,幾分不解。
陳浩年說:"我必須去台北,家人都在那邊。我老婆大肚子了,兒子馬上就要出生。"
"老婆?兒子?"阿福眉頭皺起來,"我船上裝的是救命的糧、保命的藥,還有槍和子彈,能多裝一點是一點。老婆?兒子?你好意思為了這個擠進我的船?"
陳浩年說:"或者其他船戶呢?幫我問問,我可以出大價錢"
"干你老母!"阿福罵起來,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筋一根根暴起,"番仔跑到我們家門口來欺侮人,我們氣不過,所以幫朝廷,幫台灣!我們這些船戶,提著腦袋在海上跑,不是為了錢,沒人為了錢!我們一分錢都沒有伸手要過,給都不要!"
說話時,阿福一步步趨前,口水密密噴過來。"保台也就是保國,你懂不懂?我祖上的國姓爺要是活著,以他那個牛脾氣,你狗頭就落地了,他不劈你兩三刀都不會解氣!"說著,阿福真的把手舉起,半空狠劈幾下,然後猛地轉身進屋,重重把門關上了。
陳浩年臉火辣辣地燒著,地上如果有條縫,他願意立即一頭鑽進去。
回到洪本部,他讓一聲二聲三聲全部歇下來,不再做任何渡台的努力。
等吧,一天一天慢慢等。也唯有等。既然這麼多人在拚死奔波,那麼再動盪的海面,相信也總會有平息下來的一天。
這一天有點漫長,春節過了,天氣轉暖了,海上南風漸起了,但硝煙仍未散去。
陳浩年掐算一下,海庭該生了,究竟生男還是生女?
日暮時分,他常站在海邊往東面眺望。他來廈門不過是為了演幾場戲,卻經歷過夏,經歷過秋,經歷過冬。
然後,春天又來了。隔著一汪豐沛的海水,猛然間,他甚至隱約聽得見嬰孩脆亮的啼哭聲。